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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京公公去世后,他母亲,即我的十二曾叔祖母孤零零地住在那荒凉破败的蓝门里,过着寂寞的生活,她很少出来,出来也只是和我祖母谈谈,诉说自己的苦命,她的丈夫早年在太平天国时失踪,儿子发精神病惨死,孙子逃走后又去世,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祖母陪她落泪,用好言宽慰她:"十二婶,你是老寿星了,身体也硬朗,将来阿升孝顺你,还有后福呢!"
祖母说这话,是很渺茫的事,升叔只有14岁,还在杭州,将来怎么样,谁也很难说。
十二曾叔祖母回答:"我这是寿星吃砒霜,活得勿快活啊!"或者说:"唉!今朝弗知明朝事呢!"
幸而她雇的烧饭妈妈,人很老实勤快,替她把所有的家务事都包下来了,一点不用她操心,她精神上虽然痛苦,生活上还算过得去。
我父亲本来要代替升叔去管管她家的事,可是他在把子京公公入殓下葬后,就觉得身体又不好了,这回不是吐血,而是腿肿了,人没有力气。他答应代子京公公值年,还没有等祝福谢年,他却已经病倒了。
我母亲算得上精心护理,不论春夏秋冬,每天老早起来榨藕汁,吃饭前给我父亲烫酒、买水果,弄些鲜鱼活虾给他下饭,让他抽一口鸦片,还在他们住房的后房铺了一个小床,让他清静地休养,有什么动静,她半夜起来可以照料。无论饮食、起居、冷暖,她都照管周全了,怎么又发病了呢?莫非子京公公的惨死,对他是一个极深的刺激?
气候一天比一天冷了,我父亲的病也一天比一天重了,请名医来治病,腿上的肿不但没有消失,而且一点一点向上升,从脚背、小腿,而到腿肚。
我父亲不完全躺在黄色漆柱的小床上,有时也坐在床前的四仙桌旁边,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个后明堂,有往灶头和百草园去的通路。檐下没有砌好石阶,只放着几条粗的石条,上面有几个小酒坛,用盐卤泡着圆肥皂,就是从百草园的皂荚树上摘下来的皂荚子,洗衣服用的。
西邻梁家的竹园,那百十枝竹子,终日萧萧飒飒,鸟雀也特别多,吱吱喳喳,这都增加不少情趣,还有一株棕榈树,像蓬头野鬼似的向这边望,增添不少绿意。我父亲目光留恋的,似乎在这里。他时常感慨地说,如果能够在竹林中,有一间小楼居住,是最快乐也没有了。看来,他对这样的大家族已经厌倦了,想找一个幽静的处所,度过自己的余年。
也许这样的生活想不到,还是怎么的,我父亲的脾气有时候变得很暴躁。他并不打骂我们,也不和母亲吵架拌嘴,只是独自生闷气。那些日子,他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总是一个人在床前四仙桌上吃。我母亲把菜肴搬在桌上,替他斟好酒,他独自喝着。忽然,听得瓷器摔在石板上所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我赶去一看,我父亲把饭碗掷出北窗外去了,把菜碗(里面还有菜)也掷出北窗外去了,接着,酒杯也落在石板地上了。最后,桌上的碗筷一点也不剩了。他在掷这些东西的时候,脸色是这样的阴沉、忧郁、压抑、悲伤,使得我不敢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做?
再看我的母亲,她就在屋里,并且就在我父亲的身边,却是这样的安详、温顺,既不喜,也不怒,而是充满了关切和爱怜,仿佛是说:"如果这能使你心里舒服一点,你就掷吧!"但是,她也没有这样说出来,而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我父亲在掷完碗筷盘匙以后,和衣躺在旁边的小床上,什么话也不说。
我母亲擦干净桌子,又拿了扫帚和簸箕,到后明堂把地扫干净,剩菜扫起来放到猫寨里。收拾完以后,走到床前,看我父亲面向墙壁躺着,但没有入睡,她就叫他"伯宜",有时也叫他"宜老相公",平静而温和地说:"你还没有吃东西呢,肚饥了吧!你看吃点什么?是给你放一碗面,还是到东昌坊买一碗馄饨?"
我父亲发了一阵脾气,似乎也平静了一些。他回过头来,说:"有冷饭,就烧一口咸泡饭吧!"
"嗷!"我母亲答应着,就到灶头间去了。不久,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我父亲吃完一碗泡饭,一声不响地走出黄门去了。
从黄门外出去,要走过子传奶奶的房间,她关切地问:"伯宜,刚才听你在摔碗,你和少奶奶吵嘴了吗?"
"没有,婶母,少奶奶从来不和我吵嘴,她脾气好。我摔碗是我脾气不好啦!"
"那你为什么要发脾气呢?"
"我心里难过,不知不觉就发起脾气来了。"
有时我母亲出去,子传奶奶就把我父亲的话讲给她听,我母亲对我父亲更体贴谅解了。
我父亲到外面走了一转,似乎散了心,他回来的时候,脚步轻快了一些,心头的郁结解开了一些,性情也和顺了一些。然而,过不了几天,又像晴天打雷似的,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来,照式照样地演一遍。我父亲好像已看透了人生,憎恶这世间,但他不责备任何人,似乎只怨恨自己,而这却使我母亲更痛苦,可是她总是以极大的耐性和更多的体贴来对待我的陷于痛苦和不幸中的父亲。
父亲的性情好像变幻无常的气候,一天要反复好多次。但也有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似乎忘记了他的病痛和烦恼,和我们谈谈笑笑。
那多半是傍晚时候,我的两个哥哥从三味书屋放学回家了,不论冬夏,大家总是在天黑以前吃完晚饭,然后到我父亲的屋里,他还坐在四仙桌的旁边喝酒。遇到他兴致还好,我们四兄弟就多坐一会,他把下酒的水果分一点给我们吃,我们总是吃得津津有味。他这时就讲起故事来了。我们边吃边听着。他讲的故事好听极了,我们时而高兴,时而害怕,时而紧张,时而兴奋,我母亲一边手里做着活,一边也在听,脸上露出微笑。这也许是她幸福的时刻。父亲兴致好,她也高兴了。
讲完故事,父亲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脸色不是发红,而是渐渐变成青白,话也少下去了。我们知道他快要不高兴了,便各自走散。
祖父在监狱里候斩,父亲便是一家之主,尽管他没有谋生的本领,但家里却缺他不得。我的祖母和长妈妈带领、照管好四个孩子,宝姑也把一切杂务都担当起来,让我母亲有更多的时间照顾父亲。
除公共的祭田外,兴房只剩下稻田20亩,要靠它吃饭,不能再卖了。要给父亲治病,我祖母和母亲总以为名医该是名不虚传,还得请他们,可是这一元四角的诊费和轿费,负担不轻,我母亲卖掉了我父亲的一个会﹣﹣子母会,得了12元。以后只能当当头了。这上当铺和买药、买东西等琐事,便落在我大哥的身上。
在塔子桥东咸欢河北岸,有一爿恒济当,我大哥便把母亲交给他的东西送到当铺。当铺的伙计称朝奉,一副傲慢的神气。我大哥当了当头,拿了钱,又进药店,买药回家。
大哥(鲁迅)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从不推托,没有怨言,不叫苦,不喊累。母亲吩咐他做什么,他就把事情办妥帖,把钱、当票、药包,如数交给母亲,清清楚楚,缺什么药引,他再去找。这副样子,俨然是个大人了。俗话说:"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他真是一个和母亲分忧的好帮手。直到后来,我从他的作品中,才知道他受到的侮蔑、歧视和欺凌。但他从没有吐露过半句,他向谁吐露呢?祖母老迈,父亲病重,母亲忧愁,弟弟年幼。他把所有一切都由自己承担起来了。
人们常常觉得少年人不懂事,好欺负,任意训斥叱责,却不知道少年人最敏感,他能体会一切善意,也能觉察一切恶意,人们既然因为他的困顿而露出赤裸裸的真面目,没有一点儿遮掩,他也就逐渐认识了这世界的丑恶和虚伪。
当铺是我家附近的恒济当,药店却在大街的震元堂和府横街东头的天保堂,来回要走十来里路。找药引更是困难,一次要原配蟋蟀一对,一次要经霜三年的甘蔗或萝卜菜,一次要几年陈的陈仓米。找起这些希奇古怪的药引来,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那是很难估计的了。我大哥往往为了找药引而焦头烂额,浑身大汗。
在我大哥找药引找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寿老先生亲自背了一只钱褡(装铜钱的褡裢),里面大约装了一升多的陈米,其实医方里要用的只是一两钱。当他背到我们家的时候,大家都感动了。在我们困难的时候,他向我们伸来了援助的手。
我父亲吃了很多的苦药,名医由姚芝仙换了何廉臣,也丝毫不见效,水肿从腿部而升到肚子,肚子膨胀得可怕。竟至不能起床了,人也消瘦得厉害,他常常对我母亲诉说他的痛苦,说水肿使他好像浑身被湿布捆紧了,连透气也觉得吃力。
我母亲在他的面前,从来没有表示伤心落泪,而只是百般安慰,说,宜老相公,你要吃点什么吗,枕头垫高一点舒服吗?我父亲的饮食减少,他连摔碗都没有力气了。在人背后,我母亲却不止一次地伤心落泪。
我母亲白天黑夜地看护我父亲,几乎不吃不睡,然而,她回天乏术,我父亲的生命火花渐渐在暗淡下去了。
三伏暑天已经过去,秋老虎也失去淫威,人可以喘过气来了,空气凉爽了。
在九月初六的夜里,我母亲不知预感到什么,叫我们四兄弟不要再睡了,守候在我父亲的身边,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长妈妈。我母亲安慰了我的祖母,要她去睡觉。
我的四弟才四岁,还不懂事,他熬不住夜,已经睡熟了,宝姑把他抱走了。我很清醒,一点都不困,因为我知道要发生严重的事情了,所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父亲。
我父亲睡在前房的大床里,而不是平时他养病的小床。我记得很清楚,床朝北,他的头朝南,身体侧向外面。
我站在他床边的踏脚板上,靠近他的头部,距离大约只有两尺,所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神色是安详的,看了我们一眼,问我母亲:"老四呢?"
于是长妈妈把四弟叫醒,也抱了来。
他看了一眼,像是放心了,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他太疲倦了,需要养神,谁知他按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抬起来,又轻轻地落下,这样重复几次,一边嘴里喃喃地说:"呆子孙,呆子孙!"声音也是很微弱的。
我被他这一举动惊呆了,他穿的是白布短衫,袖子很长,几乎遮住手背,从他那动作,可以看得出来,似乎他在责备谁。
说完"呆子孙,呆子孙",他就不言语了,好像昏迷过去的样子。长妈妈在这紧要关头,忙极了,把经卷焚化,火熄灰冷,用红纸包作两包,塞在病人手里,叫他捏着。我不去管她,只是注视着父亲。善知过去未来的长妈妈突然催促我大哥:"大阿官,叫呀,快叫呀!"
我大哥在我父亲的身旁,是伤心的,他为之奔忙的父亲,已经不能留在人间,要永别了。经长妈妈一催促,他出于伤心,或者是焦急,或者是六神无主,不由得大叫起来:"爹爹,爹爹!"声音十分凄惨。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长妈妈说。
"爹爹!!!爹爹!!!"
父亲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长妈妈催促说。
"爹爹!!!"
"什么呢?……不要嚷。……我吃力……"父亲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这件事成了我大哥一个不可补救的悔恨,他后来哭着对母亲说:"我对不起爹爹呀!爹爹这么说,我不应该再叫了!"
父亲断气后,长妈妈把一对红烛点起来,把香也点好,分给我们兄弟每人三支,我们捧着香跪在地上哭送。这时,天还没有亮,人们还在睡梦之中,我们哀哀的哭声,打破周围的寂静,把人们惊醒了。
我记不清我们哭了多久,总之,很久很久,祖母来了,也哭,子传奶奶、谦叔、谦婶、玉田叔祖母统统都来了,他们都再三劝慰我的母亲。
我的大哥成了孝子,繁重的殡丧仪式落在他头上了。起立止哀后,他就身穿孝衣,另一个人撑着伞,拿了银锭,到土谷祠行礼烧锭,并背靠庙里的廊柱,双手向后倒抱三次,这是因为死去的人,已被阎罗缚在柱上,倒抱三次,是给死人解缚,这就回来了。
在家里,嫪媾已闻讯到来了,给母亲梳孝髻,换孝服,我们也都穿了孝服。这时,由王富叔还是什么人,用砻筛盛酒饭、银锭、香烛,送到大门外,放在地上,我们兄弟四人全跪在门槛的草荐上,等银锭烧完,方才起立,仍哭着进去,袭筛里的饭菜,让路人吃了,据说可以免除灾晦。
我们进房里移尸,大哥捧头,母亲托腰背,我们帮助抬脚,抬到大堂前中央,头南脚北,放在板上。在尸体后面,点燃一盏油灯,从移尸起到出丧,不能熄灭,据说这是给死者在阴间照明用的,如熄灭,他就要跌跟斗。这盏灯叫明灯。不知谁请来了画家叶雨香,他站在死者脚后的方凳上,看一眼,画一笔。我父亲生前和我祖父一样,是"同"字形的脸,病中消瘦,死后却成为"日"字型了。
尸体移出后,就派人到亲友家报丧,报丧人倒夹一把雨伞,到哪一家,哪一家就开发一些钱,还用一只破碗,猛砸过去,据说是吓走随他同来的鬼魂。
一般是三天后入殓,殓衣用柏香焚烟熏过,孝子穿上十三件殓衣,另两人把衣领袖子平整服帖,用线把领和袖子缀好。孝子两手交叉放在腹前,旁边有两人扶着他,一人手里张着伞,一人提了一个水桶,拿了几文钱,走到张马河边,扔进三五文钱,打起半桶水来叫买水,回到家里,给死者胸前揩抹身体三次,这是表示揩去死者生前所受的污辱,还我干净身体,去见祖宗。殓衣也是明朝服装。梳好头,穿上内衣内裤,再由孝子捧着死者的头,左右有两个人给死者穿衣服。这时候,死者躺在棺材盖上,这两个人先把十三件殓衣套在一支横竹竿上,然后覆盖在死者身上,死者左右一边一个人,为主的一人说:"升。"两人同时把尸体升高一些,用自己的手伸进殓衣的袖子,捏住死者的手从袖子里拉出来;为主的一人又说:"降。"两人同时把尸体往下拉,衣服便穿进去了,整理好领口,把衣服一件件裹好,结好衣带,就算穿好了。穿的殓衣,胸前挂一袋,叫招文袋,放进死者生前爱好的古玩之类。接着就包衾,用带子在上身、腰部和脚部捆住,祭毕,把尸体用两根广藤秤起,四人各执一端,平平稳稳地放进棺材,尸体两脚踏在材底,盖上寿被,然后,用石灰包把头部、四周空隙的地方塞实,盖上棺材盖,用法砝涂上生漆和生面粉,塞进合榫处,就把棺材密封了,再祭香烛和饭菜,以后每天要上饭三次,到出丧为止,另外,还要供阴差饭。柩前挂白布幔,叫孝帘,中悬神像(遗像),桌子系绣花白缎桌帏,桌上供五事摆九云箩,供祭菜。
死后七日为头七,就得做道场,拜忏祭哭。
做七以后还要转飙,据说飙神是人首鸡身,到时间从丧家的灶囱下来,谁遇见它就要冲死,所以儿孙都要避宿在棺材边,由道士在灵前念经,除在房间设祭外,还在灶头设祭,灶头地上洒上草灰,坐守到三四更,道士吹哮螺(形如大螺蛳),看到草灰上有鸡爪印,道士就说豹神已来吃过祭肴了。狈神是半夜戌时来,凌晨子时去,道士就用左手捉一只雄鸡和拿一只簸箕,右手敲秤杆,算是把飙神驱逐了,以后我们才回到房间里住宿。贴在门上(男左女右)的斜角纸,即殃榜,入殓时揭下,压在棺材上,转飙后烧了。
这丧事是如此繁琐复杂,消耗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本家都来帮忙,虽不必付酬金,但一日三餐和戴孝穿素,总得由丧家供给,我只见我们全家都忙得七荤八素,我母亲和大哥几乎不吃不睡,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到五七的时候,叫道士来做炼度的法事,本来这只有妇女难产才适用,可是子传奶奶仿佛见多识广,很有主见似的,说我父亲因为病的起头是吐血,免不得也要落血污池,应该超度他才好。本家近房长辈要怎么做,即使借债,也得照办。
我们周家所用的道士,俗名阿金,平时和俗人一样,拖辫子穿大衫,看不出什么特别。
炼度的法事三天,白天只念道经,对着三清的画像行礼,到了夜里,精彩的节目开始了。所有道士装束登场,身披鹤氅,头戴道冠,上边插着金如意,手执牙笏,足踏禹步,全都是飘飘然的仿佛不是人世了。
第一个夜间是上表,大道士率领孝子(我的大哥)背着表文,请求为死者赎罪,俯伏在坛下,约莫有个把钟头,据说这是大人定,神魂到天上面圣去了。
第二个夜间是破地狱,一座四五尺见方的纸糊的鄄都城,城门城墙都画得很整齐,放在大厅当中,大道士走来作法,念完咒,把手里的七星剑(木制的)戳进纸糊的城门去,把它撕得粉碎。这时节,由小道士扮成各种鬼魂,纷纷登场,还做出种种引人发笑的表情动作。这时候,像看戏一样,观众(有族里的人、亲友、街坊)都高兴极了,又说又笑。众鬼表演完毕,回到当作后台的厅房里去了。人们也像戏散场一样走散。我也觉得很有趣,竟把悲痛放在脑后了。
第三个夜间是炼幡,把记着死者姓名的幡折叠好,外边层层用盐卤浸过的耐火纸包装,每一层里藏一件纸糊的五彩东西,包十层,扎得像个莲蓬似的,左右两副金童玉女,也是一层层包好,这三样东西放在柴堆上烧炼,在适宜的时间抖掉外壳,把夹着的彩物挥舞一会,又烧掉,到烧到最后一层,即是主幡(里面有一张身穿斜领衣明朝装束的父亲遗像)将要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极紧张,因为万一炼不出来,就要受罚从头做起。
这一场由阿金亲自出马,他要在火中烧物取物,所以只穿着斜领短衫,头戴道士冠,抖擞精神,一层层地烧、舞、再烧,最后把炼出来的三道幡送到灵前供了起来,象征我的父亲已经从血污池中超度得救了。
断七以后,便出殡了,我大哥用朱漆特地在棺材后方写了一个篆文"寿"字做记号。在起灵时,棺材头上放一粗碗,棺材一举起,就用这碗猛力掷向棺材头击成粉碎。殡屋是在南门外的龟山头。山很低矮,只是个丘陵罢了,这种山,就叫龟山或蛇山,城外是很多的。殡屋里有桂轩的棺材,桂轩是中慎房一斋曾伯的孙子,兰星的父亲,他们俩生前是很要好的。我父亲的棺材就在殡屋里放了24年,直到我们搬家到北京时,才把它葬在阮港逍遥溇坟地。
且不说我外婆、舅父母、姨母、表姊们和平姊对我母亲的劝慰,使她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也不说我的大哥在极度紧张繁忙之后非但没有喘一口气,反而更加上了一副重担;更不说我们失去了父亲,看不到他在四仙桌上喝酒,听不到他讲的故事,所产生的寂寞。我只是在顽固地想:他为什么说"呆子孙"?
子京自言自语的"不肖子孙",随即就自批嘴巴,并用头撞墙,显然是指摘自己。那么,父亲在临终前的"呆子孙",并用手轻轻地在自己身上拍打几下,是不是也在指他自己?
那么,他为什么要谴责自己?
我的升叔没有回家来奔他兄长的丧,他去南京了,进了江南水师学堂。
这真是一件新鲜事!我升叔虚岁15,也许还不到14足岁,居然进了水师学堂准备当海军!人都说我祖父脑子里稀奇古怪的事情多,自己坐牢等杀头不说,还把儿子的灵魂卖给洋鬼子了。
其实也不奇怪,庆蕃公公不是在江南水师学堂教汉文和当管轮堂监督?不过台门里的人说,他是为了混饭吃,没办法,所以在光绪十六年(1890)水师学堂开办后不久,就走他亲戚的门路进学堂了。他虽然进学堂,却顶反对洋务派的买兵舰、建海军、办工厂、设学校呢!他觉得进洋学堂用谱名不好,所以给升叔改了名字,叫文治。
我还不知道学堂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从来没看到过,听也是才听到。这个学堂设头、二、三班,预定每班学三年,一共要学九年。各班学生除膳宿、衣靴、书籍、仪器,都是由公家供给以外,每月还各给津贴,称为赡银,起码的月一两。进了学堂,生活就不愁了。就这样优待,还没有人愿意去呢!
在我父亲去世前不久,升叔就进了学堂。
为了我父亲的病重和去世,我们全家真弄得焦头烂额、天昏地暗、凄凄惨惨,等到丧事忙完,定心下来,已是冬天,这才想起,祖父没有被勾决,还在监狱里,他每月总有一封信来。
因为升叔已去南京读书,祖父在监中没有人陪伴,所以要我二哥去杭州,代替升叔。他为什么选择我二哥?我后来想,是有道理的。因为大哥是长子,家里离不开,而我和四弟都还小。
我母亲也许舍不得我二哥在这时候离家,孩子在自己的身边多少也是一种安慰,但这是祖父的命令,她不能不服从,她只是要我大哥写信去:快过年了,等过了年即去杭州。
不过我总在奇怪,这一年家里六神无主,根本不可能进行贿赂,不知道我祖父是怎样苟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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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人(1888年11月12日—1984年7月29日),鲁迅三弟,生于浙江绍兴都昌坊口,初名松寿,乳名阿松,后改名建人,字乔峰,浙江绍兴人。笔名克士、高山、李正、孙鲠等。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始人之一,现代著名社会活动家、生物学家、鲁迅研究专家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之一。1919年周建人迁居北京,潜心研究生物学,并从事著译工作,在《东方杂志》、《妇女杂志》、《自然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提倡妇女解放,普及科学知识。1923年应瞿秋白邀请,在上海大学讲授进化论,上海暨南大学、安徽大学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共产党第九至第十一届中央委员,第六、第七届民进中央主席。1984年7月29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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