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临安城的细雨缠绵不绝,已下了多日,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湿冷。
晌午饭过后,柳方信撑起伞,不疾不徐地向城西的云栖禅院走去。
昨日他收到挚友林淮中的书信,邀他今日午后在禅院西厢房品新采的雨前龙井,说是有要事相商。
到禅院时,雨恰好停了。柳方信收起伞放在墙边,轻轻推开西厢房的木门,一股温润的檀香混着清幽的茶香迎面拂来。
林淮中不在房中,案几上已摆着两只青瓷茶盏。柳方信缓步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见面前的杯中仅盛着半盏茶,茶叶静静沉于盏底,茶面尚有微氲热气。
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温度不烫不凉,恰好是适口的温度。
这半盏茶……是何意思?柳方信眉梢微动,眸光轻凝。
若说是林淮中先到,沏了茶等着,为何只倒了半盏,人却不见踪影?若是另有旁人来过,喝了半盏便走,那剩下的茶岂不是成了残盏?
柳方信出身书香门第,最讲究礼仪。与人同饮时,断没有喝旁人剩茶的道理。可若是主人特意斟了半盏,或许有特殊用意,自己若是不饮,反倒显得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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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竹影晃进屋内,恰好落在那半盏茶的边沿,茶面微晃,似心难定。
柳方信立于案前,脚步未移。进,不知其意;退,又觉蹊跷。一时间,竟如立于雨后青石阶上,湿意沁人,进退皆难。
他想起去年与林淮中同游西湖,两人在画舫上对饮,林淮中曾说:“饮茶如处世,满则溢,半则宜。”
当时他只当是玩笑话,如今再想,难不成这半盏茶是林淮中故意为之,想考校自己的心境?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林淮中向来洒脱,从不搞这些弯弯绕绕。再者,若是考校,为何人又不在?
柳方信越想越乱,索性坐在案前,盯着那半盏茶出神。
茶盏沿边没有丝毫唇印,杯底的茶叶舒展均匀,不像是被人喝过的样子。这么说来,这茶应当是刚沏好,还没来得及斟满?
这时,林淮中提着食盒出现在门口,见他盯着半盏茶发呆,忍不住笑出声。
“方信,怎么不喝茶?这雨前龙井可是我托人从狮峰山捎来的,错过时辰就可惜了。”
柳方信起身拱手,疑惑道:“淮中兄,这半盏茶……”
林淮中走到案前,放下食盒,拿起另一只空茶盏,提起茶壶斟满,递给他。
“方才我去后院摘了些新熟的枇杷,怕茶凉了,先沏了半盏温着,想着等你来了再斟满。倒是忘了留张字条,让你久等了。”
说着,他端起那半盏茶,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满。
“你呀,就是心思太细,总爱琢磨些有的没的。一盏茶而已,若是渴了,管它是半盏还是满盏,喝便是了;若是不渴,坐着等我回来便是,何苦自己煎熬?”
茶香萦绕鼻尖,清香怡人。望着林淮中坦荡的笑容,柳方信心头蓦然一松,仿佛迷雾散尽,豁然开朗。
自己之所以坐立难安,并非是茶的半满与否,而是弄不清这半盏茶的来历。
未知的疑虑如一根细小的芒刺,悄然扎进心间。纵是寻常茶汤,也因这不明不白,变得令人不安、反复思量。此刻谜底揭晓,那刺自消,茶亦复归其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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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清幽,柳方信和林淮中慢慢品着茶,谈论着来年赴京春闱的打算。之后又闲话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
林淮中留他在这里用饭,柳方信含笑婉拒,说老父母带孙儿出游,饭桌前只余妻子一人,恐她会孤单。
临别时,林淮中送了柳方信一小罐雨前龙井,还有一篮新鲜的枇杷,“今年雨水足,果子比往年更润些。”
柳方信含笑道谢,拎着竹篮回家。
禅院离家不算远,天光尚未尽沉,他已经到家。只是,妻子并不在。
他走进卧房,却见床上被褥凌乱,椅背上搭着一件青布衣衫。衣衫样式寻常,料子却是上好的松江棉布。
柳方信走近两步,指尖还未触到衣料,便闻到一缕熟悉的胭脂香,手指堪堪在半空悬住。
这香味正是他年初去京城时,特意为妻子挑的“花汉冲”。只为她一句“京城的胭脂,香得不一样”,他便是千山万水也要给她带回一罐。
记得她收下时眼中有光,如少女得珍宝。可现今,这香气却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衣衫上。
屋内光线昏暗,柳方信忽然觉得,这间住了十余年的卧房,竟有些陌生起来。
他感到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心被悬在半空,上不去,也落不下。
此刻,心中翻涌的并非全然是怒,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荒凉。
半盏茶令人踌躇,是因为未知;而这一件衣衫,却让人心碎,是因为怕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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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方信闭上眼,深呼吸几次,试图找回禅院里那片刻的清明。
妻子素来贞静,自嫁入柳家,从未有过逾矩之举。老父母常赞她“端方守礼,堪为妇则”。
沉思片刻,柳方信抬手摸到案上的火石与火镰,指尖一动,“咔嗒”一声,火星迸溅,引燃备好的火绒,随即点亮了烛台。
跳动的烛火将屋内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室内似乎添了些许暖意。
柳方信不想再理会此事,比起“未知” 的疑虑,“怕知” 的怯懦更易扰人心神。
与其在暗处辗转,不如坦然面对,将猜忌说破。唯有直面,方得自在。
不多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妻子温软的嗓音,“今日你们来得匆忙,家中没来得及备饭。你姐夫说这聚仙居的菜地道,咱们也来尝个鲜。”
柳方信走出屋子,烛火随风轻轻一晃。他看见妻子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鬓发有稍许凌乱。
而她身后,跟着一个拎食盒的年轻男子,眉眼间与妻子有几分相似,身上穿的衣服眼熟,正是他的衣衫。
“阿姐,姐夫回来了呢?”男子见了柳方信,有些高兴,又有些局促,“叨扰姐夫了,我今日从苏州来,路上遇着雨,衣裳沾了泥,阿姐便让我换了件你的衣衫。”
“无妨,不碍事。”柳方信含笑点头,心头阴霾一扫而空,“早知阿城会来,我便该早些归家才是。”
说话间,小女孩挣脱妻子的手,跑到柳方信身边,往他身上爬,“姑父,上回你说我再来就给买松子糖的,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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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方信怕她摔了,连忙用手抱住,“这个时辰店家怕是已经关门,明日一大早姑父就给你买来。”
“囡囡,莫要弄脏姑丈的衣裳。”阿城轻声呵斥女儿。
随即转向柳方信,语气带着歉意:“这孩子不懂事,竟把姐夫从京城捎回来的胭脂给打翻了,弄得到处都是,实在抱歉。”
一旁的妻子忍着笑解释:“囡囡独自在床上睡了半个时辰,醒来瞧见我那盒胭脂,觉得新奇,就自个儿往脸上抹。你当时不在,没瞧见她那小脸,抹得比猴屁股还红。”
囡囡嘻嘻笑着,丝毫不在意,仍是一个劲地问柳方信讨糖吃。
柳方信这才发现,孩子的身上还有“花汉冲” 的香气,是从衣领间散出的。
他不禁莞尔。原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伸出食指点了点囡囡的鼻尖,“我从禅院带了枇杷回来,你可要吃。”
“好啊好啊。”囡囡高兴地拍着手掌,“我最喜欢姑父了。”
柳方信把囡囡放在凳上,转身去把那篮枇杷取来。金黄的果子裹着一层薄绒,还沾着禅院后院的潮气,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刚拿起一个要剥,囡囡就凑过来,小脑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姑夫剥得慢,我自己来!”
说着便伸手去抓,指尖沾了枇杷皮的绒毛,也不在意,只盯着果子里的甜汁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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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端着白瓷盘过来时,正瞧见这一幕,无奈地笑了:“慢些吃,没人跟你抢。方才在聚仙居,你都吃了小半碟糕点,再吃多了枇杷,夜里该闹肚子了。”
接着,从食盒里取出几样小菜,酱鸭、醉虾,还有一碟色泽清爽的凉拌笋,都是聚仙居的招牌。
“相公,你平日里读书辛苦,我特意让店家多拿了些你爱吃的酱鸭,配着米饭正合适。”
柳方信看着桌上的菜,又看了看囡囡沾着枇杷汁的嘴角,忽然想起午后在禅院的情景。
那时他对着半盏茶辗转不定,只觉未知的疑云压得人心头不舒服,直到林淮中进来,几句解释便让所有猜忌烟消云散。
而此刻,那件沾了胭脂香的青布衫、凌乱的被褥,原也只是囡囡打翻了胭脂、在床上午睡时揉乱的寻常光景。
一切,不过是他自己把“怕知”的怯懦,酿成了心头的一场惊惶。
酒过三巡,菜也吃了大半,囡囡趴在桌上,眼皮开始打架,嘴里还嘟囔着“姑父,记得明早买松子糖”。
阿城见状,便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带囡囡去客房歇着,不打扰姐夫休息了。”
柳方信送他们到门口,妻子则留下来收拾碗筷,烛火映着她的身影,温柔得像暮春夜里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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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方信回屋,打算捧书夜读。妻子如往常那般,端着一杯温好的龙井走过来,递到他手中。
望着妻子眼底的笑意,柳方信想起林淮中说的“饮茶如处世,满则溢,半则宜”,从前他只当是说茶,如今才懂,处世的“宜”,原也藏在“不猜忌”里。
世间事,大多如这杯中的茶,看似迷雾重重,实则只需多一分坦然,少一分琢磨。那些令人辗转的不安,不过是心头的芒刺。说破了,便散了;看清了,便暖了。
柳方信喝了口茶,清甜的茶香在舌尖散开,伴着屋内的烛火、妻子的笑语,只觉这暮春的夜,令人安心。
日子的自在,从不是避开未知,而是直面猜忌后,仍能守住那份坦然。正如那半盏茶,揭开谜底时,才知最珍贵的,不是茶的满与半,而是那份说开后的清明与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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