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梧桐树,在记忆中总是高大而沉默的。它们排列在村口的大道两旁,粗糙的树皮上刻着岁月的皱纹,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某种只有土地才能听懂的语言。
幼时,我常常仰望着那些梧桐。它们高得几乎要戳破天空,阳光从叶片的缝隙间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夏日里,梧桐树下是最好的去处,大人们在那里乘凉闲谈,孩子们则绕着树干追逐嬉戏。树皮上常有蝉蜕,透明的外壳紧紧贴在树干上,像是蝉留给树的礼物。我总爱收集这些蝉蜕,放在火柴盒里,视若珍宝。
村里的老人说,这些梧桐是"大跃进"那年栽下的。那时节,人们饿着肚子种树,树苗也瘦弱,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老李头便是当年种树的其中一人,他的背已经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是长年劳作的印记。每到傍晚,他总爱坐在最大的那棵梧桐树下,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树干,眼神飘向远方。"这棵树啊,"他说,"和我家老二同岁。"然后便不再言语。后来我才知道,他的二儿子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了,就埋在村后的山坡上,那里也有一棵孤零零的梧桐。
梧桐树见证着村中大小事物。婚丧嫁娶,都少不了在树下摆上几桌。记得阿芳姐出嫁那天,梧桐树下铺了红毯,她穿着大红嫁衣,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花轿。风吹过,梧桐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片落在了她的嫁衣上,像是树的不舍。三年后,她抱着孩子回娘家,脸色却不如从前红润,眼中常含忧郁。她丈夫酗酒,动不动就打她。村中女人们常在梧桐树下安慰她,树叶沙沙,仿佛也在叹息。
梧桐树也承载着孩子们的成长记忆。我和小伙伴们常在树下玩跳房子、抓石子。树干上刻着我们的身高标记,每年都在往上移动。最调皮的小虎总爱爬上梧桐树掏鸟窝,有一次不小心摔下来,折了胳膊。他父亲用梧桐树枝做了夹板固定,那树枝竟随着小虎的胳膊一起生长,拆夹板时已经和皮肉长在了一起。后来小虎去城里打工,再回来时手上戴着金表,却总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块与树皮长在一起的皮肤。
随着年岁增长,我离乡求学,梧桐树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直到那年冬天,母亲打电话说村里要修路,梧桐树都要砍掉。我连夜赶回,看见树干上已经画上了红色的"拆"字。村民们聚在树下,沉默不语。老李头蹲在最大的那棵梧桐旁,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渗入树根的泥土中。
砍树那天,电锯声刺耳。我看见梧桐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像是把几十年的光阴都压缩在了这些同心圆里。工人们把树干锯成一段段,树桩上渗出汁液,像是梧桐的眼泪。有人把树根也挖了出来,底下竟有许多蝉蜕,有的已经埋藏了十几年。
如今,宽阔的水泥路取代了当年的梧桐大道。路灯明亮整齐,却再也没有那些斑驳的树影。偶尔回老家,我总会在原来梧桐树生长的地方驻足。风吹过时,我似乎还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那是记忆中的梧桐在向我诉说故乡的故事。
有时我想,也许树比人更懂得什么是永恒。它们沉默地站立,看尽人世沧桑,却从不言语。故乡的梧桐虽然已经消逝,但它们早已将根须扎进了我的记忆深处,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清晰起来。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都承载着一段无法复制的时光;每一道树皮的裂纹,都记录着村庄的悲欢离合。
在这个快速变迁的时代,连记忆都变得奢侈。唯有那些梧桐,在我的脑海中依然枝繁叶茂,为我们这些离乡的游子,保留着最后一点故乡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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