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白墙的村落笼罩在蒙蒙细雨中,苏青瓷撑着油纸伞,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急匆匆地往家赶。她接到家中电报时正在省城师范学堂准备期末考试,电报上只有寥寥数字:“祖父病危,速归。”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三年未归,村子的变化不大,只是村口那棵老槐树似乎又粗壮了些。越靠近家门,她的心跳得越快。祖父苏云鹤是镇上最有名的茶艺师傅,一手制茶技艺名扬百里,也是从小将她拉扯大的至亲。
“青瓷,回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
苏青瓷转头,看见大伯苏明正站在院门口。他穿着一件深灰色长衫,手里拿着一把紫砂壶,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大伯。”青瓷轻声唤道,注意到他手中的紫砂壶色泽深沉,壶身刻着几枝梅花,正是祖父最珍爱的那把“寒梅傲雪”。
苏明点点头,侧身让出路来:“一路辛苦,先进屋歇歇。你爷爷在房里,情况不太好。”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茶香。青瓷快步走向祖父的卧室,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祖母李玉娥正坐在床边,轻轻擦拭着祖父的额头。
“奶奶,爷爷他...”青瓷的声音有些哽咽。
李玉娥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她拉住青瓷的手,低声道:“小声些,你爷爷刚睡下。大夫说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青瓷在床边坐下,注视着祖父苍白的面容。三年未见,祖父的头发已全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许多,但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嘴角依然微微上扬,保持着青瓷熟悉的温和神态。
“怎么会这么突然?我离家时,爷爷身子还很硬朗。”青瓷轻声问道。
李玉娥叹了口气,摇摇头:“人老了,病来如山倒。你先去歇歇,换身干衣服,这里有我照看。”
青瓷点点头,退出房间。她刚走到院中,苏明就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
“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这是你爷爷去年亲手炒的碧螺春。”苏明将茶杯递到她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青瓷正要接过,李玉娥突然从屋里走出来,声音急促:“青瓷,别喝!”
苏明的手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溅了出来,落在青瓷的衣袖上。他转头看向李玉娥,眉头微皱:“妈,青瓷一路劳累,喝口茶怎么了?”
李玉娥快步上前,接过那杯茶,语气平静了些许:“青瓷一路颠簸,空腹喝茶伤胃。我已备好了粥,喝完粥再喝茶不迟。”她转向青瓷,“随我来厨房。”
青瓷跟着奶奶走进厨房,感觉气氛有些怪异。李玉娥确认门外无人后,关上厨房的门,压低声音道:“青瓷,记住,在这个家里,不要吃喝任何人给你的东西,包括你大伯。”
“为什么?”青瓷不解。
李玉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道:“你爷爷病得蹊跷,我怀疑...有人下毒。”
青瓷心头一震:“谁会做这种事?”
“现在还不能确定,”李玉娥摇摇头,“但你一定要小心。记住我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
接下来的两天,青瓷寸步不离地守在祖父床前。苏云鹤偶尔会醒来片刻,但神志不清,只是紧紧握着青瓷的手,嘴唇颤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第三天傍晚,青瓷正为祖父擦拭手臂,突然注意到他右手腕上有一小片暗红色的斑点,像是皮疹,又像是...她轻轻卷起祖父的袖子,发现斑点一直延伸到肘部。
“奶奶,您来看这个。”青瓷唤来在窗外晾衣服的李玉娥。
李玉娥走进房间,看到那些斑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不清楚,前两天没注意到。”青瓷担忧地说,“要请大夫再看看吗?”
李玉娥摇摇头,眼神复杂:“不必了,我去熬药。”
当晚,苏云鹤的状况急转直下。他呼吸急促,额头滚烫,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青瓷和李玉娥守在一旁,苏明则站在门口,表情凝重。
午夜时分,苏云鹤突然睁开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神异常清明。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房间角落的一个旧木箱,嘴唇颤动:“青...瓷...茶...经...”
“爷爷,您要说什么?”青瓷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问。
苏云鹤的目光转向门口的苏明,又看向李玉娥,最后定格在青瓷脸上,眼中满是痛苦与不舍。他的嘴唇又动了几下,然后手臂突然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再无声息。
“爷爷!”青瓷失声痛哭。
李玉娥默默流泪,轻轻为苏云鹤合上双眼。苏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葬礼办得简单而庄重。苏云鹤作为当地有名的茶艺师,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青瓷穿着孝服,跪在灵堂前,机械地向每一位吊唁者回礼。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心中只剩下空洞和迷茫。
守灵那夜,青瓷独自跪在灵堂前,望着祖父的遗像出神。突然,一阵风刮来,吹灭了灵堂两侧的几根蜡烛。她起身重新点燃,却发现其中一根蜡烛怎么都点不着。仔细一看,蜡烛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
青瓷小心地抽出那根蜡烛,发现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把古旧的铜钥匙和一张折叠的纸条。纸条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茶经在箱,真相在茶。”
青瓷心头一震,想起祖父临终前指向的那个旧木箱。她将钥匙和纸条小心收好,重新点燃蜡烛,继续守灵,但内心已波涛汹涌。
第二天清晨,青瓷趁李玉娥和苏明都在忙葬礼后续事宜时,悄悄溜回祖父的房间。那个旧木箱静静放在角落,积了一层薄灰。她掏出钥匙,试了试,锁应声而开。
箱子里装着一些旧衣服和几本茶谱。青瓷仔细翻找,终于在箱底发现了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本泛黄的书册,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苏氏茶经》四字。
青瓷翻开茶经,一页页仔细阅读。前半部分详细记录了各种茶叶的栽培、采摘、制作和冲泡方法,笔迹是祖父的。但翻到后半部分,她发现内容突然变了,开始记录各种奇特的配方和功效,笔迹也变成了另一种更为潦草的字体。
“七日醉:七种花草配以陈茶,饮之昏睡如醉,三日方醒...”
“相思引:红茶为底,佐以三味药引,可令人心生依恋,言听计从...”
“断肠蛊:此非茶也,乃剧毒之蛊,需以茶引之,中者七日必亡,状若心疾...”
青瓷的手开始颤抖,她继续往下翻,在最后一页,发现了一行熟悉的笔迹——那是祖父的字:
“吾儿苏明,痴迷蛊茶,走火入魔。今已对我下手,取茶经而藏之。若吾遭不测,必是他所为。青瓷,吾之血脉,万勿饮他之茶。”
青瓷猛地合上茶经,心脏狂跳。原来祖父真是被人所害,而下毒者竟是大伯苏明!她想起回家那天,大伯递来的那杯茶,奶奶的阻止,以及祖父手腕上的诡异斑点...一切都对上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青瓷慌忙将茶经藏入怀中,刚关上箱盖,苏明就推门而入。
“青瓷,你在这里做什么?”苏明问道,眼神锐利地扫过房间。
“我...我来收拾爷爷的遗物。”青瓷努力保持平静。
苏明的目光落在那个旧木箱上,停顿了片刻,随后道:“这些不急。你奶奶叫你,说是有事商量。”
青瓷点点头,快步走出房间。她找到李玉娥,将茶经和祖父的留言告诉了她。出乎意料的是,李玉娥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李玉娥喃喃道,拉着青瓷的手坐下,“青瓷,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您早就知道大伯下毒?”青瓷问道。
李玉娥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怀疑,但没有证据。你爷爷发病前,曾与苏明大吵一架。那天之后,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
“为了这本茶经?”
“不止如此。”李玉娥的眼神变得悠远,“还为了你的身世。”
青瓷困惑地看着她:“我的身世?”
李玉娥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青瓷,苏明不是你的大伯,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青瓷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什么?这不可能!我爹娘不是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吗?”
“那是我们编的故事。”李玉娥眼中含泪,“二十年前,苏明与一个外乡女子私通,生下了你。但那女子已有婚约在身,她的家人找上门来,闹得不可开交。最后那女子被迫嫁人,而你被留在了苏家。为了保全颜面,你爷爷对外宣称你是他小儿子的女儿,而那小儿子和媳妇已在意外中去世。”
青瓷头脑一片混乱,这个消息比得知祖父被毒害更让她难以接受。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由祖父母抚养长大,现在却突然得知那个下毒害死祖父的人竟是自己的生父!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青瓷声音颤抖。
“你爷爷本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李玉娥擦去眼角的泪水,“但看来,有人不愿意。”
就在这时,苏明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三杯热气腾腾的茶。
“聊了这么久,喝杯茶吧。”他的声音平静,眼神却异常锐利。
青瓷警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苏明注意到了她的反应,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看来你们已经谈过了。”他放下茶盘,目光直视青瓷,“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你不配!”青瓷脱口而出,“你毒死了爷爷,就为了那本茶经?”
苏明的脸色阴沉下来:“我没有毒死他,我只是...让他不能再干涉我的事情。”
“那就是承认下毒了!”青瓷愤怒地说。
苏明摇摇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那本茶经里记载的不仅仅是制茶之法,还有一种能够改变人心的秘术。你爷爷守着这些秘密,却不肯传授于我,宁愿带进坟墓!”
“所以你就下毒?”李玉娥声音冰冷。
苏明转向她,眼中闪过痛苦:“妈,您不明白吗?那些秘术足以让我们苏家名扬天下,不再困在这个小山村!可爹宁愿一辈子默默无闻,也不愿让我一试身手。”
“那不是普通的秘术,那是蛊茶!”李玉娥提高声音,“害人之术,必遭天谴!你爹是为了保护你!”
苏明冷笑一声:“保护我?还是保护他的名声?”他端起一杯茶,向前一步,“青瓷,把那本茶经给我。”
青瓷护住怀中的茶经,坚定地摇头:“这是爷爷的遗物,我不会给你的。”
苏明眼神一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放下茶杯,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李玉娥惊呼一声,挡在青瓷面前:“苏明,你疯了吗?她是你的女儿!”
“正因如此,她才应该听我的话!”苏明低吼。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三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门口,手持一根竹杖,身穿灰色长袍,气质不凡。
苏明脸色大变:“您...您怎么来了?”
老者微微一笑:“苏云鹤托我来的。他说若有一天苏家出了变故,就让我来主持公道。”
李玉娥惊讶地看着老者:“您是...茶隐先生?”
老者点点头,目光扫过房间,最后定格在苏明手中的小刀上:“苏明,放下刀吧。蛊茶之术,害人终害己。”
苏明的手微微颤抖,但并未放下刀:“您不懂,那茶经中的秘术,足以改变命运!”
“我比你更懂。”茶隐先生平静地说,“因为我就是写下那些秘术的人。”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青瓷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神秘老者,他竟是茶经后半部的作者?
茶隐先生缓缓走进房间,自顾自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四十年前,我痴迷于茶道与药理,研究出各种奇特的茶方。有些能治病救人,有些却能控制人心。我自以为掌握了天下至宝,却不知已走上邪路。”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我的一名弟子用我教他的‘相思引’蛊惑了一名官家小姐,导致她与家人反目,最后投河自尽。我这才醒悟,这些秘术不该存于世间。于是我毁去了所有手稿,只留下一本交给了最信任的朋友苏云鹤,希望他能妥善保管,或直接销毁。”
茶隐先生的目光转向苏明:“现在看来,云鹤选择了保留,但也选择了不传授给任何人。他是对的。”
苏明摇头,眼中满是不甘:“不对!拥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要隐藏?我们可以用它获得财富、地位...”
“然后呢?”茶隐先生打断他,“更多的人受害?更多的家庭破裂?苏明,你为了这茶经,不惜对自己的父亲下毒,这不正证明了这些秘术的邪恶吗?”
苏明的手开始剧烈颤抖,小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颓然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喃喃道:“我没有想毒死他,只是...只是想让他病一段时间,我好找那本茶经...”
青瓷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刚刚得知是自己生父的人,既是害死祖父的凶手,又是一个被贪念蒙蔽双眼的可悲之人。
茶隐先生起身,走向苏明:“解药。”
苏明愣了一下:“什么?”
“断肠蛊有解药,交出来。”茶隐先生伸出手。
苏明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每日一剂,连服七日...但现在已过了三日,恐怕...”
茶隐先生接过瓷瓶,转向青瓷和李玉娥,微微一笑:“带我去见云鹤吧。”
青瓷困惑地看着他:“爷爷已经...”
“他没死。”茶隐先生平静地说,“断肠蛊的特性就是让人进入假死状态,若七日之内服下解药,便可苏醒。苏明显然不知道这一点,否则他不会这么轻易交出解药。”
李玉娥喜极而泣,连忙带着茶隐先生走向停放苏云鹤遗体的房间。青瓷紧随其后,经过苏明时,她停顿了一下,但没有看他。
在茶隐先生的救治下,苏云鹤果然苏醒过来。虽然虚弱,但性命无忧。原来他早就察觉苏明在茶中下毒,将计就计,假装病重乃至死亡,为的是引出苏明的真面目,也让青瓷了解自己的身世。
一个月后,苏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苏明离开了村子,不知去向。青瓷决定暂时休学,在家照顾祖父。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青瓷在院子里晾晒茶叶,苏云鹤坐在藤椅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青瓷,过来歇会儿,尝尝爷爷新沏的茶。”苏云鹤招呼道。
青瓷走过去坐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香沁人心脾。
“爷爷,那本茶经...我烧了。”她轻声说。
苏云鹤点点头,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欣慰:“做得好。有些秘密,不该流传下去。”
“茶隐先生呢?他走了吗?”
“前天就走了。他总是这样,神出鬼没。”苏云鹤微笑道,“但他留下了一些正宗的茶道心得,就在你奶奶那里收着。”
青瓷望向远方的山峦,忽然问道:“爷爷,您恨他吗?”
苏云鹤知道她问的是苏明,沉默片刻,答道:“恨过,但更多的是痛心。作为一个父亲,我失败了。”
“不是您的错。”青瓷握住祖父苍老的手,“是他自己的选择。”
苏云鹤反手握紧孙女的手,眼中满是慈爱:“青瓷,记住,茶如人生,重在清浊自分,苦后回甘。任何时候,都不要让贪念蒙蔽了本心。”
青瓷点点头,将祖父的教诲牢记心中。微风吹过,带来阵阵茶香,仿佛在诉说着这个茶之世家的悲欢离合。而她的人生,正如杯中清茶,刚刚开始舒展属于自己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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