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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秋,战火突起,钱穆跟随北大南迁昆明,教授“中国通史”
提到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很多人都知道,这是族群生死存亡之际,一位思想大师为文化寻根而写的一部中国通史。
从1940年商务印书馆首次出版该书至今,尽管翦伯赞、吕思勉、傅乐成等著名史家也撰写过同类作品,但是钱穆的《国史大纲》始终在多个榜单中名列前茅。
比如在豆瓣上,大陆读者只能买到“不便阅读”的竖排繁体版,但是仍然有2万多人打出了9.4的高分。
经典总是让人忍不住一读再读,每一次重读都会有全新的体悟。翻开商务印书馆最新出版的横排简体版《国史大纲》,一眼看完卷首的四句话,再通读全书,发现这部经典除了有“保存文脉”的价值,还蕴藏着“理解历史的四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认知自觉——了解历史是国民的本分
钱穆在《国史大纲》敦促读者具备的第一个信念,质朴而深刻:任何一个国家的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的国民,都应该对本国历史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能算一个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个有知识的国民。
在钱穆看来,这一“国民知识分子”的门槛是放之四海皆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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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
一个英国人如果不知道《大宪章》和光荣革命,绝不能算一个有知识的英国人。一个美国人如果不知道制宪会议和南北战争,绝不能算一个有知识的美国国民。同理,一个中国人如果不知道百家争鸣和焚书坑儒,即便他有很高的学历或技术,也不能算一个有知识的中国国民。
在信息爆炸的今天,很多人对传统文化仍然一无所知。比如有调查显示,受过高等教育的国人,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够分清“封建”和“专制”。
这种自以为是的无知,意味着抛弃千万年积累的知识、道德和审美,失去自我认知的锚点,成为无根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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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四大史学家,左起钱穆、陈寅恪、吕思勉、陈垣
在1900年前后,梁启超、章炳麟、柳诒徵等学者就提出,要重建中国文明,就必须对中国历史有一全面系统的梳理。陈寅恪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写成一部中国通史,可惜未能如愿。民国诞生过六七部中国通史,而钱穆的《国史大纲》,被公认为“中国通史的巅峰之作”。
钱穆精通文、史、哲、宗教、地理等多个学科,又具备现代学术视野,出版过上百种著作,与陈寅恪、吕思勉、陈垣并称为“中国现代四大史学家”。他还培养出余英时、严耕望、辛意云等著名学者。
《国史大纲》对中国历史演进脉络的梳理,精准概括、平衡客观,特别突出思想和知识精英。比如清楚区分了“分封建制与君主D裁”、“士大夫与官僚集团”、“大一统与民间自由学术”,还有“统一政府文治之演进”、“士族之新地位”、“士大夫的自觉与政治革新运动”、“新旧党争与南北人才”、“社会自由讲学之再兴起”等跨学科视野……
▋第二个层次:温情敬意——抛弃标签化的批判
《国史大纲》敦促读者具备的第二个信念,就是让国民对本国历史怀有温情与敬意。否则只是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能说对本国史有知识。
近代以来,面对西方文明的冲击、现代转型的困局,国人对中国文化的反思从未停止。
一些接受过西式教育的知识分子,虽然对中国历史略有所知,但他们普遍存在进步主义的幻觉,以标签化的批判意识,视中国历史文化为“现代化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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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北京,五四运动现场
比如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激进的知识分子以为“新必胜旧”,高喊“全盘西化”、“打倒孔家店”等口号,将旧道德、旧文学全部打倒。结果导致空前的价值混乱和文化危机,为后来的秩序大崩坏、文化大毁灭埋下伏笔。
100年前这种标签化的批判风气,与今天的舆论环境如出一辙:长期封闭的国人,突然被抛入现代化、全球化的浪潮中,面对走向堕落激进的西方,彻底失去辨别能力;对国际国内环境的不满,使国人将传统文化视为“罪魁祸首”。
比如,提到科举,就斥为“皇权收买知识分子的工具”,却不知士大夫阶层是传承文脉的中坚;提到乡绅、宗族就视为恶霸、家长制,却不知这种基于血缘的小共同体,恰恰是对抗大一统皇权的最后屏障。
钱穆亲历新文化运动,见证过全盘否定传统的时髦,却始终清醒:中国历史复杂,有黑暗残酷,亦有光辉创造;西方、日本的现代性,也是从自身传统中生长出来的;中国的现代化不是西化,只能是传统向现代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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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温情与敬意,不是盲目美化,而是真正理解现代化的内在逻辑。这种文化保守主义的观点深刻影响了殷海光、余英时等后辈。
殷海光在他最重要的作品《中国文化的展望》中说:“全盘西化既无可能,也无必要;合理保守旧事物,恰恰是进步求新的动力;社会文化的发展有连续性,我们不能从沙漠上建起新的绿洲,传统也不可能一扫而空。”
▋第三个层次:谦卑同情——摒弃藐视古人的优越感
《国史大纲》期待读者具备的第三个信念是:不要把本国先辈的选择贬损得毫无价值、没有一处能使人满意;不要怀着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以为自己站在已往历史的最高顶点;也不要怀有似是而非的苛责,将种种罪恶与弱点的责任,全都归在古人头上。
很多国人知晓中国历史,对优秀传统也怀有温情敬意。但也有人喜欢站在道德、智识的制高点,对古人的眼界嗤之以鼻,对先辈的选择苛刻备至。
比如,提到闭关锁国,就痛骂皇帝昏庸;提到农民起义,就默认官逼民反。这种“事后诸葛”的姿态,看似深刻,实则浅薄狂妄——它将复杂的历史简化为“蠢和坏”的审判,将多维度的人物扭曲为单一的意识形态符号。
事实上,每个人的视野有其局限,每个选择有其苦衷;评判不应非黑即白,而是要带着同理心去审视、理解古人的处境。
就连批判传统最激烈的鲁迅,也要大声疾呼:“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司马迁的《史记》是伟大的通史,也是谦卑同情的典范。他对权贵和潮流不屑一顾,却对悲剧英雄不忍于苛责,对贩夫走卒不忍藐视,甚至对刺客的梦想和悲欢,都充满了极大的兴趣和敬意。
钱穆《国史大纲》完美继承了司马迁的谦卑同情。他对历史人物从来都是就事论事,既不美化,也不丑化,力求把握历史事件的内在逻辑与发展脉络。
比如论科举,既指后期僵化,也肯定其社会流动作用;论农民起义,既同情其遭遇,又指出其破坏性。
据说,本书正式出版前,国民党为了维护革命意识形态,要求钱穆把“钱杨之乱”、“明末流寇”等农民战争改用正面词汇,但遭到钱穆拒绝。
▋第四个层次:历史责任——守护文脉,启示未来
顾炎武说:“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期望读者具备的第四个信念,与顾炎武如出一辙:一个国家的国民,只有具备历史意识的人足够多,这个国家才有改进、发展的希望。否则这个国家即便有所改进,也只能是殖民式的强制转变,国民的苦难仍将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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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经典,《国史大纲》的意义既是历史的,也是将来的:凝聚国民精神,守护文化命脉;汲取历史教训,总结历史智慧,解决当下和未来的问题。
在抗战最艰难的年代,钱穆在艰苦的条件下写成此书,他大声疾呼:“只要历史不亡,中国就不会亡!”
据其弟子辛意云回忆,当年撤退到大后方的很多青年学生,正是读到钱穆的《国史大纲》后投笔从戎。
就像顾炎武一样,钱穆真正担忧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文化主体性丧失。这个担忧在当代已经成真:很多“爱国人士”高呼要恢复传统文化,却不知该恢复什么;很多西化学者声称要摧毁传统文化,也不知道要摧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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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文化没有建立,回归传统已难觅来路。我们的思考,仍然在钱穆思考的延长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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