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苏轼将男性士大夫的胸怀引入了词的世界,那么辛弃疾,则是真正让“英雄”走进了词的天地。他不仅写词,更以词为剑、为镜、为铠甲,映照出一个真正英雄的悲欢、理想与失意。
辛弃疾的词,不同于晏几道的婉约清丽,也不同苏轼的旷达超逸。他是一个真正上过战场、带过兵、杀过敌的人。他的词中,有烽火硝烟,有马蹄声碎,更有英雄末路的不甘与苍凉。
我们从他最为人称道的一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说起: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写给他的好友陈亮。陈亮也是一位力主抗金、豪气干云的志士。两人意气相投,常常纵论天下,痛饮狂歌。
词一开始就极富画面感:“醉里挑灯看剑”。请注意这个“挑灯”,不是把灯高高挂起,而是拨亮灯芯。南宋的油灯昏暗,灯芯结花则光弱,英雄看剑,心潮澎湃,不得不一次次挑亮灯火。他在看什么?看他曾持之征战沙场的宝剑,看他年少时光,看他再难回去的梦。
果然,“梦回吹角连营”。他想起年轻时在山东参加耿京抗金义军的岁月。那时他年仅二十二岁,却已统领上万兵马,军营相连,号角声此起彼伏。“八百里分麾下炙”一句,典出《世说新语》,晋王恺有牛名“八百里驳”,这里借指烤牛肉——战士们分食烤肉,气势豪迈;“五十弦”则指军中乐声悲壮,扑面而来是塞外风云、沙场气息。
而这一切,都指向“沙场秋点兵”。
要知道,在辛弃疾之前,词的世界多是春愁秋怨、儿女情长。是苏轼开拓出诗的广阔,将人生际遇、士人情怀纳入词中;而辛弃疾,则进一步把真正的军事意象、战争场面、英雄抱负写了进来。他改变了词的“基因”。
下阕更如电影特写:“马作的卢飞快”,的卢是刘备的坐骑,一跃三丈,这里喻战马奔腾如闪电;“弓如霹雳弦惊”,拉弓放箭之声犹如雷鸣。这一切,都是为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那是收复山河、统一中原的理想,是儒家传统中“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追求。
然而,全词在最高亢处陡然跌落:“可怜白发生。”
原来这一切豪迈,不过是醉中之梦、灯下之忆。现实中的辛弃疾,早已被南宋朝廷闲置多年,辗转江南各地做地方官,远离战场,壮志难酬。他从热血沸腾的梦境,一下子跌回鬓已星星也的现实。这种剧烈的结构转换,也正是他内心激烈跌宕的映照。
如果我们说苏轼的中秋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哲思与飘逸,那么辛弃疾的中秋,则完全是英雄的中秋。
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辛弃疾三十五岁,在建康(今南京)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中秋之夜,他为友人吕叔潜写下一首《太常引》: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他说中秋月像刚刚磨亮的铜镜,光明清澈。但他端起酒问嫦娥:白发欺人,该怎么办?这时他才三十五岁,却已生白发,其内心焦灼可见一斑。
但辛弃疾终究不是普通文人。他不会一直陷在愁绪中,而是笔锋陡转:“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他要乘风直上九万里,俯瞰祖国山河,这一看,就看出了他心中的痛:山河破碎,南北分裂。
所以他突发奇想:要“斫去桂婆娑”,砍掉月宫中那棵婆娑遮光的桂树!古人常以桂影喻朝廷中的奸佞小人。辛弃疾的真正意思是:只要清除朝廷中那些阻碍抗金的小人,人间就能迎来更多清光,天下就能太平。
这就与苏轼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迥然不同。苏轼是超然的、飘逸的,而辛弃疾是介入的、战斗的。他要的是改变现实、整顿乾坤。
最能体现他英雄之泪的,或许还是那首题写在江西造口壁上的《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淳熙三年(1176),辛弃疾三十六岁。此前一年,他刚平定了一场叛乱 , 那是淳熙二年(1175)赖文政领导的茶商起义,因南宋茶税苛重,茶商们走投无路才武装反抗。辛弃疾以江西提刑身份领兵,仅用两个月就平定叛乱,还向朝廷上书提出 “宽茶税、安流民” 的善后策,既显军事才能,又有治国远见。本以为能凭这份功绩得到重用,投身抗金大业,可朝廷却只调他任京西路转运判官,管的还是地方财政,与抗金毫无关联。
他沿赣江北上赴任,途经万安县造口驿,想起六十多年前隆祐太后(宋高宗之母)在此被金兵追击、仓皇南逃的旧事,再念及自己的遭遇,心中郁愤难平,便提笔将这首词写在了驿站的墙壁上。(依据《宋史・辛弃疾传》《稼轩词编年笺注》,造口驿题壁事明确系淳熙三年任江西提刑期间;而 1186 年辛弃疾已因 “言者论其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 遭弹劾,退居江西带湖,不可能再沿赣江赴任。)
“郁孤台下清江水”,赣江水日夜奔流,水面泛着清冷的光 ,这江水里,藏着多少逃难百姓的眼泪?北宋灭亡时,无数中原人沿着赣江南逃,有的死于兵祸,有的饿毙途中,他们的泪水早与江水融在一起。“西北望长安”,长安本是汉唐都城,南宋文人常用来代指北宋故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可他向西北望去,却只有无数青山挡在眼前,这山既是实在的山峦,更是喻指朝中主和派的重重阻碍:他们像大山一样,挡住了他北上抗金的路,也挡住了南宋收复故土的希望。
但辛弃疾的英雄气,从不会被困境压垮。他仍坚定地写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水不管遇到多少青山阻拦,终究要向东流入大海 , 就像他收复中原的志向,不管遭遇多少排挤打压,也永远不会熄灭。只是这份坚定里,藏着难以言说的焦虑:他那时才三十六岁,古人虽以 “三十而立”,可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怕自己的青春,会在一次次 “调任闲职” 中耗尽,最终只能看着山河破碎,抱憾终身。
黄昏时,深山中传来鹧鸪声:“行不得也哥哥。”鸟鸣凄苦,更添英雄迟暮之悲。
辛弃疾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生于沦陷区的济南,年少就拉起队伍抗金,曾亲率五十骑突入五万人的金军大营活捉叛将张安国,一路南归献俘。他的胆识与气魄,两宋文人中无人可及。
但也正因他是“归正人”的身份,南宋朝廷对他始终猜忌防范。他后半生屡遭贬谪,被迫退居江西带湖二十年。他只能在词中书写他的英雄梦想,他的不甘与愤怒。
所以他的词,不是用墨写成的,而是用血与铁、泪与剑刻成的。他真正把词从歌宴酒席之间带到了苍茫天地之间,从儿女情长扩展到家国天下。
读辛弃疾,不能只读他的豪放,更要读豪放背后的苍凉;不能只读他的梦想,更要读梦想破灭之后他如何坚守。他是一个真正在现实中失败、却在词中站成英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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