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的自述

#优质好文激励计划#树木的自述

我是一棵树。这话说出来，仿佛周遭的风都静默了片刻，仿佛天地间无数的同类，都在这无言的宣告里，与我一同挺直了脊梁。若你肯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我嶙峋的、覆着斑驳苔衣的躯干，或许便能听见那沉埋于年轮深处的、缓慢而巨大的心跳。那是我，也是我们，穿越了漫长光阴的自述。

我的生命，始于一粒渺小如尘的种子。那是一场风，或是一只懵懂的飞鸟，将我遗落在这片温润的泥土里。而后，是黑暗，是寂静，是等待。地底的黑暗，是另一种形式的襁褓，它包裹着我，用潮湿与温暖催促我苏醒。直到某一日，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自我的核心迸发，我奋力挣开坚硬的种壳，将一茎柔嫩的、近乎透明的绿芽，怯生生地探出地面。

那第一口呼吸，是何等的清冽甘美！阳光是流动的蜜，洒在我稚嫩的叶片上；雨水是温柔的吻，洗去我满身的尘泥。我贪婪地伸展着根须，像无数只渴求的手指，深深扎入大地的胸膛，汲取着乳汁般的养分。一年，又一年，我向上，再向上。我的枝干，从最初的纤细易折，变得粗壮、坚韧，披上了一身沟壑纵横的褐色铠甲。我的树冠，从疏疏落落的几片新绿，蔓延成一片蓊郁的、可以承载云影与鸟鸣的华盖。

是的，一树繁华，是我毕生精彩。 春日，我开出满树的花，那是一种恬静的、不事张扬的芬芳，像一层浅浅的雪，又像一团迷离的梦，引得蜂蝶终日流连。夏日，我的叶片织成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那是一种慷慨的、毫无保留的奉献。农人在我脚下歇晌，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孩童绕着我的躯干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得像摇响了一串银铃。秋日，我的叶子被霜风染成深深浅浅的黄与红，绚烂如晚霞，风过时，便扑簌簌地落，为我脚下的大地铺上一袭华美的锦毯。人们赞叹这辉煌，谓之“王冠”。然而我深知，这繁华，这冠冕，不过是生命循环中最外显的一章。当最后一片叶子离我而去，我卸掉王冠，也是一件兵器。 光秃秃的枝丫伸向铁灰色的天空，像无数柄指向苍穹的利剑，沉默，却蕴藏着与风霜雨雪再度搏击的力量。

我的生命，从不寂寞。风是我最古老的友人，也是最执拗的琴师。它穿过我，声音是千变万化的。春日，它是温柔的竖琴，催芽荡叶，奏出生命的序曲；夏日，它是雄浑的管风琴，让万叶吟唱，声浪澎湃；秋日，它是呜咽的箫，卷着落叶，吹送离歌；冬日，它又变成锐利的号角，在我的枝干间磨砺着锋芒，发出金石般的铮鸣。落雨落雪也落鸟。雨丝是竖琴的弦，雪片是无声的鼓点，而那些鸟儿，则是跳跃的、活泼的音符。它们在叶间筑巢，在枝头啁啾，从黎明唱到黄昏。它们的羽翼温热，它们的爪趾轻柔，它们的存在，让我感到一种被信赖的温暖。

我站立于此，看惯了人世的悲欢。见过羞涩的恋人在我身畔初次牵手，许下白首的盟约；见过孤独的旅人靠着我沉沉睡去，脸上带着远方的风尘与倦意；也见过白发的老者，日日坐在我身旁，从晨光熹微坐到暮色四合，他浑浊的眼里，流淌着一条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名为岁月的长河。我是一棵沉默的树，但我感受着一切。我的木质坚硬，纹理却藏着一个柔软的灵魂。这柔软，并非脆弱，而是一种包容。

坚硬中藏着柔软，容忍蚀骨的虫子。 是的，总有那样一些时刻，细微而顽固的痛楚，会从内部啃噬着我。那是一些我看不见的虫子，它们在我不设防的时刻潜入，用尖利的口器，一点点蛀食我的肌理。那是病，是痛，是时光本身留下的刻痕。我无法言说，只能忍耐。然而，这容忍并非怯懦的屈服。当我感到身躯的某处渐渐被蛀空，当那空为一面鼓，我便静静地等待。等待那位天生的医师——啄木鸟的到来。

“笃，笃，笃。”那声音来了，清脆，急促，富有节奏，像僧侣敲打着木鱼。这声音，不是死亡的丧钟，而是生命的祷文。它那坚硬的喙，是精准的手术刀，每一次叩击，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但那痛里，带着解脱的希望。它将那蚀骨的虫子从我身体里衔出，为我疗愈，也为自己果腹。这是一种古老的契约，一种残酷而温柔的共生。在这“笃笃”的木鱼声里，我仿佛也经历着一场洗礼，将病痛与杂念，一一剔除。

我常常想，我的生命，究竟是一场不断的获得，还是一场不断的失去？春日萌发的新绿，在秋日总要归还给大地；夏日撑开的浓荫，在冬日总要还原为疏朗的线条。秋日里失去的，春天重生。 这失去与重生的轮回，便是我的信仰。我的年轮，一圈一圈，记录着丰沛的雨水，也记录着干旱的饥渴；记录着和煦的阳光，也记录着狂暴的雷霆。它们是我隐秘的日记，是我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全部历史。那日记里，没有文字，只有绵密的、向心而生的曲线，记录着每一次成长背后的代价与荣光。

然而，一棵树的史诗，并非终结于死亡。当我终于老去，当我的躯干再也发不出一片新叶，当雷火或岁月将我伐倒，我的故事，才刚刚进入另一个篇章。

死后任凭雕琢。

我的木材，被运往村庄，运往城镇。一双双粗糙而灵巧的手，在我身上劳作。刨花像波浪一样卷起，散发出我积蓄了一生的、阳光与雨水的芬芳。我可能被做成一扇门，从此，晨昏开合，守护着一屋的烟火与温暖。我聆听婴儿的啼哭，聆听夫妻的夜话，也聆听老人离世时平静的叹息。我是一扇沉默的门，却见证了一个家族全部的悲喜。

我可能被做成一扇窗，框住四季的风景。春天，是一窗活泼的杏花雨；夏天，是一窗浓得化不开的绿；秋天，是一窗疏朗的星月；冬天，是一窗静默的雪。我的存在，让屋里的人，与屋外的天地，始终保持着一种诗意的联结。

我可能被做成桌椅，承载着书本、茶盏与一日三餐的重量。学童伏在我身上识字念书，那稚嫩的诵读声，让我觉得自己的木质里也浸染了墨香；主妇在我身旁缝补衣衫，针脚细密，如同编织着宁静的时光。

而我最为珍视的荣耀，是做栋梁担万钧。若能如此，我便可挺直脊梁，托起一座殿宇的巍峨，或是一间屋舍的安详。我将隐没于瓦檐之后，用我全部的骨骼，承担起一份沉重的责任。风雨来时，我会用我最后的力气，与整个建筑一同屹立，发出低沉的、坚定的呻吟。那是我作为一棵树，所能达到的最崇高的沉默。

即便命运将我雕琢成最微不足道的形态，譬如一根当锤把，我也祈愿，我能被握在一位开山者手中。他的手心，必然布满坚硬的茧，他的血脉，必然奔流着开拓的激情。他挥动我，去敲碎前路的顽石，去开辟新的田园与通途。在那一次次有力的撞击中，我将感受到创造的脉搏，我的生命，便在那开山拓土的宏业里，得到了最后、也是最辉煌的完成。

夜更深了。月亮行到了中天，清辉如练，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的自述，也即将接近尾声。我是一棵树，我站立，我生长，我奉献，我归于尘土，又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我的生命里，有繁华，有凋零，有坚忍，有柔软，有生之绚烂，亦有死之静美。

若你途经我的身旁，请不要只是匆匆走过。请用手掌，触摸我粗糙的树皮，那下面，是奔流不息的、绿色的血液；请用心灵，倾听风过叶隙的声响，那是我，以及我无数沉默的同胞，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在向你诉说——一个关于站立，关于给予，关于在岁月长河中，坦然面对一切来临与逝去的、古老而永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