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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武则天临朝时期,河南道某州境内有一栖霞镇,镇外白杨垂柳掩映处,住着一户张姓人家。家中唯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亲邬氏,年近五旬,鬓发早已在岁月的风霜与劳碌中染上星白。她二十岁守寡,靠着替人缝补浆洗、养鸡种菜,硬是将独子张阿力拉扯成人。
张阿力,人如其名,生得膀大腰圆,一身气力。他十五岁时,镇上的郑屠夫见他家贫母艰,又肯吃苦,便收他为徒。阿力在郑屠夫手下学了三年手艺,从白刀进红刀出的宰杀技巧,到分筋剔骨的解肉功夫,都已娴熟。十八岁那年,他在镇东头市集支起一个肉摊,开始了自立门户的生涯。
如今阿力二十一岁,卖肉已有三载。他手脚麻利,生意做得活络,日子虽不富贵,倒也衣食无忧,能让母亲偶尔添件新衣,餐桌上多见油腥。更让邬氏宽慰的是,儿子早年便与邻村王木匠的女儿王秀姑定了亲。那王家请人合过八字,说秀姑须得二十岁后出嫁方得圆满,故而虽秀姑已十九,婚期却定在后年春天。邬氏心中盘算,届时再辛苦些,多攒些钱,定要给儿子办一场风光的婚礼。
这一日午后,阿力听闻三十里外李家庄有户人家要卖一头养了两年的黑毛肥猪,价格公道。他唯恐去迟被人捷足先登,匆匆与母亲交代一声,便揣上银钱,大步流星往乡下去了。那黑猪果然膘肥体壮,毛色乌亮,阿力与主家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满意地成交。他牵着猪,踏着夕阳余晖,走在回镇的路上。田野间禾苗青翠,远处炊烟袅袅,阿力心中盘算着这头猪出肉多少,能赚几何,脚步不由轻快起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方才还晚霞满天,转眼间天际竟隐隐滚过闷雷。阿力正自纳闷,骤然间,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苍穹,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不偏不倚,正炸在阿力身前丈许之地!轰然巨响中,阿力只觉得一股巨力狠狠撞在胸口,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那头大黑猪受此惊吓,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挣脱绳索,瞬间窜入道旁密林,消失无踪。
附近田间劳作的村民被这晴空霹雳骇得魂飞魄散,待尘埃稍定,只见一人倒在路中,焦黑一片,口鼻溢血,正是那卖肉的张屠夫。众人慌忙围拢过去,探其鼻息,竟尚存一息,只是伤势极重,眼见是不活了。
“是镇上的张阿力!”
“快,快抬回去,让他娘见最后一面!”
几个热心肠的汉子赶忙卸下门板,小心翼翼将阿力挪放上去,抬起便急匆匆往镇上赶。
刚行至通往镇上的官道,忽闻身后马蹄声急,车轮滚滚。一辆双辕马车正风驰电掣般驶来,驾车的是个行色匆匆的绸缎商人,因在上一处耽搁了行程,眼看天色将晚,城门欲关,心中焦急,不住地挥鞭催马。待到他瞧见前方路中忽然闪出几人抬着木板,想要勒缰减速已是不及。马儿受惊,前蹄扬起,车厢猛地一歪,一边车轮竟生生撞上了门板边缘!
“咔嚓”一声,本就重伤垂危的张阿力,头颅被沉重的车轮碾过,当场变形,再无生机。
“哎呀!造孽啊!”商人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跳下车连连作揖告罪。众人又惊又怒,正待理论,却听得又是一阵如擂战鼓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地面微微发颤。回头望去,只见烟尘滚滚,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正纵马飞驰而来!这是驻扎在附近营州的府兵骑兵队,日常操练归来,见官道宽阔,天色已暗,便放开了缰绳,任战马奔驰。
抬着门板的乡民们魂飞魄散,发一声喊,慌忙丢下门板四散奔逃至路旁深沟。那队骑兵速度极快,转瞬即至,根本来不及闪避,数十匹高头大马便如铁流般从张阿力的尸身上践踏而过……待得马队远去,众人战战兢兢上前查看,哪里还有完尸?只剩下一滩模糊的血肉与碎骨,惨不忍睹。
乡邻们忍着悲愤与恐惧,用布帛勉强将阿力的残骸收敛,抬回张家茅屋。当邬氏看到早晨还生龙活虎出门的儿子,转眼间变成这般模样,连一句遗言都未曾留下,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张家嫂子!”
“快掐人中!”
左邻右舍的妇人们七手八脚上前施救,良久,邬氏才悠悠转醒。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双目空洞地望着屋顶,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无声滚落。那无声的悲恸,比嚎哭更令人心碎。
事后,那闯祸的商人心中愧疚难安,主动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安葬和抚恤之资。军营的校尉也知晓了此事,虽属意外,但毕竟部下纵马踏尸,于理有亏,也赔偿了五百两雪花银。这六百两银子,在当时堪称巨款,足够邬氏后半生衣食无忧。亲朋好友们帮忙料理后事,因尸身不全,只得寻了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将阿力生前衣物与残骸一同下葬,立了个衣冠冢。
然而,银钱怎能抵消丧子之痛?尤其是儿子死得如此凄惨,先遭雷劈,再被车碾,复遭马踏,一连三劫,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非要将他挫骨扬灰一般。邬氏胸中堵着一口怨气,终日在家以泪洗面,时而指天骂地,哭诉天道不公:
“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我儿阿力孝顺勤恳,从未作奸犯科,你为何如此狠心?让他死得这般痛苦!我张家究竟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呜……”
她的哭骂声凄厉哀婉,闻者无不动容心酸。
这一日,邬氏又因思念儿子,悲从中来,坐在院中捶打着地面,对着苍天泣诉咒骂。正哭得肝肠寸断之际,忽听得一个清晰的声音说道:
“恩娘,莫要再怨天尤地了。实在是我那屠夫哥哥……他罪有应得,合该如此啊!”
邬氏一愣,这声音并非来自门外,似乎……就在院内。她茫然四顾,院中空空,唯有墙角鸡笼边,那只养了五年的大公鸡,正昂首看着她。那公鸡羽色金黄艳丽,鸡冠血红,眼神竟似透着人性化的悲悯。
“是……是你在说话?”邬氏惊得忘了哭泣,颤声问道。她认得这鸡,正是五年前她从狐狸口中救下的那只小鸡仔。
那大公鸡点了点头,竟真的再次开口,声音苍老而清晰:“恩娘,是我。您先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您便知晓其中缘由了。”
它踱步走近,继续说道:“恩娘待我恩重如山,若非您当年从狐口相救,我早已成了荒野孤魂。这些年来,我日夜聆听,观察家中诸事,有些事,哥哥瞒得过您,却瞒不过天地鬼神。”
大公鸡的话语,将一段邬氏从未知晓的黑暗面揭露开来。
原来,张阿力自出师自立后,眼见别家肉摊生意红火,心中渐生歪念。他为多赚银钱,竟学了些奸商手段。杀猪之前,先用细胶管强行给猪灌入大量污水,增加重量。这还不算,待猪宰杀放血后,他更用自制的、以大竹筒和推杆做成的“注水器”,将混了污水的血水强行压入猪的血管与肌肉之中。如此一番操作,一头猪便能多出十几二十斤的“水肉”,色泽虽略显苍白,寻常百姓却难以分辨。
这注水肉口感差、易腐败,若是一两天卖不完,肉色发暗,散发出异味,阿力又有“妙法”。他将腐肉用盐水、香料反复搓洗,勉强去掉表面异味,然后或投入油锅炸至焦红,充作红烧肉;或是以浓酱重料腌制熬煮,做成酱肉出售。这些变质肉类,吃坏肚子者不在少数,镇上有记录可查的,便有三位体弱的老人,因吃了他的变质酱肉,上吐下泻,不治身亡。虽然无人能直接证明是阿力的肉所致,但左邻右舍间,早已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恩娘啊,”大公鸡的声音带着沉痛,“我哥这些作为,伤天害理,牟取不义之财,更是间接害了人命。此举早已触怒上苍,积累的罪业深重。那日天雷击顶,便是天谴!本欲当场取其性命,但上天念及您一生良善,老年孤苦,若让哥哥立刻毙命,您无人奉养,晚景必然凄凉。故而雷霆留他一息,引出后面车撞马踏之祸。那商人与军爷的赔偿,共计六百两银子,便是上天假手于此,为您筹集的养老之资啊!让您日后生活有所依靠,这……已是法外开恩了。”
邬氏听得目瞪口呆,浑身冰凉。她只知道儿子生意不错,却万万想不到,他竟在背地里做出这等黑心勾当!她想起偶尔听到的关于儿子肉摊的闲话,当时只当是同行嫉妒,未曾深想。如今听这灵禽一一说来,细节详尽,由不得她不信。再想到那三位无辜病死的老人,邬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羞愧、悲痛、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那满腔的怨愤,顿时化为了无声的泪水与叹息。
“冤孽……真是冤孽啊……”她喃喃自语,再也无力咒骂一句。
自此之后,邬氏虽仍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却不再怨天尤人。她将那六百两银子小心收好,依旧过着简朴的生活,只是心中对天道轮回,多了几分敬畏。那只大公鸡依旧陪伴在她身边,虽不再口吐人言,但眼神灵動,仿佛能懂人言解人意。
时光荏苒,一晃十几年过去。邬氏已是古稀之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年冬天,她感染风寒,一病不起,虽经郎中诊治,却因年老体衰,病情日渐沉重,最后竟至饮食不能自理,下床方便都成困难。
眼看邬氏孤苦无依,即将在病榻上凄凉离世。这一夜,她高烧昏沉,恍惚间,见屋内金光一闪,那隻养了多年的大公鸡竟化作一个身着黄衣、头戴红冠的俊朗少年。
少年走到床前,轻声唤道:“恩娘,莫怕,我来服侍您。”
此后数日,这黄衣少年日夜不离邬氏左右,端茶送水,煎药喂饭,擦拭身体,处理秽物,无不尽心竭力,比亲生儿子还要周到。邬氏心中明了,这是那只她救下的灵禽,前来报恩了。
在少年的精心照料下,邬氏的身体虽未见好转,但精神却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几日后,邬氏安详地闭上了双眼,脸上带着平静与解脱。
少年将邬氏的身后事料理得妥妥当当,用她留下的钱财办了体面的葬礼,与张阿力葬在一处。事毕,当帮忙的乡邻散去后,少年对着坟墓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即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众人皆传言,张家母亲因善心救下一灵物,终得善果,而张屠夫因恶行招致天谴,也成了栖霞镇百姓口中警醒后人的一则真实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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