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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韩文公祠内关于《潮州昌黎伯韩文公庙碑》的片段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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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揭阳市榕城区的南潮吴氏家庙,纪念吴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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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阳市榕城区南潮吴氏家庙里的吴复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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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新岁展庆帖》。
10月底,集苏轼书《潮州昌黎伯韩文公庙碑》(以下简称“《庙碑》”)在韩文公祠的重竖,让潮州人再次怀缅与潮州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北宋文豪苏东坡。
苏轼是否亲临潮州,成为后人苦苦破解的谜题,但他与这座城市的联系真实存在,一篇雄文、一位友人、一些碎片,编织成跨越时空的文化纽带。潮州及潮州人对苏轼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其跌宕人生中有着不一般的精神投射与生活意趣。
从《庙碑》的撰文,到与潮州高士吴子野的深厚交谊,苏东坡的身影在潮州的历史长河中若隐若现,又让人回味无穷。
文/图: 南方日报记者 苏仕日
“黄州惠州儋州”都有吴子野
若说韩愈是苏轼与潮州的精神桥梁,闲云野鹤式的吴子野则是苏轼与潮州的情感纽带。
吴复古,字子野,号远游,是苏东坡最重要的挚友之一。从留存诗文可见,大多时候,东坡称其为“子野”,时有“复古”“远游”等。
吴子野位列潮州前八贤,但憾无著作、传记遗世。他遍交公卿名士,从其友人分散在各种集子的言论积攒对应,可从中勾勒出一生侧影。在苏东坡眼中,吴子野是一位《史记》中游侠式的高士,“千金散尽”喜助人。
吴子野出生于揭阳,曾建岁寒堂于潮州城。其父吴宗统为侍讲。吴父去世后,作为嫡子的吴子野放弃荫补机会,将袭职皇宫教授让给庶兄吴厝。他志不在官,更乐于云游四方。
熙宁九年(1076),苏轼由密州(今山东诸城)改知徐州,到齐州(今济南)探望弟弟苏辙。苏辙没遇上,却遇到了神交已久的吴子野。二位初次相见即“十分投契”,此后二十余年,书信往来频繁,诗赋唱和,甚至多次共住数月之久。
说来也怪,吴子野鲜少出现在苏轼得意之时,反而总在其最失意、最困难、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出现。苏东坡最在意其实也是最失意的“黄州惠州儋州”,都有吴子野的身影。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在此开山当“农民”,才有了“东坡”一号。乌台诗案的影响至深,苏东坡怕祸及他人,不见客也不回信,却约吴子野北行时“迂路一两程”来相见。吴子野先是托人给他送去茶、鱼等佳物,后又于元丰六年(1083)前往黄州探望。
苏东坡南贬惠州途中,与吴子野相遇。吴开导他“邯郸之梦,犹足以破妄而归真”,用黄粱一梦的典故让苏东坡面对现实,切莫悲戚绝望。这安慰显智慧,苏东坡深记在心,日后在给吴子野儿子吴芘仲的信中提及这件故事。此后,吴子野又专程赶来惠州陪同,一待就是三个多月。他们逍遥游乐、喝酒作诗,常彻夜不眠,“笑谈惊半夜,风雨暗长檠。”
怒其太过逍遥,宰相章惇又设法将62岁的苏东坡贬往海南儋州。在苏东坡准备客死海南之时,90多岁的吴子野竟多次渡海而来,苏东坡赞其“勇于义也”。
在海南,还有一位潮州人让苏东坡感动不已。此君王介石,“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然无死发之求”,像仆役一般为东坡建房,又送来酒食。苏东坡称其“有君子之趣”。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诏告苏东坡琼州别驾、廉州安置,廉州即今广西合浦。吴子野听到这个好消息,连忙再次渡海告知,并陪同北归。不过吴老翁没能陪苏东坡走到最后,病逝于归途。苏东坡含泪写下《祭吴子野文》,称他是“急人缓己,忘其渴饥。道路为家,惟义是归。”
吴子野并非以言辞标榜道义,而是以生命的热忱跨越山海,在苏轼的至暗时刻为他点燃一盏不灭的灯。这种超越功利的情义,恰是中华文化中“君子之交”的典范。
“和安”的潮人智慧
因与吴子野的交往,苏东坡让潮州的人文气息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中。
他们有一项共同的爱好,是“养生”,初次相识即从养生谈起。
苏东坡的《问养生》是向吴子野请教养生的记录。吴子野回曰“和、安”二字。对外界事物,安而处之,则外物感我者轻;内心世界始终平和,就能顺应变化。
《问养生》里,吴子野说“莫与之争,而听其所为”,就算面对大风浪仍保持饮食起居如常。苏东坡名篇《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是同一份的安然自得,莫与之争。
苏吴探讨的“和安”养生观,其实是潮州人的生命智慧。在揭阳市榕城区南潮吴氏家庙里,吴氏后人书写大大的“安和”二字,悬挂在墙,警示后人。千百年来,潮州人历经迁徙、时移世易,依然以顺应之“和”应对外界变迁,以内心之“安”滋养生活艺术。这种文化基因,在今天的潮州,渗透于茶盏之间、雕刀之下、街巷深处。潮州人将饮茶视为日常修心之事,再忙碌也坚持“坐,食茶”,一杯工夫茶沉淀心绪,达到“物之感我者轻”的淡然状态。
当代著名哲学史家陈来感叹潮州有“文化持守力”和“传统造就力”。因为潮人“听其所为”的这份安然自得,中原古典文化才得以在潮州活态传承、自然展示。
在惠州穷困潦倒的日子里,苏东坡家里还住着吴子野和陆惟忠道士。即便“酒尽,米亦竭”,他们依旧乐呵呵,因为吴子野会辟谷之术,“老蚕不食已三眠”。辟谷之法也帮苏东坡渡过生死难关。在海南无屋可住、无饭可食的绝境中,苏东坡便带着小儿子苏过静坐吐纳,吸收日月精华。
吴子野曾回潮阳麻田山筑“远游庵”,在潮州城内的岁寒堂里,也有一座“远游庵”。苏轼撰《远游庵铭》,赞吴“不喜不忧,不刚不柔,不惰不修”,或许他更羡慕吴子野能领悟屈原《远游》之意,俯瞰百世,纵横万里。
苏轼与岁寒堂的关联,日后竟还有救命之功。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一载,“绍兴三年十二月,海寇黎盛犯潮州,焚民居,毁其城而去。盛登开元寺塔,望吴氏民居,问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民赖免者甚众。”明代陈继儒在《读书镜》中也记有此事,并明确幸免于难的是吴氏岁寒堂附近民居。
患难见真情,千古留佳话。潮州的文化基因塑造了吴子野,影响了苏东坡,如脉脉韩水,承载历史,奔涌向前。
“风俗之美,久矣”
苏轼是否踏足潮州尚未能形成共识,但他在书信诗文中多次提及潮州的风物,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潮州古城九霄亭巷,一块关于古城原貌青砖墙古工艺的展示板静静述说着苏东坡与潮州的故事。大意是说,史上相传唐代潮州人不会烧砖,只能居住草寮,是韩愈带来了烧砖技术,潮州才出现砖墙瓦屋。这则传说从唐至宋流传了200多年,直到苏轼为韩文公庙写《庙碑》才考据此传说实为谬误。
苏轼写好《庙碑》后,也给吴子野写了封信,内中说潮州在韩愈来之前已有赵德这样的学者,因此“风俗之美,久矣”,并转述曾任潮州通判、后为宰相的陈尧佐的话,说潮州人“知礼义”。他还论证早在唐玄宗时期,名相宋璟已在广东推广瓦屋,而不是韩愈来了之后才有。从中既能窥探潮州在唐宋时期的风貌,也可看出苏轼治学的严谨。
苏东坡贬谪黄州时,收到吴子野寄去的珍贵礼物——“建茗数品,皆佳绝……沙鱼、赤鲤皆珍物。”对于彼时的苏东坡而言,真是雪中送炭。即便深陷困境,苏东坡也礼尚往来,把刚收到的一幅“用墨不俗”的山水横卷送给了吴子野。
此次赠礼,还留有未解之谜。苏东坡收到吴子野送来的“扶劣膏”,却不知是什么,也不知怎么用,只能珍藏着,等吴回信告知。吴子野是否回信,已不可考。疑惑的苏东坡把“扶劣膏”送给好友李公择,并细述来由和样子:“近有潮州人寄一物,其上云扶劣膏,不言何物。状如羊脂而坚,盛竹筒中,公识此物否?味其名,必佳物也。若识之,当详以示,可分去,或问习南海物者。”扶劣膏是何物,其他未见有记载,或许是潮州产的一种药膏,令人遐想无限。
苏东坡被贬惠州一个多月后,吴芘仲从潮州派人带书信及酒、面、荔枝、海产品来慰问。随后,吴子野与陆惟忠道士也来到惠州,几位好友饮酒论道,好不热闹。人生低谷,美酒美食,知己好友,足以慰心。
苏东坡虽酒量不好,但好酒。朋友送他酒,他也经常送酒给朋友。在惠州,他与罗浮山邓守安道士一别数月后,“思渴不可言”,很客气地邀请邓道士再来郡城,“慰此士民渴仰之意”。《与邓安道四首》中写道:“无以为寄,潮州酒一瓶,建茶少许,不罪浼渎。”苏东坡这么谦卑地邀请,他送的潮州酒必然不会差,说明潮州当年所酿的酒品质不错,可作送礼佳品。
■参考资料
《苏东坡全集》,曾枣庄 舒大刚编,中华书局,2021年4月
《苏东坡新传》,李一冰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
《拙庵论潮丛稿》,曾楚楠著,中华古籍出版社,2019年12月
《庚辛芜稿》,曾楚楠著,中华古籍出版社,2021年12月
《孙淑彦文字集续·吴复古交游考》香港美术出版社,2015年6月
《人生得遇苏东坡》,意公子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25年1月
《此生有味》,林卫辉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8月
《苏东坡养生艺术》,钟来茵著,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4月
《苏轼的朋友圈》,郭瑞祥著,岳麓书社,2023年9月
《苏轼与潮州高士吴子野》,庄义青,韩山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9月
《潮菜文艺》,杜奋编著,广东旅游出版社,2024年8月
■钩沉
潮州以食养生 东坡折服力荐
潮州人以食养生,古今皆如是。现在的潮州人认为吃粥能养胃,吴子野也曾向苏东坡力荐白粥的养生功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潮州人常食芡实,相信它能固肾健脾。苏东坡劝苏辙多吃芡实,因为吴子野说芡实虽本质温平,不能大益人,但因为每一颗都要细嚼,能使全身各处津液流通交互,得以充盈有力。这与现下提倡进食要细嚼慢咽的养生观别无二致。
潮州美食令人垂涎,更让世人感叹的是,潮州人能将简单的食材做得很好吃。在惠州的一个除夕前,苏东坡与吴子野聊至深夜,饥饿难耐。身边虽有芋头,苏东坡却不愿意吃,因为他吃过芋头的苦。惠州当时盛产芋头,但因为和皮水煮,不好吃还胀气。吴子野说,这不是芋头的错,是烹制方法搞错了。正确的方法是:“芋当去皮,湿纸包,煨之火,过熟,乃热啖之,则松而腻,乃能益气充饥。”
第一次吃到用牛粪火煨熟的香芋,苏东坡“美甚”,回味无穷地写下《记惠州土芋》。过两天,苏东坡还不过瘾,又写了一首诗,《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
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
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
苏东坡在诗中暗藏唐朝“邺侯”李泌听劝得以拜相的典故。李泌归隐时,拜谒有“懒残”之称的明瓒高僧。这位高僧好食残羹剩饭,却喜欢用牛粪火煨芋头。高僧只顾煨芋,懒得理人,后从牛粪灰里扒出芋头,啃了一半后递给李泌。李不嫌脏,跪捧尽食而谢。高僧这才点拨:“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果然,日后李泌东山再起,真的做了宰相。苏东坡这是用李泌慎言得宰相来自嘲,自己一生为口忙,却又口不遮拦,频频因言获罪。
惠州盛产芋头,美食家苏东坡善于烹饪,却只能望芋兴叹。而潮州人却在当时已擅长制作“松而腻”且“能益气充饥”的煨芋。可见,潮州人的精致美食早已有之。这也算是潮州人以美食的日常生活,为世界留下美丽故事的一个贡献了。
如今潮汕人热衷的橄榄,在宋代已行销全国,让人又爱又恨。苏东坡在黄州时曾作《橄榄》诗云:“纷纷青子落红盐,正味森森苦且严。待得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此诗末两句是正话反说,虽说樱桃(古别称“崖蜜”)很甜,但不及橄榄的回甘悠悠,齿颊留香。苏东坡以此喻人生先苦后甜之理。这与潮州人如今推崇工夫茶、橄榄都是一样的道理,是先苦后甜的味觉偏爱,也是一种苦中作乐的人生态度。
■微观察
在潮州寻找苏东坡,是在寻找什么?
潮州,留下了诸多东坡“遗存”,从祠宇里的碑文、古城里的建筑,到西湖山的石刻、日常的美食,更多是潮州人心中的喜爱。
在潮州寻找苏东坡,实则是寻找一种文脉精神的传承,一种生活态度的延续。潮州之于苏东坡,既是借韩愈酒杯浇己之块垒的精神高地,亦是吴子野携来的烟火人间。千回百转,苏东坡的身影在潮州风物与文人雅趣中愈发鲜活。
这种跨越时空的对话,揭示了文化的力量——它不因地理的遥远而隔断,反因精神的共鸣而永恒。从庙堂碑文的浩然正气,到人生和安的日常体悟,苏东坡在潮州的投影交织着“儒者济世”与“道法自然”的双重境界。今日潮州,韩祠香火不绝,香芋仍是市井所爱,橄榄依旧余韵回甘,而东坡笔下“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豁达,早已融入这座古城的文化肌理,成为跨越千年的生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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