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开着一辆黑得发亮的宝马X5,停在我那油腻腻的“赵氏肉夹馍”店门口时,我正一头大汗地剁着肉馅。
西安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烤炉。我这小店没装空调,就靠一个老旧的吊扇“嘎吱嘎吱”地转,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他推门进来,一身定制西装,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跟我这小店里弥漫的陈年肉香和汗味,格格不入。
“峰子!”他笑着喊我,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
我愣了三秒,才把他跟记忆里那个穿着掉色T恤、在我家蹭饭的黑瘦小子对上号。
“耗子?”我放下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小子……啥时候回来的?”
李浩,我的发小。我们俩在一个大杂院里长大,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后来,他南下闯荡,听说发了。我呢,守着我爸传下来的这个小店,娶妻生女,过着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
我们有七八年没见了,也就是逢年过节,在微信上发个祝福。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我递过去的板凳,没坐,从兜里掏出包软中华,递给我一根。
“刚回来。想着第一时间就来看看你。”他环顾着我这十几平米的小店,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像同情,又像炫耀。“峰子,还在守着这摊子啊?累不累?”
“习惯了。混口饭吃嘛。”我点上烟,吸了一口。呛得我直咳嗽。我平时都抽五块钱的红梅。
我们俩寒暄了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我老婆王倩从后厨出来,看到他,也是一愣,随即客气地喊了声“浩哥”。
李浩从一个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我女儿丫丫手里。“来,丫丫,叔叔给的红包。”
我赶紧推辞。他把我的手打开:“峰子,你跟我还客气啥?看不起兄弟?”
话说到这份上,我没法再推。
他把我拉到店门口,压低了声音。
“峰子,说真的,看你这么累,哥们心里不是滋味。有个发财的路子,我拉你一把,干不干?”
我心里“咯噔”一下。
“啥路子?”
“我在南方搞了个新能源项目,跟政府合作的,稳赚不赔。现在有一期股权释放,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份。五十万,一年后,翻一倍。”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五十万。翻一倍。
我剁十年肉馅也赚不到这个数。
我看着他,他眼神真诚,拍着我的肩膀:“峰子,我们是啥关系?我发了财,能忘了你?当年要不是你爸……”
他话没说完,但我懂。
我看着他锃亮的皮鞋,和我脚上那双沾满油污的解放鞋,心里五味杂陈。是兄弟拉扯,还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我分不清。
“我……我哪有那么多钱。”我说了实话。我这小店,一年到头,刨去开销,也就落个十来万。手里那点积蓄,是准备给丫丫上学用的。
“钱不是问题。”他笑了,像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我找人帮你办信用贷,用你这店和你那套房做抵押。利息我先帮你垫上。等分红下来,一切都解决了。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
信不过我?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锁。
是啊,他是李浩,是那个小时候跟我分享半个冰棍、替我打架打破头的兄弟。
我老婆王倩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她不信。可我,被他那句“信不过我”、被那句没说完的“当年要不是你爸”给冲昏了头。
我点了头。我说,干。
接下来的一个月,像做梦一样。
李浩的效率高得吓人。他找来的“金融顾问”,几天之内就帮我办好了一切贷款手续。我签了一大堆我看不懂的文件,我爸妈、我老丈人,几乎所有亲戚,都被我借了个遍,凑了五十万,打到了李浩指定的那个“项目投资”账户上。
王倩为此跟我大吵一架。
“赵峰,你疯了!你拿全家的命去赌一个不知真假的项目!他要是骗你怎么办?”她眼睛通红。
“他不会!他是我兄弟!”我固执地吼了回去。
钱打过去之后,第一个月,我的银行卡上,真的准时收到了一笔两万块钱的“季度分红”。
我把那条银行短信拿给王倩看。她没说话。
我拿着那两万块钱,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我甚至开始嘲笑自己的多疑。
第二个月,又到账了两万。
我彻底信了。我开始规划未来。等那一百万到手,我就把这个破店盘出去,换个大点的门面,开个像样的酒楼。再换套大点的房子,带电梯的那种,我爸妈腿脚不好,不用再爬楼梯了。
那段时间,我走路都带风。剁肉馅的刀,都感觉轻快了不少。
我甚至开始可怜那些每天来我店里、为了一个肉夹馍是多要肥的还是瘦的而斤斤计较的人。他们不懂,挣大钱,原来可以这么容易。
然而,梦醒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
第三次分红的日子到了。我的手机,安安静静。
我安慰自己,可能是财务延迟了,大公司,流程多。
等了三天,还是没动静。
我给李浩打电话。
第一次,没人接。
第二次,通了。
“喂,峰子,啥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周围很嘈杂,有音乐,有女人的笑声。
“耗子,那个……分红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哦,这个啊。别急。最近项目上出了点小问题,资金周转有点紧张。下个月,下个月一起给你。放心,少不了你的。”他说得很快,然后就说“这边还有事,先挂了啊兄弟”,不等我回话,就挂了。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度日如年。小店的生意,我再也无心打理。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
我像个神经冰一样,反复地给李浩打电话,发微信。
他从一开始的耐心解释,变成了不耐烦,最后,是彻底的失联。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银行的催款电话,却准时响了起来。每个月两万多的贷款,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王倩不再跟我吵了。她只是默默地,把她压箱底的嫁妆首饰拿了出来。
“拿去当了吧。先撑过这个月。”她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无尽的疲惫。
我看着她,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自己脸上。
我真是个混蛋。
我决定,去南方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全家都搭进去。
我跟王倩说,我去西安周边县城进一批货,几天就回。
我买了张最便宜的硬座火车票,坐了三十多个小时,去了李浩公司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
那是一个比西安更繁华,也更冷漠的城市。高楼大厦像一片水泥森林,把天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按照投资协议上的地址,我找到了那栋所谓的“新能源科技中心”。
结果,那只是一栋快要烂尾的写字楼。楼下的保安告诉我,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新能源公司,这栋楼因为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已经空了好几年了。
我的血,从头凉到脚。
我被骗了。
被我当成亲兄弟的人,给我设了一个局,把我连皮带骨,吞得干干净净。
我不甘心。
我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了三天。我去了工商局,查了那家公司的注册信息,法人代表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名字。我又去了公安局报警,警察让我填了一大堆表格,然后告诉我,这种跨省的经济诈骗案,流程很长,让我回去等消息。
等消息。我等得起吗?银行的贷款,我爸妈的养老钱,我女儿的未来,等得起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想起了小雯。
是李浩之前手下的一个助理,我存过她的手机号。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拨通了她的电话。
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我。
“是赵哥啊?你怎么来这边了?”
我没说我被骗了,只说过来办事,想找李浩聚聚,但是联系不上他。
小雯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赵哥,李总他……已经从公司离职了。”
“离职了?去哪了?”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他经常去一个叫‘鎏金’的会所。在城西,很贵的一个地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
鎏金会所。
我打车过去,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口,感觉自己像个要饭的。我被保安拦了下来。
我没钱进去。我就守在门口。从中午,一直守到深夜。
我像一棵树一样,钉在那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见到他。
终于,在快凌晨一点的时候,一辆熟悉的宝马X5开了出来。
我疯了一样冲了过去,拦在车头前。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我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
车门开了。李浩从车上走了下来。他还是那身笔挺的西装,只是脸色因为喝了酒,有些泛红。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他看到我,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没有丝毫的愧疚。
“赵峰?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在这儿,你不知道吗?”我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挥了挥手,让那个女人先上车。然后他走到我面前,脸上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冰冷的笑容。
“知道了又怎么样?”他说。
“为什么?”我攥紧了拳头,“李浩,我们是兄弟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兄弟?”他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嘲讽。“赵峰,你都多大了,还信这个?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兄弟?只有利益。我给了你一个快速致富的梦,是你自己跳进来的。你敢说,你收那四万块钱分红的时候,心里不美?你敢说,你没做过发了大财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穷哥们的梦?”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
是,我贪了。我做了发财的梦。
可那是因为,我相信你啊!
“李浩,你把钱还给我。那是我全家的救命钱!”我近乎哀求地说。
“钱?”他摇了摇头,“没了。项目亏了。你的钱,都打了水漂了。”
“你放屁!根本就没有什么项目!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我失控地吼着,冲上去想抓住他的衣领。
他身手比以前利索多了,轻轻一闪就躲开了。
“别动手,赵峰。闹大了,对你没好处。”他冷冷地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我劝你一句。认了吧。这就是命。有的人,生来就是吃肉的。有的人,生来就是被吃的。你,就是后面那种。”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就要上车。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理智都断了。我从路边抄起一块砖头,朝着他的后脑勺就砸了过去。
“我杀了你这个处生!”
我没有砸中他。
砖头落地的声音,和会所保安冲出来的呵斥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李浩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车,黑色的宝马像一头怪兽,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我被保安扭送到了派出所。
我在里面待了一夜。第二天,他们说,对方不追究,教育了我几句,就把我放了。
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回了西安。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倩,怎么面对我的父母,我的女儿。
我完了。我把所有人都拖进了深渊。
回到家,我对王倩撒了谎。我说,项目确实出了点问题,但李浩答应了,年底前,连本带利,一定还我。
她看着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她不信。她只是,不想再给我压力了。
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我再也没有心思去研究卤肉的火候,去烤制酥脆的白吉馍。我做的肉夹馍,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吃。
我开始酗酒。每天晚上,都把自己灌得烂醉。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我才能短暂地忘记那笔巨额的贷款,忘记李浩那张冰冷的脸。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
这天下午,店里没客人。我一个人坐在后厨,对着一瓶“西凤”发呆。女儿丫丫放学回来,看到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我看到她,心里一酸。我这个当爹的,给不了她好的生活,还要让她跟着我一起背债。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丫丫,去把爸爸床头柜里那个相册拿来。”
我想看看,看看我们小时候,看看那个还没变成处生的李浩,到底是什么样子。
相册很旧了,红色的塑料封面,已经褪了色。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有我和李浩光着屁股在院子里玩泥巴的照片。有我们俩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在小雁塔前的合影。还有一张,是我们俩,还有我爸,三个人挤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上,笑得像三个傻子。
那时的天,那么蓝。那时的我们,那么穷,也那么快乐。
我翻到最后一页。一张泛黄的信纸,从相册的夹层里掉了出来。
信纸折叠得很整齐。我打开它,上面是一行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是李浩的字。我认得。
信的开头,写着我的名字。
“峰子:”
“今天,我给你写这封信,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也许,你一辈子也看不到。”
“我家出事了。我爸在厂里,被机器压断了腿。厂里不想赔钱,把我妈打发走了。手术要两万块钱。我们家,连两百块都拿不出来。我妈跪在地上哭,我想去跟厂里的人拼命。”
“是你爸,赵叔。他拦住了我。然后,他回家,把一个布包拿了过来,塞给我妈。里面,是五千块钱。他说,这是他给你交学费的钱,让你先拿去救命。”
“峰子,那是给你上技校的钱啊!我都知道!因为我们家,你没能去上学!”
“我李浩,今天在这里发誓。赵叔的恩,你的情,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将来,但凡我李浩有出头之日,我的钱,有你一半!我发誓,我一定,十倍,一百倍地,奉还给你们!”
信的落款,是十五年前的日期。
我捏着那张信纸,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我的脑子,像被雷劈中一样,一片空白。
五千块。技校的学费。十五年前。
我终于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年纪小,只知道我爸把钱借给了李浩家,我没能去上那个据说毕业就能分配工作的技校。为此,我还跟我爸生了很久的气。
后来,这件事,就被我忘了。
可李浩,一直记得。
十倍奉还……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疯了一样,冲回房间,翻出我的银行卡流水单。
那两笔“分红”,两万,加两万,一共四万。
不对,还差一万……
我的目光,落在了当初李浩塞给我女儿丫丫的那个红包上。我冲过去,从抽屉里把它翻了出来。
一个崭新的,厚厚的红包。
我颤抖着手,打开它。
里面,是一沓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我数了数,整整一万块。
四万,加一万。
正好,五万块。
是当年那五千块钱的,整整十倍。
我坐在我的肉夹馍店里,一动不动。
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封信,和那个红包。
我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李浩没有忘记他的誓言。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报答”了我。
在他那套冷酷的、扭曲的、用金钱来衡量一切的价值观里,他还清了。当年我爸的五千块,他用十倍的价钱,还了回来。
还清之后,我们之间的情分,也就两讫了。
我,就从他的“恩人”,变成了可以随意收割的“傻子”。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骗局。
这是一个精心计算过的,带着某种黑色幽默仪式感的,偿还与背叛。
他不是忘了,而是记得太清楚了。清楚到,可以用计算器,把情义换算成一个冰冷的数字。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比被骗了五十万,更让人绝望。
窗外,西安古老的城墙,在夕阳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它在这里矗立了上千年,看过了无数的王侯将相,也看过了无数的悲欢离合。
我的这点事,在它眼里,可能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明天,银行的催款电话,还会打来。
我的店,我的房,可能都保不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我只是,为那个十五年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下这封信的少年,感到悲哀。
他曾经,也想做一个好人。
可他,终究,还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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