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不大喜欢读传的。人之一生,本就够杂乱,再经他人之手,往往愈加糊涂。譬如看戏,台上人演得热闹,台下人看得眼花,待到曲终人散,究竟谁是谁非,谁真谁假,早已搅作一团,理不出个头绪。
说起王安石,大抵是无人不晓的。此人名列唐宋八大家,文章做得极好,却又以变法闻名,毁誉参半,争议不绝。历来评说者甚多,有捧之上天的,也有踩之入地的。我想,一个人能被后人如此评说,总归是不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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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买了三本王安石传。一本是邓广铭先生的《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本是梁启超先生的《王安石传》,还有一本是崔铭女士的《王安石传》。买书如请客,请来的客人脾性不同,席间的光景自然也大不一样。我且一一说来,看官们若有闲心,不妨听听我这番“读后杂感”。
先说崔铭教授的那本,厚厚两大册,合起来怕有五十万字,端的是一部“巨著”。翻开一看,从王安石的祖宗八代写起,何时出生,何地启蒙,何时中举,何时做官,何时娶妻,何时生子,乃至何时上朝,何时退省,何时吃饭,何时睡觉,简直是一笔不漏,巨细靡遗。读起来,就像跟着一个账房先生,逐条核对一本百年老账。年月日,人名地名,官职事件,密密麻麻,排得整整齐齐。可你若想从中看出王安石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何要变法,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那可就难了。作者似乎生怕漏掉什么“史料”,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王安石的“碎片”都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却不肯费点心思,将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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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好比看一幅画,作者不是在勾勒人物的神韵,而是在数这画上有几笔,用了什么颜色,画纸是什么质地。你说他没下功夫吧,他确实查了不少资料;你说他下了功夫吧,他又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抄录机器。
那些惊心动魄的朝堂之争,那些影响深远的变法举措,那些撕心裂肺的政见不合,都变成了日历上一个个冰冷的日期。读这样的传记,就像喝一碗温吞水,解渴是解渴,却品不出什么滋味。王安石要是知道后人如此“记录”他,怕是要从坟里跳出来,大喝一声:“我荆公一生,岂是这等账簿记得尽的!”崔铭教授的这本传,大约是给那些专门做“史料研究”的学者看的,于我们这些想“知人论世”的普通读者,实在有些隔靴搔痒,不得要领。
接着说梁启超先生的《王安石传》。梁先生是近代的大人物,学问大,名气也大。梁先生写王安石,其实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他满腔的热血,一肚子的抱负,都寄托在了这位九百年前的改革家身上。所以,翻开这本书,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激情燃烧”的味道。梁先生对王安石,那真是推崇备至,简直把他捧上了天。什么“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什么“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字里行间,满是仰慕与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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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书读起来,却实在有些“费劲”。梁先生是那个时代的人,写的是半文半白的文字。古文功底好的人,自然觉得典雅精炼;可像我这样白话文里泡大的,读起来就有些磕磕绊绊,像是在崎岖的山路上赶路,一步一颠。更麻烦的是,梁先生在书里大量引用了王安石的文章、奏疏,还有宋史的记载,而且常常是引完一大段古文,自己再用半文半白的话解说一番。这就好比请客吃饭,主人端上一盘菜,却不让你动筷子,先滔滔不绝地讲这菜的来历、做法、营养价值,等你听得晕头转向,菜也凉了。我理解梁先生是想“言必有据”,用王安石自己的话来证明他的伟大,可这样一来,文章的流畅性就大打折扣,读者好不容易进入一点状态,被一大段古文一拦,那点兴致又给堵回去了。
而且,梁先生因为太“爱”王安石了,所以看他什么都是好的。王安石变法中的一些明显弊端,比如用人不当,比如急于求成,比如一些政策脱离实际,梁先生要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要么干脆替他辩解,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种“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写法,虽然情有可原,却总觉得不够“客观”。王安石是个复杂的人,他的变法更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岂是一个“好”字或者“坏”字能够概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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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终于轮到邓广铭先生的《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了。这本书,我前前后后,读了三遍。第一遍,是初识荆公,觉得脉络清晰,观点鲜明;第二遍,是细品其味,觉得论证严密,史料扎实;第三遍,则是掩卷沉思,觉得邓先生笔下的王安石,才真正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理想、有担当、有缺点、有争议的“大写的人”。
邓先生是研究宋史的大家,一辈子都在跟王安石打交道。据说,他这本王安石传,前后写了四稿,真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种“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治学精神,在当今这个浮躁的时代,尤为可贵。邓先生的书,没有崔铭女士那种“流水账”的琐碎,也没有梁启超先生那种“激情澎湃”的偏颇。
全书的重点,邓先生牢牢地抓住了王安石那三句石破天惊的话:“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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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天变不足畏”。北宋那时候,迷信得很。一旦发生个日食、地震、旱灾什么的,朝野上下就人心惶惶,认为是上天示警,是皇帝或者宰相干了什么缺德事,得赶紧“修德”才能消灾。王安石偏不信这个邪。他认为,自然界有自然界的规律,天变就是天变,跟人事没什么必然联系。与其把心思花在祈祷祭祀上,不如踏踏实实地做好治国理政的事情。这种思想,在今天看来,或许没什么稀奇,但在九百多年前,那可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智慧!
再说“祖宗不足法”。北宋的“祖宗之法”,那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王安石却偏要摸这个老虎屁股。不能因为祖宗这么做过,现在就一定要这么做,哪怕它已经弊端丛生。这种“法其意,不法其文”的思想,其实就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改革精神。邓先生在书中深刻分析了北宋“祖宗之法”的形成、内容及其在仁宗、英宗时期所暴露出来的严重问题,如“三冗”(冗官、冗兵、冗费)问题,土地兼并问题等等,让读者明白,王安石的变法,不是凭空而来的“标新立异”,而是针对北宋王朝积贫积弱的沉疴顽疾,开出的一剂“猛药”。他不是要全盘否定祖宗,而是要“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种态度,是理性的,也是务实的。
最后是“流俗之言不足恤”。改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既得利益者要反对,因循守旧者要反对,甚至一些不明真相的普通百姓,因为改革触动了他们的眼前利益,也会发出怨言。这些“流俗之言”,像潮水一样涌来,足以淹没任何一个意志不坚定的改革者。
王安石却偏偏“不足恤”。他认为,做大事的人,不能被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所左右。只要认准了是对国家有利的事情,就要坚持下去,“虽千万人,吾往矣”。邓先生在书中生动地描绘了王安石在变法过程中,如何与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进行激烈的论战,如何顶住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甚至不惜与昔日的好友割席断交。他写出了王安石的“拗”,写出了他的“执拗”,但这种“拗”,不是顽固不化,而是一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责任感和担当精神。当然,邓先生也没有回避王安石因为“不足恤”而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如他有时过于刚愎自用,听不进不同意见,导致在用人上出现一些失误,一些新法在执行过程中也走了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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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广铭先生的客观严谨,崔铭的详尽平实,梁启超的主观激昂,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读者若能三本对照着读,相互参证,对王安石其人其事的理解,想必能更为全面深入。
读史使人明智,读传记亦然。我们读王安石传,不只是要知道北宋有个王安石,曾经推行过变法,更是要从中窥见人性之复杂,改革之艰难,历史之吊诡。
看今日之改革,与王安石时代自然不同,然其中道理,未尝没有相通之处。理想与现实之距离,政策与执行之偏差,改革与稳定之平衡,这些都是永恒的话题。
读王安石传,还有一个感触:评价历史人物,切不可简单化、标签化。人都是复杂的,有功也有过,有优点也有缺点。王安石如此,司马光、苏轼等人亦然。我们读史,要尽量避免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而要努力理解每个人所处的历史环境,所面临的具体困境,所作出的无奈选择。
读书如交友,贵在真诚交流,独立思考。读传记亦然,不必全然信书,也不必全然疑古,要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理解与判断。如此读书,方能真有收获。
以上便是我读三本王安石传的杂感,拉拉杂杂,不成系统,聊供诸君参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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