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哈：我的脱口秀，不是爽文

江湖上流传着许多与嘻哈有关的传说。
读书时她在五月天演唱会门口和抢票的黄牛打架，当地报纸记者拍下了她在场内顶着哭肿的双眼挥舞荧光棒的样子；在飞机上遇到执意让空姐搬大行李箱且袖手旁观的旅客，她挺身而出为空姐解围，上了热搜还顺便让民航条例改写了；工作中她为同事出头、怒怼领导；为了给同僚创造更好的工作环境，她毅然离开深耕了13年的空乘业，走向线上脱口秀比赛的舞台……
在站上综艺舞台以前，嘻哈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喜剧演员。她的第三个脱口秀专场《茁壮》豆瓣评分高达9.5，创下单口喜剧领域女性专场最高分纪录，以至于节目未开播时，社交媒体上就已经有了不少期待的声音。

候场时的嘻哈。（图/受访者提供）
这个夏天，我在《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的录制现场见到了嘻哈。与她聊天，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因为她面对你的样子，早已在荧幕上尽数展现：热情洋溢，语速极快，谈至尽兴时会忍不住爆发出高分贝的笑声，当觉察到对方情绪波动时，她又会第一时间给予宽慰——看过节目的朋友一定不意外，她可是被观众称为“待定区通道鼓励员”的女人。
在《茁壮》里，她讲自己在家庭中得到的爱，也讲自己如何硬刚霸凌与骚扰。观众评价，这专场内容堪比女频爽文。嘻哈曾在播客里回应，自己对此并不认同——“爽文”意味着杜撰，但她讲述的是自己及身边人的真实故事。

除夕夜，万米高空下的烟花
“你不是知道它（丝袜）不安全吗？那为什么一开始还要穿？你哪怕给我穿一条厚一点的牛仔裤，起火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把它一屁股坐灭。”
在舞台上亮相的嘻哈，一米七的个子，留着鲻鱼头发型，穿着宽大的卡通印花衬衫。连她自己都调侃，别人甚至猜她是开 塔吊的，也不敢相信她是空乘。实际上，这就是她最“对口”的工作——她从空中乘务专业毕业，通过校招进入民航公司。
节目中，她分享了发生在朋友身上的经历。后来，多家民航公司推出了新制服，空姐可以自选裤装、平底鞋，也有更多旅客开始在飞机上给航司写意见卡。“但在我走（离职）之前，乘客写的基本上都是投诉信。” 嘻哈告诉我，几乎没有人会关注乘务组。
听嘻哈讲故事，你会猜想她在即兴喜剧上的天赋，也许与在飞机上处理过许多突发情况的经验密不可分。 在播客里嘻哈提到，一个头等舱的座椅出现了故障，椅背调高后就卡住了，旅客无法躺平，遂质问前来解决问题的乘务员：“你这不是让我骑虎难下吗？”在工作间的她听到动静，一个箭步奔到旅客面前：“这怎么说呢，明明就是步步高升啊哥！”听了这话，旅客才扶着嘻哈的手迈了下来，让空乘拆开座位进行维修。
“你不能让同事陷在那个地方，我们是在同一个环境的呀。”哪怕当时首先面对的问题并不是自己，嘻哈依然认为自己有义务规避任何可能造成投诉的情况。

嘻哈在线上脱口秀比赛的第一次亮相，讲的就是空姐的故事。（图/《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
一个冷知识：旅客遗留在飞机上的任何东西，航空公司都不敢扔，就算捡到半个鞋底，也要交给地勤人员保存。嘻哈告诉我：“有一次我们捡到一支非常破的圆珠笔，都断了，（保洁）大姐就拿走了。结果那个旅客说里面有一个芯片，还向公司索赔。”
来自旅客的不堪入耳的辱骂，对她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但除非航空安全员刚好用执法记录仪拍到了这一幕，否则作出无理行为的乘客很难受到惩治。相比之下，来自社交媒体的攻击“有文字证据”，她可以直接回击，心中的憋屈感反而更少一些。
节目播出后，有人评论指责嘻哈：“当空姐之前，你不是知道（空姐）会穿高跟鞋、丝袜和短裙吗？现在又知道出来说了？”
在正式上岗前的培训期间，嘻哈确实怀疑过自己是否适合这个职业。当时还是短发的她，被一位老师指出“个子太高、声音不甜美、形象不够亲和”。有一次，嘻哈在家试穿制服时，爸爸过来夸她好看，她却觉得怎么看自己都别扭。爸爸鼓励她：“你是经过层层选拔（才）当上的空姐，所以你是什么样子，空姐就是什么样子。”
后来，她在飞机上度过许多难忘的时刻。救助过突发急病的旅客，给提着鸡蛋上飞机的大叔解过围，参与过 突发地震时的救援航班。几乎每个除夕夜她都如常登机、执飞，没有父母陪伴，但一到零点，她从万米高空往下看，依然可见一朵朵烟花争相绽放，身旁还有许多陌生人与她共度新年。
即便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刁难，嘻哈始终没有对空乘业感到厌倦。“我一直都说我很喜欢这份职业，很多人很难在20多岁就去到（过）世界各地。”在她眼中，空乘就像“摆渡者”，“每天把一群人接回家，或者送他们到想去的地方，（让他们）去见他们想见的人”。

嘻哈在专场演出中。（图/受访者提供）
有一回，一位“凶相毕露”的旅客一登机，便对门口的乘务长报出了嘻哈的大名。“我们这一行，自保意识特别强”，如嘻哈所说，当时同事对嘻哈递了个眼色，让她藏起姓名牌，先别露面。当同事找这位乘客了解情况时，对方才坦言，自己一直买这家航司的这条航线的机票，就是为了找到嘻哈，道一声谢。
这位旅客的母亲，一年前独自乘机从成都飞往青岛。 “她个子小小的，坐在头等舱的位置上，脚都碰不到地面。那个时候我挺想念我去世的阿婆，我就过去照顾她，跟她聊天。”听说老人家患糖尿病，嘻哈便按她的需求准备了低糖水果，还切了小块，忙前忙后陪伴了她全程。
这份经历，让老人家念念不忘，经常向儿子提起。那是她第二次坐飞机，也是最后一次。回家后几个月，老人家就去世了。直到今天，她的儿子依然和嘻哈保持着联系。

爱的相互作用
或许是因为稀有，总有人问：“女侠”嘻哈，真的从来不会内耗吗？有时候也会，当她遇到了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事的时候。
参加节目录制前，她90多岁的爷爷去世了。那之前的时间里，嘻哈不管有多忙，都要回到爷爷的病床前“听他卡痰”，在他面前张牙舞爪逗他笑。“但他说你要再因为来看我（而）影响你的工作，我就死给你看。结果他真的做到了。我跟我爸讲，他真是有种。”
“他们都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性格）就是很坚毅。”嘻哈相信，自己身上体现出来的对抗性是来自爷爷和外公。她从小听着老人讲战场上的故事长大：没有武器的时候，不止要躲过对方的攻击，还要抢走对方的枪支，把敌人打死，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所有打向我的‘子弹’，我不会去躲的，打不死我，我就要把你‘打死’。”
祖辈教她的职场哲学，是“尊敬领导，团结同事，非必要可以不尊敬”。外公则让她遇事要“敢于斗争，善于解决”，她也正如此身体力行。还在当空姐时，她下了班就换一部手机，拒绝周末会议；早年练体育落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领导对她频繁请病事假颇有微词，她依然表示“无法坚持（带病工作）”。即便这样做的后果，是自己的收入会随着排班频率降低而减少。
“我被他们这么好地爱过，凭什么要对你们认输啊？”面对不公，嘻哈觉得自己没有不对抗的理由。

小时候的嘻哈和外公。（图/受访者提供）
生活中，嘻哈也是一个很爱当“判官”的人，“因为我在飞机上憋坏了”。
参加脱口秀俱乐部线下活动时，每当有观众提到自己被家暴了、遇到不公待遇了，嘻哈总是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捏紧拳头；在商场厕所里发现喝挂了的女生，她找来湿巾和饮用水，等对方恢复意识、亲口确认了身份和同行人信息之后，才将女生交托给门口等待的人；成为脱口秀演员之前，嘻哈在网上发现有人抄袭刘旸的段子，遂将两人的公开视频片段拼在一起发上网，揭发抄袭者……
我问她，是否会担心自己多管闲事。嘻哈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那不是闲事，是别人的内容。我是教主（刘旸）的观众，我肯定想把他的内容好好保护起来，想听他自己讲他的内容，而不是别人讲教主的内容。”
正义的“小旋风”将嘻哈身边的人也卷了进来。有一天，王越和漆漆在赶开放麦的路上遇到了一对情侣，男生当街殴打女生，她俩立刻上前制止。“漆漆以前不会（做这种事），她不敢。但她那天就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健身、运动，是嘻哈的日常。（图/受访者提供）
王越在社交媒体上写，嘻哈“像个巨型刺猬，满背的刺去对抗这个世界，软软的肚皮留给我们”。前两年，知道王越喜欢吉他但没有遇到合适的尺寸，嘻哈就悄悄为王越量“手”定制了一把吉他，作为她总决赛前的礼物；遇到流浪生病的猫猫狗狗，她总是不忍心，不惜花上万元救助，最后往往因为担心其他领养人不够尽心，总是把毛孩子留下来自己养。
我问，好像一直是你在照顾别人，那谁来照顾你呢？
她对我如数家珍：《茁壮》首次演出的时候，朋友们定制了一个超大的奖杯送给她；无论结束工作的时候是几点，朋友们都会风雨无阻地接她去吃饭、休息；嘻哈执飞或出差去演出，朋友们总会去她家里帮忙照顾宠物。“现在家里换房子的时候，也会考虑到它们，选择条件更好、有大院子的房子。（因为）担心它们长猫癣，家里会（打理得）特别干净。但其实，我们也享受到了那个环境。”
对世界释放爱意，美好的事物总有一天降临到自己身上。起码在嘻哈身上，闭环确实形成了。
不存在的社会时钟
嘻哈的能量值，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上台表演能让观众笑趴，下台后还能随地大小跳，“给史妍姐伴舞，差点把房主任血压笑高”。网友猜测她是不是有ADHD（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让5G冲浪的嘻哈爸妈刷到了，急得一直给她打电话。嘻哈只能解释自己没病，ADHD说的是“爱的互动”。

嘻哈在迪士尼乐园。（图/受访者提供）
但小时候的嘻哈，有时候沉稳得吓人。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两个小时内不要来打扰我。”对家人说完这句话，嘻哈就会钻进书房里写作业，留下一脸错愕的爸妈。
之所以口出此言，或许是因为爸妈太爱带她出门玩了。嘻哈回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几乎不怎么呆在家，不是被带到公园里放风筝、爬树、骑自行车，就是被丢到泳池里学游泳——“罪魁祸首”都是爸爸。再大一点，爸爸还教她打桌球，因为“不能让我女儿被别的男孩随随便便骗走”。
或许是继承了爸妈的高精力体质和运动天赋，嘻哈学什么都很快。小学三年级时进了校足球队，大学时进了篮球队；读书时，出于兴趣，嘻哈甚至同时上好几个课外班。“星期一画画，星期二钢琴，星期三跳舞，星期四画画，星期五钢琴，星期六跳舞，星期天休息。”她掰着手指对我回忆。父母对其学习成果并没有要求，她倒是靠这些兴趣班，拿了不少比赛的奖项。
如今看来，嘻哈的“副业型”人格，也许在那时候就打下了基础。虽然曾靠高中的一次田径比赛达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但嘻哈却是正儿八经通过普通高考上了大学。她说如果不是太过松弛，在考场上睡着以至于来不及写作文，说不定还能考个六百多分。大学时，她还参加了一次四川省大学生运动会。嘻哈坦言，如果没有当空姐，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体育老师。

嘻哈调侃自己，“原来这么早就当了空姐”。（图/受访者提供）
疫情期间，航司减少了执飞的航班数量。到了 疫情防控逐步放开的阶段，百无聊赖的嘻哈偶然接触到了即兴喜剧（无剧本、无道具、无彩排，演员仅凭观众随意给出的关键词进行发挥的戏剧），从此开启了“不是在上班就是在练即兴”的生活。
有一次演出时，开场的单口演员碰上堵车，在大家的鼓动下，嘻哈硬着头皮上场互动。后来，在另一次场拼盘演出中，又有一位演员迟到，嘻哈再次充当了补位的角色，意外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在那之后，她才开始思考自己做脱口秀的可能性，有意识地多找一些单口喜剧演员接触、学习。
全职做喜剧后，嘻哈是否对未来的职业发展有所规划？嘻哈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没有什么大的规划。我当空姐的时候，从没想过我会当一个脱口秀演员，我（早期）练体育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当一个空姐。”做好当下的工作，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一切准备，就是她的生存之道。
反抗社会时钟这件事，嘻哈的妈妈十几年前就已经践行过了。在一期播客里嘻哈提到，当时为了照顾外公，40多岁的妈妈从成都辞职，回 老家四川资阳重新找工作。面对这位高龄求职者以及可能带来的过高的人力成本，她应聘的企业特地开大会商讨此事。入职后她不负众望，第二个月便做成了当时交易金额最高的一个项目。

专场《茁壮》的舞台上，嘻哈和妈妈拥抱。（图/受访者提供）
母亲对家庭的重视，又来自祖辈的身教。嘻哈对我回忆，工作了一辈子的外婆晚年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卧病在床时，是外公贴身照顾了她8年。后来外婆离世，身上依然干干净净，一个褥疮都没长。
前两年，嘻哈的外公去世。妈妈告诉嘻哈，自己对当初的决定感到十分庆幸：“如果当时我没有辞职，没有把你外公最后几年照顾好，我会恨自己一辈子。工作辞了可以再有，但是爸爸没了就是真的没有了。”
嘻哈听进去了。如今她对自己很满意：“我觉得我做得最好的一点，就是每天都100%不留遗憾地过，该骂就骂，该吃就吃，想做的事立马就做。过好了今天，明天来什么都不怕。”
风的形状
相较温柔的妈妈，嘻哈觉得爸爸太“癫”了。
从小爸爸就告诉她，妈妈很容易走丢，要她帮爸爸看好妈妈。她果真走到哪里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妈妈离开视线。实际上，这是爸爸避免女儿走丢的小妙招。“你还别说！”聊到这里，嘻哈才恍然，自己从小操心的性格，是打这儿来的。
平日里，爸爸妈妈“蛐蛐”别人的时候，从来不会避开嘻哈。每天傍晚，两人在厨房一边准备晚餐，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身边人最近的新闻。在餐厅写作业的嘻哈有时听得笑出声来。爸妈发现了便逗她：“你笑什么？一会儿你来说，我们也要笑。”家里没有“吃饭不能说话、看电视”的规矩，嘻哈也在这种氛围里，养成了遇事都与父母分享、沟通的习惯。
因为有小学时受到老师的欺负的经历，嘻哈在爸爸的鼓励下，努力考到了外地的国际学校，独自出门求学。但她没长歪，多亏了爸爸早早给她祛魅。现在的她，没染上烟瘾，偶尔会和信任的朋友一起喝酒。而爸爸烟酒都来。“我没上过补习班，我爸说这钱不如给他多买几包烟，他可以多活几年。气死我了。”
在这个家里，她感受到的始终是尊重和配得感。初中时参加出国交换项目，费用不低，但在爸爸口中，这笔钱“不给你花，我们也会吃掉”；青春期时，嘻哈休假回家，妈妈总会带她去逛街，陪她买衣服、做美甲、种睫毛；甚至当家里面临财务危机时，嘻哈的课外班也没有停止。
“你的到来是加入我和妈妈的生活的，而不是来改变我们的生活的。因为我们两个足够喜欢（对方），才会想要小孩，我们希望生活多姿多彩，而不是因为你就要改变什么规划、省吃俭用。”在他们心里，自己在当父母这件事上，最多打个七八十分。

嘻哈在专场演出中。（图/受访者提供）
《茁壮》专场巡演前，嘻哈请爸爸给自己写一句话推荐。没想到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封致观众、也是给嘻哈的信：

“在她身上我们似乎能看到风的形状。” “记忆中小时候我接她放学突然下雨，我没带伞，拉着她跑的时候，她淋着雨指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笑嘻嘻地问我：‘爸爸我们在外面洗完澡是不是回家就不用洗了？’我突然觉得我的女儿的豁达和松弛远超于我。” “我和她妈妈在养大她的同时，又好像把我们自己重新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