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年深秋,北疆的雪已经落了三层,我攥着泛着油墨香的退伍证,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三天两夜的颠簸里,军绿色帆布包里的 “上海” 牌手表硌着腿,那是我爹卖了老黄牛给的聘礼,也是我跟小琴定情的信物。一想到再过十几个小时就能见到爹娘,见到等了我三年的未婚妻张小琴,我就忍不住把脸贴在结着冰花的车窗上,连呼吸都带着热乎气。
火车刚进县城,我就背着包往清水湾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是老样子,光秃秃的枝桠戳着灰蒙蒙的天,只是树下没了当年送我当兵的人影。我踩着磨平鞋底的解放鞋,脚步越走越快,可越靠近村子,心里越发慌 —— 家家户户的炊烟里,竟没一个人出来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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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娘从院里探出头,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把脸扭了回去,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个破布巾,拉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重重叹了口气:“建军啊,你咋这时候回来了……”
我心里 “咯噔” 一下,拔腿就往家冲。刚到院门口,就看见娘坐在门槛上抹眼泪,爹蹲在旁边抽旱烟,烟袋锅子都快被火星烧穿了。“爹!娘!我回来了!” 我喊出声,娘猛地抬头,眼泪流得更凶,抱着我哭:“我的儿啊,你咋不晚点回……”
爹把烟袋锅往鞋底一磕,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我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我送给小琴的手表,还有一沓被退回来的信,信封上 “查无此人” 的邮戳叠了一层又一层。“小琴她…… 上个月嫁人了。” 爹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嫁给了镇上食品站站长的儿子,彩礼给了一千块。”
我脑子里 “嗡” 的一声,手表和信散了一地。那个哭着拉我手说 “等你回来娶我” 的姑娘,那个我省吃俭用攒津贴想盖瓦房娶进门的姑娘,怎么就成了别人的新娘?娘抽泣着说:“她爹嫌咱家穷,说你退伍回来还是泥腿子,配不上她……”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踉跄着冲出院子,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跑。直到一头撞在晒谷场的麦秸垛上,我才瘫倒在地。新麦秸的太阳香混着泥土味钻进鼻子,可我只觉得满嘴苦涩。我把脸埋在麦秸里,眼泪像决堤的河水 —— 在部队里扛枪训练、流血流汗都没掉过泪的七尺男儿,那天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建军哥……”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看见张小琴站在不远处。她穿着崭新的粉红色外套,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卷发,脸上还化了淡妆,跟我记忆里扎着两条黑辫子的姑娘判若两人。“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我爬起来擦了把脸,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咬着嘴唇,眼圈通红:“建军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我一步步逼近她,“你忘了说要等我提干?忘了我为了谁在部队吃苦?”
“我没忘!” 她往后退了两步,眼泪掉了下来,“可建军哥,人要往前看,我爹他……”
“别提你爹!” 我吼出声,“你就是嫌我穷,嫌我没出息!”
她不说话了,只是默默流泪。看着她这模样,我心里的火没消,反倒更疼了。我摆了摆手:“你走吧,以后咱们就当不认识。”
转身时,她突然拉住我的衣角,把我拽到麦秸垛后面,塞给我一个手帕包:“这是我攒的钱,你拿着,忘了我好好过日子。” 说完,她转身就跑,粉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三百块钱,有 “大团结”,也有一块两块的零钱。1991 年的三百块,够普通农户过半年。可我攥着钱,只觉得手心发烫,冲着她跑走的方向大吼:“张小琴!我林建军就算饿死,也不要你的钱!” 我把钱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爹陪着我一杯接一杯地喝,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醒来,娘把那三百块钱放在我床头,红着眼说:“这是小琴在纺织厂省吃俭用攒的,她本来想等你回来…… 可她爹硬要她嫁。” 我看着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的难受。最后,我把钱和手表一起锁进了箱底 —— 那是我跟她最后的念想。
日子还得继续。我脱下军装换了粗布衣,跟着爹下地干活。把在部队练出的力气都使在地里,想用汗水浇走心里的苦。可每到夜深人静,还是会想起小琴的梨涡,想起她哭红的眼睛。
一个月后,堂妹秀秀跑来找我:“哥,刘玉梅托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她?” 我愣了愣,脑子里浮出个扎着小辫、安安静静坐在教室角落的女孩 —— 那是我初中同桌,家里穷,初中毕业就没念书了。
“她在镇上裁缝铺当学徒,想见见你。” 秀秀挤眉弄眼地说。我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或许开始新的生活,才能忘了小琴。
周末,我换了身干净衣裳,骑着爹的二八大杠去了镇上。茶馆里,刘玉梅比记忆里高了些,也白净了,只是还是那么文静,见我就红了脸,低着头绞衣角。我俩坐着没话说,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学裁缝累吗?”“还好。” 她小声答。
正准备告辞,她突然抬起头,眼神坚定:“建军哥,我知道小琴姐的事,可你不能总活在过去,你是个好人,值得更好的。”
她的话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心里。从那以后,我每次去镇上交公粮,都会绕到裁缝铺,给她带两个娘烙的玉米饼。她会给我倒杯水,说几句裁缝铺的事,话不多,却让人踏实。
年底,我凑了一千块钱 —— 有自己攒的,也有小琴留下的三百块 —— 包了村里没人要的荒山,想办养鸡场。村里人都笑我傻,说那山头风大石头多,养啥死啥。爹也劝我别折腾,只有刘玉梅,把她攒的两百块塞给我:“建军哥,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成!”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突然觉得,这个文静的姑娘,心里藏着股大劲儿。
第二年春天,我吃住在山上,搭鸡舍、修山路、引泉水,每天累得沾床就睡,可心里特别踏实。刘玉梅一有空就来,给我送吃的,帮我缝补划破的衣服。看着她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衣服的模样,我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能辜负她。
夏天,第一批鸡出栏,拉到县城卖了好价钱。拿着第一笔钱,我给刘玉梅买了台 “蝴蝶” 牌缝纫机。她收到时眼睛红了,没说谢谢,却给我做了身新衣裳,大小正好合身。
日子越来越好,养鸡场规模越来越大,我成了远近闻名的 “养鸡专业户”,盖了新房,买了村里第一台拖拉机。1993 年,我跟刘玉梅结了婚。婚礼那天,小院挤满了人,看着穿红嫁衣的刘玉梅,我觉得她比谁都好看。爹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说:“儿子,你有出息了,爹高兴!”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幸福。刘玉梅辞了裁缝铺的活,帮我打理养鸡场,照顾家里。她话不多,却总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1995 年,儿子出生了,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家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后来有次去镇上开会,我碰见了张小琴。她胖了些,也憔悴了,怀里抱着孩子,丈夫跟在身后,一脸不耐烦。她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拉着丈夫快步走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有恨,只有平静,像看一个许久不见的老邻居。
回家跟刘玉梅说这事,她正给儿子做小衣裳,抬起头笑了笑:“都过去了。” 我走到她身后,抱着她,把脸埋在她满是皂角香的头发里:“玉梅,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落魄时不嫌弃我,谢谢你相信我,给了我一个家。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覆在我的手上。窗外的夕阳正好,把屋里染成了温暖的金色。我知道,这辈子有她在身边,就足够了。那些过去的遗憾,早已成了岁月里的尘埃,而眼前的幸福,才是最该珍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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