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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七年,江南梅雨淅沥不绝。沈家药铺的少东家沈半舟坐在堂前,指尖划过泛黄的《本草纲目》,目光却落在檐角断线的雨珠上。药柜三百六十格,每格都贴着工楷写就的药名,唯有最右上角那个抽屉,贴着半张残破的红纸,隐约可见半个“缘”字。
“少东家,巷口刘婶又来赊药了。”伙计低声通报时,沈半舟正将三钱当归换成两钱。他记得三日前刘家儿子咯血的症状,又添了半两川贝:“告诉她,今春雨水多,采药人送来的都是次品,药效只得七分。”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那半是今春药材确实品相不佳,假的那半是他早将刘家欠账的册子扔进了灶膛。父亲生前常说:“药师掌生死,须留三分生机予人。”他改了改,变成七分。
雨夜叩门声总是在子时响起。沈半舟拔开门栓,青衣男子挟着水汽倒在他门前,腰腹间的血色在灯下洇成暗褐。那人醒来时第一句话是:“为何救我?”沈半舟捣着药臼:“半是医者仁心,半是看你军装上的番号——我弟弟也在你们师部。”
伤者叫周暮,是战地医院的军医。养伤的那些日子,他们常在煎药炉旁对坐。周暮说前线缺药,纱布用了又用,伤员截肢时只能咬木棍。沈半舟便每旬闭店半日,说是进山采药,实则将库存磺胺分成小包,托人送往战区。
变故发生在谷雨日。日本兵冲进药铺时,沈半舟正将最后半箱奎宁藏进地砖。刺刀挑开每个药屉,当归白芍洒了满地。带队的军官用白手套抚过“半缘”抽屉:“听说这里藏着抗日的药?”
枪托砸向柜台瞬间,周暮从后堂走出,举起双手:“药在我这里。”他笑得坦然,仿佛真的交出了所有库存。直到日军退去,沈半舟才在周暮换下的血衣里摸到硬物——半盘微型胶卷,裹着写有地图的绢布。
“你到底是军医还是间谍?” “半是救人,半是杀人。”周暮望着被翻乱的药柜,“就像你半是药师,半是革命党。”
沈半舟忽然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咱家祖训讲究‘半’字,不是残缺,是留白。药下七分留三分毒性助人自愈,人用七分留三分余地转圜。”他此刻才懂,那抽屉上半张“缘”字红纸,撕掉的下半张本该是个“由”字。
周暮连夜转移那晚,沈半舟往他行囊塞了半斤参片:“半作吊命,半作饯行。”月光下两人影子拖成长长的直线,像未尽的话语。此后战火燎原,沈半舟的药铺成了中转站,他永远只提供一半的药品,留一半应对盘查。遇敌时半真半假周旋,救人时半舍半取权衡。
民国三十四年梅雨季,有客叩门。周暮站在雨里,胸前勋章与旧伤交错:“我来取当年存在这里的半样东西。”沈半舟引他至“半缘”抽屉前,周暮却摇头:“我存的是你当年说,等太平了就交出另一半的自己。”
沈半舟大笑,从抽屉深处取出泛黄的绢布地图,那上面早已添了新的通道与标记:“这一半给你,另一半我要留着——等天下人都能吃上整副的药时,再交出不迟。”
雨后初阳穿过格扇,将两人身影投在青砖地上,恰巧拼成一个完整的圆。檐角雨珠坠地,碎成八瓣,每瓣都映着半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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