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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与湿土的气息裹挟着死亡。赵怀远趴在缅甸雨林的腐殖层上,感觉蚂蟥正透过绑腿布料往皮肉里钻。远处日军坦克的引擎声如野兽低吼,履带碾过断枝残骸,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营长,左翼顶不住了!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通讯兵连滚带爬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满脸泥浆混着泪水。
赵怀远吐掉嘴里的泥浆,舌尖尝到浓烈的铁锈味 —— 那是血与泥土混合的味道。他二十五岁,刚从军官学校毕业两年,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今却已是远征军某部营长,肩头扛着百余名弟兄的性命。望远镜里,鬼子坦克的炮塔缓缓转动,炮口泛着冷光,精准瞄准着防线最薄弱的缺口。
“机枪掩护!爆破组跟我上!” 他嘶哑地吼道,喉咙里像是卡着沙砾。抓起爆破筒的瞬间,掌心的老茧蹭过冰冷的金属外壳,他猛地跃出掩体。子弹呼啸着擦过耳际,打在泥地里噗噗作响,溅起的泥浆糊满脸颊。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心脏狂跳得快要撞碎胸骨,每一步都踩着泥泞与碎石,在枪林弹雨中冲向那台钢铁怪兽。
十米,五米…… 坦克机枪突然喷出火舌,扫出一道死亡弧线。他猛地扑倒,顺势翻滚,躲过致命的扫射,同时将爆破筒狠狠塞进履带间隙。轰然巨响中,气浪瞬间将他掀飞,浑身像被重锤砸过般剧痛。世界瞬间寂静,只有灼热的金属碎片从头顶掠过,带着刺鼻的焦糊味。他挣扎着抬头,看见那钢铁巨兽瘫在原地燃烧,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空。
士兵们把他拖回战壕。赵怀远抹了把脸,混着泥血。他从口袋里摸出颗缅北特有的硬壳种子——穿越野人山时捡的,紧紧攥在手心。
二十三年后,南台湾的眷村闷热如蒸笼,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
赵怀远摇着蒲扇,坐在巷口的竹椅上,听邻居老马拍着肚皮吹嘘身上的弹孔。“狗日的小鬼子,当年在缅北丛林里,老子硬生生扛了三枪!” 老马唾沫横飞,“这都是勋章,是老子的纪念!”
他没接话,手指在裤袋里反复捻动那颗磨得光滑的种子,耳边又响起坦克轰鸣与枪炮声。那些丛林里的蚂蟥、拳头大的蚊子、暴雨中崩塌的泥泞工事、用半块压缩饼干换一口清水的日子,还有那些笑着递给他人参,用宝石换食物的当地人…… 记忆像褪色的照片,零碎却清晰,唯独刻意避开了战友倒在血泊中的惨烈画面。
“老赵,酱菜钱该给隔壁李婶了!” 妻子在屋里喊,声音带着日常的琐碎。
他嗯了声,目光仍望着巷口。退伍后日子一直紧巴,微薄的军饷根本不够糊口。他试过去码头扛包,却受不了工头颐指气使的呵斥 ——“我是正规军官,不是粗鄙的苦力”,他对妻子解释,声音沉闷而不甘。
后来托老战友的关系进了本地化肥厂,过了几年穿中山装、陪领导视察车间的日子。可骨子里的军人血性,让他始终觉得格格不入。那年在城里的歌舞厅,他偶遇了已被边缘化的老将军。当那行人簇拥着老将军经过时,他几乎是本能地站直身体,并拢双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得惊动了旁人:“远征军某营营长赵怀远,向将军报到!”
老将军驻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动容,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小子,还记得当年的规矩。” 随即便被人潮簇拥着远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化肥厂倒闭的消息传来时,赵怀远正在给阳台的盆景浇水。这盆花是他特意托人弄来的缅北植物嫁接品种,养了五年,始终没开过花,像极了他压抑多年的心事。
此后日子每况愈下,他变得愈发沉默,终日摩挲着珍藏的军功章,那是他仅存的荣耀。儿子青春期叛逆,在外惹是生非;妻子被柴米油盐磨得性情急躁,终日抱怨生活艰难,他都只是默默听着,不辩解也不反驳,唯有指尖的种子,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困顿。
直到查出肺癌晚期,住院时他执意要带着那颗种子。病床前,刚成年的儿子红着眼圈说,自己已考上军官学校,要继承他的衣钵。他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像是点燃了熄灭多年的火种,挣扎着想坐起来。
“带好…… 你的兵,守好…… 家国” 他喘着气,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儿子的手,把那颗温润的种子郑重塞进他手心。
监护仪的蜂鸣变成刺耳的直线时,儿子发现父亲左手紧握成拳 —— 掰开后,是那颗被摩挲了二十多年的缅北种子,早已温润如玉,带着父亲掌心的温度。
窗外木棉花正飘絮,雪白的花絮随风飞舞,恰似当年缅北战场弥漫的硝烟,跨越岁月,轻轻覆盖了这段尘封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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