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惟寅
成语“宅中图大”,最早出自东汉张衡的《东京赋》,意为占地势之利,居中心而谋划四方。公元14世纪中叶,朱元璋在南京举全国之力,耗时30余年扩建了城池。这座由宫城、皇城、京城与外郭四重城墙所组成的京师城池,在人类城市规划和建城史上占有突出地位。学者杨国庆《宅中图大:朱元璋与南京营造》一书,从理念、规划、建制、修筑等层面,对明初定都、建都诸问题作了系统梳理。这是一部南京城营建史,也是一部以南京城为线索的洪武朝政治史、社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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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中图大:朱元璋与南京营造》
杨国庆 著
中华书局
1
“偏安”的心病
南京是明初开国的国都、京师、京都,直到永乐十九年(1421年)正式迁都北京,南京才以陪都、南都之名沿袭至明终。
王朝之都,需要具备政治、军事、礼制、经济、人事,以及地理环境的综合因素。《周礼正义》称:“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吕氏春秋》则更明确地写道:“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天下之地方千里以为国。”这些理论成为古代统治者选择、规划都城、皇宫位置的基本理念,简言之,古人认为国都应当是“四方之极”,也就是位居东、西、南、北、中的“中”,从而能更好地统领四方。
朱元璋自立吴王至称帝期间,在筹备建国各项条件的同时,自然要选择、比较、权衡开国都城的选址。1366年,他批准实施南京宫城和超大规模城池的规划,但建国各项条件尚未完备,对外只称“因元南台为宫稍庳隘”才建新宫和新城,掩盖了建都南京的真实目的。
《宅中图大》认为,除了时机不成熟外,在朱元璋眼里,南京并非理想都城。南京地处中国长江下游的江边,是水陆交通的要津,资源比较丰富,经济腹地宽广,地理位置优越。境内有起伏的山峦,气候四季分明,温暖湿润,自然水源充足。但是,南京作都城有明显不足。南京偏居于中国大一统时版图的东南一隅,并不符合“国之中土”立都的古制。填湖建宫,会导致宫殿地基沉降,殿宇湿度高,存在安全隐患。此外,历史上定都南京的多是短命偏安王朝,这也成为人们的忌讳。
究竟是等待全国统一后再择都城,还是先行称帝建都?朱元璋选择了后者。此时,长安、洛阳、汴梁、元大都等备选城邑尚未划入朱元璋统治的版图,因此定都南京就成为权宜之计。
到了天下大定的洪武初年时,都城选址又成为大明朝廷内部争论的焦点。一生处事果断的朱元璋,在此问题上优柔寡断,并延续多年。洪武三年(1370年)十二月,儒士严礼等建议迁都杭州,朱元璋看后称:“朕都建康,抚定四方,经营方始。今礼又欲朕建都于杭,失居重驭轻之宜,皆妄言耳。”这是朱元璋在择都问题上少见的一次断然否决,原因是杭州在地理位置上比南京还偏,更悖于“国之中土”的原则。
由于一直没确定下来“梦中情都”,朱元璋称帝后在京师南京迟迟不建皇城、完善礼制性建筑,陷入“时缓时急,不断增补改筑”的拉锯。到洪武二年(1369年),他突然大兴土木、劳师动众,在临濠(今安徽凤阳)兴建明中都。
显然,明中都的功能是第二京师。一方面,中都较之南京在地理上占据“国之中土”的优势;另一方面,由于经过元末农民战争以来20余年的兵火战乱,民生凋敝,如若取中原或北方建都,人力物力都要依靠江南,水陆转运实在太难。因此,择淮河之滨的临濠建立中都,就成为当时朱元璋解决都城问题的“妙招”。
2
“国之中土”新论
可是到了洪武七年(1374年)二月,朱元璋作《阅江楼记》,突然提出南京为“国之中土”新论,形势又发生了戏剧性转变。
朱元璋认真考辨历代建都城址后,有了新的思考。在《阅江楼记》中,他详尽论述“国之中土”自古就有变通的例证,更是首次明确提出立都“何固执于父母之邦”之“淮右”(即中都)的反问,从而可以看出,此时的朱元璋从心理上抛弃了建都或迁都于中都的计划。
在朱元璋看来,大明王朝所领属的范围是以南京为原点,其半径西南、东北方向各七千余里,西北、东南方向各五千里,北到沙漠,南到大海。这一范围包含了两个层面:即大明行政体系所能直接控制的“华”地范围和靠影响力间接控制的“夷”地范围。这“天下”,既包括传统的本土,也包括了洪武七年(1374年)之前与明廷互有往来、建立朝贡关系的外夷诸国。此后,《大明一统志》描述的空间范围是明朝的两京、十三省和“外夷”,也承袭了《阅江楼记》的天下观。
针对人们提出南京因地处江南,多出短命王朝的言论,朱元璋明确表态:时下的南京,已处在地理方面的天下之中,并强调此时的南京“非古之金陵,亦非六朝之建业”。
至此,朱元璋罢建中都,并将南京都城建设推上高潮。当然,这项决定并非单一因素促成。《宅中图大》认为,其中既有以刘基为代表的臣子们反对建中都和迁都的强大阻力,也有朱元璋本人追求“宅中图大”、对“国之中土”反复思考后的新认知,还有工匠压镇等突发事件的影响。其中,朱元璋思想的转变,无疑最为关键。后来,他在检讨自己往日的过失时,自称勤勉于政务,又不好酒色,惟有营造中都,并非好大喜功、追求享受,而是“见浅识薄”导致失误。
所以,南京城建设呈现出明显的两个建设阶段。第一阶段,奠定了南京城的基本格局、规模和基础,初步反映出规划的文化内涵;第二阶段,则用不同砖石建材在不同地段使城墙加高增厚,并通过一系列的建筑符号,再次强化了当年规划的文化寓意,是此前城建的延续与补充。
在两轮建设中,大到皇宫、四重城墙、一系列的宗庙祭祀场所,小到京城数量庞大且整齐划一的军人庐舍,甚至连官员宅邸、百姓房舍规格和用料色彩等,均有朱元璋个人意愿的体现。有的反映在一代王朝的制度上,有的则是为了强化大明京城的规模和观瞻,总体上说是统治秩序在都城建设方面的体现。
《明史》记载:“明初,工役之繁,自营建两京宗庙、宫殿、阙门、王邸,采木、陶甓,工匠造作以万万计。所在筑城、浚陂,百役具举。”可见,为了这一工程,朝廷在全国征调大批工匠、军夫和民夫,以及各级官吏、罪囚。从建材来看,其涉及区域之广、数量之浩繁,令人叹为观止。
《宅中图大》认为,《明史》所谓“万万计”,应该是概数,表明极大的数量。洪武年间全国的工匠大约有20万户,显然不能称“亿”。此处“工匠”的概念,可能包括了所有的参建人员。在“万万计”的“工匠”中,南京的城建至少占了半数。
3
“旷世城垣”
南京城的工程量有多大,可以拿南北两京对比来看。南京新增城市面积超过了三分之二,城东皇城区大批皇家及官署建筑更是新建,从城建规划到最后完成前后历时30余年,几乎历洪武一朝。而永乐年间建造的北京城,前后跨时约15年,由于城的大部分范围是在元大都城的基础上改建、增建,用工量不会大过南京城。
只有采取严密且有效的征役组织架构并形成制度,才有可能保障这项超级工程顺利推进。《宅中图大》注意到,由于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南京城的营建,从组织形式到相关制度,有一个从简到繁逐步完善并加以推广的过程。
朝廷主持京师城建的主管部门,开始由中书省下设的营造部“将作司”负责。洪武元年(1368年),将中书省下设的四部,扩充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原“将作司”改隶工部。在此之下,则由各地府州县的提调官和基础组织具体负责相关工作。
杨国庆长期从事南京城墙研究,在《宅中图大》中也对以往成果进行了总结、深化,并由有形的城墙层面推到无形的思想、观念层面。南京城墙砖数量约上亿块,其中绝大部分带有字数不等的砖文或符号。在他看来,通过南京城墙砖文,结合相关文献以及方志、传记、家谱和墓志的记载,对当年南京城墙各类参建人员、砖料产地及运输就可以获得一个大致的了解。同时,对如今散落在长江中下游广袤地区的明城砖窑址群遗址、散落各地的当时遗留的明城砖,以及当年的烧制工艺加以研究,就可以有比对和推论的实物依据,能为南京城的营建史提供更多信息。
整体而言,这座由宫城、皇城、京城与外郭四重城墙所组成的京师城池,创造性地将南京自然的山、水与人造的城、池结合起来,形制独特、规模恢弘,在人类城市规划和建城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明南京城墙是一座“旷世城垣”,其背后蕴含着“旷世”思想,即“宅中图大”,以实现大明开国都城“居于中心,谋划四方”的象征意义。朱元璋晚年颁布的《洪武京城图志》,对京师南京城从规划到城建给予了充分肯定。这座都城实现了他开一代之先河的帝都城市构想,体现了他“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制作”的政治主张以及他理想中的都市家园。
这座城市的建设,也给中外人士留下了深刻印象。明代传教士利玛窦称:“此城一度是全国的都城和几百年来古代帝王的驻跸地,尽管皇帝……已移位北方的北京,南京仍然没有失掉它的雄壮和名声。”此后他在目睹北京之后又写道:“城市的规模、房屋的规划、公共建筑物的结构以及防御都远不如南京……”值得注意的是,利玛窦在比较南京城与北京城时,北京为当朝皇帝所居的京师,而南京已非朱元璋鼎盛时期。清代史学家赵翼则在《明南北京营建》中称:“明祖创造南京,规制雄壮。今四百余年,城郭之崇、街衢之阔,一一可想见缔造之迹,盖尽举前代官民房舍扫除而更张之。”
《宅中图大》认为,明初的南京城价值重大。从世界城市史来看,当时230平方公里的南京城,已然成为公元14世纪世界规模最大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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