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1月17日上午十点,老首长回来了!”土路旁,一位银发会计抑不住激动喊出这句话。二十几年前被称作“走资派”的洪学智,此刻穿着一件深灰呢子大衣,下车后第一时间张开双臂,把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紧紧搂住——那人正是当年大家口中的“小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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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稳,寒风打着旋。洪学智拍拍小哑巴的肩膀,又转身对陪同的场长低声交代:“娃已成家岁数,该操办婚事了,别耽误。”短短一句,像命令,也像嘱托。场长连连点头,连声答应。
镜头如果调回1970年9月,画面却截然不同。那天早晨,金宝屯农场刚下过一夜秋雨,泥地黏脚。几名军装干部护送一位58岁的老者进场,没敲锣,也没打鼓,只留下一句“让他在豆腐坊先干着”。知青孙炎峰和穆永福正忙着烧浆,抬头见陌生人,客气问:“老哥贵姓?”“姓洪。”老者把行李往墙角一靠,顺手调火候,“气匀点再下卤,豆花细。”一句行家话,让两位知青对视一笑:碰上懂行的。
午后,孙炎峰被叫到连部,才知道面前这位“老洪头”正是华东野战军副参谋长出身的开国中将。1969年那场政治风暴把他卷来北疆,档案上那两顶帽子分量惊人。军管会让孙炎峰盯着洪学智,且叮嘱其他知青少来往。可实际相处一天,孙炎峰就发现,这位老军人言语不多,却对谁都拎着热水壶嘘寒问暖,身上透着一股子厚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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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屯离科尔沁沙地不足二十公里,风沙大,庄稼薄。粮库缺人时,洪学智扛一袋一百八十斤的麦子,上肩、转身、落袋一气呵成,连年轻人都甘拜下风。有人嘀咕:“他这是给自己挣面子。”洪学智听见,只回了半句:“多干点,心里踏实。”
1971年春,农场决定自繁自养五十多头猪,连里把活儿丢给洪学智和孙炎峰。饲料紧缺,猪拱开栏,祸害了四邻苞米地,赔不是都来不及。洪学智蹲在猪圈边盘算几夜,拍腿道:“酒精厂的酒糟白放着,弄点来,加豆饼,肥得快!”他们连夜去废弃车间扛酒糟,又找来油坊的榨饼,两星期后,猪油光闪亮长起膘。场里第一次把生猪卖到通辽,解决了知青口粮缺口。有意思的是,猪长膘那个月,洪学智借来《孙子兵法》手抄笔记,边养猪边总结:“后勤稳,兵心齐。”旁人笑他矫情,他却认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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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过后,农场历来不准社群众下地拾穗。一次,洪学智路过,看见守青人举着土枪轰赶老百姓,顿时脸沉下来。当晚他直接找到军管会负责人:“地翻之前剩粮都是糟蹋,凭什么不让老百姓捡?”对方推说“老规矩”,洪学智把茶缸放桌上,声音不高:“军管就该为民。”第二天禁令取消,附近村民私下传:“豆腐坊来了条硬汉子。”
说到“小哑巴”,场里都摇头:父母早亡,随叔叔老胡要口饭,十五岁便给马号扫粪。他不会说话,却听得懂,只会憨笑。1971年初冬,一场寒流突袭。洪学智出门,见小哑巴在门口冻得发抖,军大衣脱下就披在他身上,还比了个“拢紧”手势。小哑巴愣了两秒,突然咧嘴笑,抓根草绳束腰,一溜烟跑去放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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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谁家猪圈后冒出蘑菇篮,八成是小哑巴送给老洪头的礼。孙炎峰有次打趣:“人家回赠的是情意,你吃的是野味。”洪学智笑笑,把蘑菇分给工友,自己只留一小碟清炒。
1972年7月,中央决定调整对部分老干部的政策。洪学智接到调令,将离开农场。他没摆送别宴,只在连队黑板报写下四行字:“革命征程,苦乐与共;金宝屯事,终生不忘。”随后搭乘吉普车离场。小哑巴追到场部口子,揪着那件褪色的大衣袖子,眼泪直掉。洪学智把军帽按在他头上,用力点头。不会说话的孩子拼命张嘴,却什么也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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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学智回到部队后,两年内恢复军衔职务。可依我看,他心里始终装着那片黑土地。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几次托人捎信询问农场近况:粮食产量提高没?知青都返城了吗?那孩子娶亲没?在北京的首长宿舍里,一提金宝屯,他总会放下毛笔,慢慢回忆。
1999年的这趟重访,洪学智已八十五岁,步子慢了,却执意要走遍旧日猪舍和豆腐坊。走到当年那片苜蓿地,他微微弯腰,用手指了指枯草,“蘑菇长在这儿,我记得。”随行的年轻干部听得发怔。回到宿舍后,他让秘书把带来的两千元装进信封,递给场长:“给小哑巴操办聘礼,账不必报我。”场长接信封的手颤抖,说不出话。
值得一提的是,小哑巴后来真娶了同村姑娘,还学会了用纸笔交流。婚礼那天,他把那件军大衣挂在炕头,说那是“爹”。这件事我听老知青提起时,心里忽地一酸:战争年代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最记挂的却是一个弱势青年能否有个家,这大概就是军人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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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学智2006年在北京逝世。场里人私下议论:将军走得安详,灵堂里摆着通辽寄来的苜蓿和干蘑菇。有人说这太朴素,可我觉得,比起花圈锦幛,那两样土产更能说明他一生的牵挂与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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