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法学习，有哪几重境界？

【编者按】

刑法学习并非简单的知识积累，而是一场从技术到价值、从规则到精神的深层探索。

本文梳理了汪明亮教授在《刑法学习的三重境界》讲座中的核心观点，他以“形‐意‐空”的武学进阶与“见山三境界”的认知规律为引，系统拆解了刑法学习的进阶路径。

这不仅是一堂方法论课，更是一场思想启蒙——刑法不仅是冷峻的规则体系，更是承载正义与人性的社会实践。转自桂客留言。

刑法学习从来不只是对逻辑严密的规则体系的被动掌握，更是一场从理论入门到价值追问的深刻思想远征。在《刑法学习的三重境界》专题讲座中，汪明亮教授以“习武三境界” 与“认知三境界”为巧妙引入，用通俗的类比拆解复杂逻辑，深入浅出地为二百余名初入法学殿堂的新生，勾勒出一条清晰可循的刑法学习进阶路径：从对法条字面的望文生义，到对整个刑法体系的融会贯通，最终抵达法理与情理深度交融的价值衡量。这场兼具方法论与思想性的讲座，不仅精准解答了新生如何学刑法的核心困惑，更以深层视角启迪他们思考法律学习的本质，为后续的法学探索埋下了兼具理性与温度的种子。

讲座开篇，汪明亮教授并未直接切入刑法专业内容，而是以两大经典“境界论”为引，为在场听众搭建起认知框架。他先是援引传统武学“形 - 意 - 空”的进阶逻辑：初学武者执着招式之“形”，再悟心法之“意”，终至无招胜有招之“空”；继而结合宋代禅宗“见山是山 — 见山不是山 — 见山仍是山”的认知规律，指出人类对事物的理解本就是循序渐进、螺旋上升的过程。

“刑法学习亦是如此。” 汪教授话锋一转，将抽象的认知规律与具体的学科学习相联结，“从看懂法条字面含义，到读懂理论逻辑，再到悟透刑法背后的价值内核，没有捷径可走，唯有一步一个脚印，方能完成认知的跃迁。”

紧接着，汪教授直面初学者对刑法的认知误区。他坦言，许多新生眼中的刑法，往往局限于刑法典上的黑字条文、教科书里的理论知识，或是影视剧中开庭审判、监狱服刑的场景。“这些认知不能说全错，但太过片面，只触及了刑法的冰山一角。” 他强调，刑法是一个立体的体系，其内涵远超表面所见，若仅停留在浅层认知，便难以真正理解刑法的功能与价值。

随后，汪教授着重阐释了刑法学习的重要性，直击法学生的核心关切。其一，从法律体系功能来看，刑法是底线法与保障法，堪称“法中大哥大”。当民法、行政法等部门法无法有效规制严重危害社会的行为时，刑法便会成为最后一道防线，为其他法律的实施提供坚实保障。其二，从职业发展角度而言，刑法在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中占据关键地位，“得刑法者得天下”的戏称虽略带夸张，却也直观反映出刑法的分值占比与难度系数，易言之，学好刑法，不仅是通过法考的重要前提，更是培养严谨法律思维的基础。

在十余分钟的铺垫后，汪教授正式聚焦讲座核心，系统解读刑法学习的三重境界，为新生勾勒出清晰的进阶路径。

第一境界：“形・见山是山”

即夯实基础，搭建刑法的骨架

“第一境界是刑法学习的入门阶段，核心是打牢地基，就像习武先练扎马步，看似简单，却是后续所有学习的根基，急不得。” 汪教授明确，这一阶段的目标是建立对刑法的基本认知框架，具体需做好三件事：

（一）精读“一材一规”，读懂法条背后的逻辑

汪教授建议新生选择 1-2 本经典刑法教材作为入门指引，例如兼顾权威性与规范性的马工程《刑法学》、系统梳理传统理论的高铭暄与马克昌教授主编《刑法学》，或是近些年对实务影响较大的张明楷教授《刑法学》。“切忌贪多求全，关键是读透。不是划重点、背概念，而是逐章逐节琢磨。”同时，他强调要结合法考法规汇编对照学习：“教材是‘解读’，法条是‘原文’。比如学犯罪未遂时，先翻《刑法》第 23 条看原文表述，再对照教材理解已经着手实行犯罪、意志以外的原因等关键概念，慢慢养成见概念即联想法条的思维习惯。”

（二）吃透核心理论，掌握定罪的金钥匙

“刑法理论体系庞大，犯罪论是重中之重，而犯罪构成更是犯罪论的核心。它就像一把定罪的金钥匙，能帮你在复杂案件中分清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 汪教授指出，新生必须熟练掌握两大主流犯罪构成理论：一是我国司法实践长期沿用的“四要件体系”（犯罪客体、犯罪客观方面、犯罪主体、犯罪主观方面），逻辑清晰、操作性强；二是学界热议的“三阶层体系”（构成要件该当性、违法性、有责性），虽未完全普及，却能更精细地解决疑难案件。

（三）练熟案例分析，让理论落地生根

“光懂理论不够，还要会用理论解决问题，而案例分析是最好的练习方式。” 汪教授建议从三类案例入手：一是教材课后的基础案例，针对性强，可巩固当日知识点；二是法考入门真题，贴近实务，能培养解题思维；三是媒体报道的简单真实案例（如女友把醉酒男友推进河里致死案），可感受刑法与生活的关联。

第二境界：“意・见山不是山”

即打破边界，丰满刑法的血肉

“如果说第一境界是搭骨架，那第二境界就是填血肉，这是从初学者迈向研究者的关键一步，也是法学生与法律爱好者的核心区别。” 汪教授强调，这一阶段的核心是打破认知边界，不能再“盯着一本教材、一个理论”，而要学会多角度、多维度审视刑法，具体需做到三点：

（一）跳出单一理论，拥抱学术多样性

“刑法没有唯一正确答案，不同学派的争议恰恰是它的生命力所在。” 汪教授以犯罪构成理论为例，生动介绍了学界三大流派：

一是保守派：主张沿用传统“四要件”体系，代表学者为高铭暄、马克昌教授及马工程教材作者，认为该体系契合我国司法实践，逻辑清晰，能减少同案不同判；

二是革命派：主张引入德日“三阶层”体系，代表学者为陈兴良教授等，认为其分层判断的逻辑更精细，能更好解决疑难案件；

三是改良派：主张简化为“主观罪过 + 客观行为”两要件，代表学者为杨兴培教授，认为可兼顾简洁性与实用性，避免要件重叠或过于复杂。

“不要急于站队，更别认定某一理论绝对正确。” 汪教授鼓励新生，“去读陈兴良教授的《刑法学》，再读杨兴培教授的《犯罪构成原论》，对比他们的不同观点，思考争议背后的法理差异，这个过程能让你的认知从平面走向立体。”

（二）跳出刑法本位，理解刑法的关联性

“刑法不是孤立的孤岛，它与相邻学科紧密相连。” 汪教授将刑法比作“树干”，犯罪学、刑事政策学、刑事诉讼法学、监狱法学则是“树根”与“枝叶”。没有树根滋养，树干难长高；没有枝叶支撑，大树不完整。他建议从刑事法学整体视角理解刑法，重点关注四大理论：

一是储槐植教授的“刑事一体化”理论，主张运用关系思维，畅通刑法学与犯罪学、刑事政策学、刑事诉讼法学、监狱法学之间的联系；

二是德国马普所的“整体刑法学”理论，主张“同一个屋檐下的刑法学与犯罪学”；

三是刘仁文教授的“立体刑法学”理论，主张将刑法置于法律体系、社会环境与治理需求的立体网络中进行考察，即进行“前瞻后望、左看右盼、上下兼顾、内外结合”的系统性研究；

四是汪教授自身提出的“刑法社会学”理论，主张将刑法置于社会结构、文化传统与治理实践的动态关联中进行系统性研究，以“关系思维、整体思维、动态思维”为方法论基础，通过社会学的实证研究方法揭示刑法规范的形成逻辑、运行规律及其与社会现实的互动机制。

“跳出‘就刑法学刑法’的思维，你才能看到刑法的全貌。它不是静止的法典，而是动态的社会治理工具。”

（三）跳出理论空谈，扎根实务土壤

“法律的生命在于实施，刑法学的生命力也在于与实务结合。” 汪教授直言，许多学生 “纸上谈兵”，遇真实案例便“懵圈”，根源是离实务太远。他建议新生主动走进实务，其核心方法是系统研究最高人民法院案例库案例。

汪教授进一步阐释案例库的深层价值：“最高人民法院案例库绝非零散的案例堆砌，而是承载着统一司法裁判尺度、指导全国审判实践的重要使命。它虽非我国严格意义上的判例法，但其发布入库案例，在司法实践中却发挥着准判例的关键参照作用。案例库中的裁判要旨已成为各级法院的重要参照，有效避免了同案不同判的现象。”

他恳切提醒：“新生务必充分重视案例库的学习价值，不要仅看故事式浏览案情，而要带着理论问题去剖析裁判逻辑。比如法官如何将刑法条文适用于具体案件？如何平衡法律规定与社会情理？这些思考能让理论真正落地，让你们从懂刑法走向会用刑法。”

第三境界：“空・见山仍是山”

即追问价值，点亮刑法的灵魂

“当你掌握了理论、懂了实务，就该追问刑法的本质了，这就是第三境界，从技术层面上升到价值层面，如同习武至‘空’的境界，不被招式束缚，而是领悟‘武道精神’。” 汪教授从“形而上的思考”与“形而下的探究”两个维度，探讨了达至这一境界的路径：

（一）形而上的思考：追问刑法的终极意义

“这不是钻牛角尖，而是为刑法找价值锚点。” 汪教授鼓励新生多深入思考“为什么”：为什么要有刑法？是打击犯罪人还是保护犯罪人？刑法的威慑效果究竟如何？刑法该坚守人道，还是保持严酷？文明发展与刑法演进有何关联？人为何会犯罪……

“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思考的过程能让你明白：刑法不只是规则的集合，更是正义的载体。你学刑法，不只是学怎么定罪量刑，更是学怎么用刑法守护正义。”

（二）形而下的探究：触摸刑法的现实温度

“价值思考不能飘在空中，要落地到具体的人与案件上。” 汪教授建议学生“走出教材、走出理论、走出学院派”，通过多种途径去感受刑法的实践运用。例如，去实务部门实习，跟着律师会见嫌疑人、跟着检察官阅卷、跟着法官开庭，听一听嫌疑人的故事；去法院旁听庭审，直观感受司法程序的运行与法律的适用；阅读司法报告、观看法治纪录片，了解刑法在社会治理中的真实作用；走访刑事被害人，理解他们的诉求。

“第三境界不是终点，而是新起点。” 汪教授特别强调，“当你能在法条、理论、实务、价值之间自由穿梭，既懂实然的刑法，又应然的刑法，你才真正懂了刑法。”

最后，汪教授从三个维度升华第三境界的内涵：

一是平衡刑法的“力度”与“温度”，刑法既要严厉打击犯罪，维护社会秩序，也要坚守人权保障底线，追求守底限的刑罚模式。

二是尝试构建中国刑法学自主知识体系，不能盲目照搬域外理论，需立足我国刑法立法实践与传统法律文化（如以“慎刑原则”替代“谦抑原则”），打造契合中国国情的刑法理论体系，服务国家自主知识体系建设。

三是推动“治罪”与“治理”并重，治理犯罪不能仅靠刑法打击，司法机关还需分析犯罪成因，参与社会治理（如针对校园暴力完善预防机制），助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结语

讲座落幕时，现场掌声久久不息。对新生而言，这场讲座不仅提供了“三重境界”的学习方法论，更让他们感受到汪教授对刑法的热爱与敬畏。

正如汪教授所言，刑法学习不是一场枯燥的考试备战，而是一段有温度、有深度、有使命的旅程，从法条的精耕细作到理论的抽丝剥茧，再到人性与法理的共鸣，每一步都需用心深耕。未来，当这些新生面对复杂案件、争议理论时，或许会想起：刑法学习的终极目标，是成为懂规则、有温度、守正义的法律人，既要手握法条的利剑，捍卫社会秩序；也要心怀 人性的柔软，守护每一个人的权利，让公平正义在法治土壤中生根发芽。

作者简介

汪明亮，复旦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刑法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