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点,“地板哥”刚下班,头上的安全帽还没摘,汗水沿着额头和鼻梁往下滑。
“我为了生活整天拼搏,从来没有向别人低过头,也没有作恶。但是儿子不争气,这个游戏对我家庭危害太大了。”迎着风,他的声音透着疲惫,像急切的哭诉。
在短视频平台上,“地板哥”不这样。他是反网络游戏家长联盟(以下称“反游联盟”)的一员,喊得最响、最出名。在个人视频号的置顶视频中,他看起来精神十足,戴着红色头盔,穿着红色T恤,站在一帮人的前面,声嘶力竭:“打倒游戏!救救我们的孩子!”
他喊一句,身后的人跟着喊一句,但一直有人笑场。他的女儿5岁,在两年前也跟着他一起喊这些话。
反游联盟中的大部分家长有和“地板哥”相似的遭遇,有的是生意人,有的在机关上班。自从孩子陷入网络游戏后,他们的身份都是“坚决打倒网络游戏”的人。
线下,他们穿着印有反游标语的红背心在城市的街头呐喊;线上,他们在社交平台上发着文案大同小异的反游视频。有人觉得他们是英雄,给他们送水;有人觉得他们是没管好孩子的神经病,砸来砖头。
孩子沉迷网络游戏,怪孩子,怪家长,还是怪游戏?答案众说纷纭。但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些“因游戏而破碎的家庭”里,无论是打游戏的孩子,还是反游戏的家长,仿佛都陷入了时间的凝滞,很难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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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视觉中国
好孩子开关
周五,患有尿毒症的王明祥在医院做完透析,往家赶。有时,医院会发些营养餐,他舍不得吃,拎回去给儿子——15岁的儿子正在读职高,平时住校,周五回家过周末。
到家已经晚上6点多了,一进门,他发现,儿子又在打游戏。“你咋不做饭?”王明祥问。“等你回来煮。”儿子说。“我透析回来一点精神都没有,随便吃点算了。”“你做什么我吃什么。”这几乎是父子俩每周的全部交流内容。周五周六,儿子通宵打游戏,白天睡觉,房门一直关着,喊也没人应;周日下午两三点起来,又回学校去了。
一切的起点是2022年。那时,儿子刚上初中,在家用王明祥的备用手机上网课。
一天,王明祥到银行取钱,发现卡里的两万多元没了。查过流水后,他发现这些钱被几百元几百元地付给了游戏公司。他拿了一把菜刀放在手机旁边,“你再碰我的手机,我就把你手给剁了”。儿子吓得两天没敢碰他的手机。
但也只能维持两天。两万多元是水滴筹筹来的医疗费,62岁的王明祥是一名单亲父亲,2019年查出患有尿毒症,隔一天就要做一次透析。他没有正式工作,靠低保生活。
后来他回想,自己之所以没有及时发现端倪,是因为儿子用手机搞了两个界面,“一个打游戏,一个搞学习,你去看的时候他在学习,你走了,他就把界面翻回去打游戏了”。
事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王明祥说,儿子小时候学习相当“得行”,“排第一第二名”。当时得知他生病,儿子小学的校长和老师都来家里看他,还给他捐了钱。但初中沉迷游戏后,儿子的成绩一落千丈,如今,只能上本地的一所职高,“连高中都考不上”。
何晴最开始发现儿子沉迷网络游戏,也是因为成绩的下滑。儿子从小聪明、听话。中考前,姐姐曾提醒她,“一定要注意,不能让他接触游戏”。何晴听完很生气,跟姐姐吵了一架,“沉迷游戏是分人的,你别把别人家的情况套到我孩子身上”。
儿子中考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何晴给他买了一部手机:并不是一种奖励,而是因为手机已经变成了重要的出行和学习工具。
平时忙着杂货店的生意,何晴很少去开家长会,后来儿子高二分到理科班,赶上店铺拆迁,她才去参加了一次家长会。结束后,她看到一个妈妈脸色很难看,一瘸一拐地去找老师:“孩子整夜玩游戏,变得像疯子一样,我端饭给他吃,他骂我还打我,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摔在楼梯上,腿就走不了了。”“你的孩子玩游戏已经中毒了!”老师说。
轮到她时,老师说:“孩子成绩下降成这样,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你也看到了,刚刚都是反映游戏问题的家长。”她一看,儿子的强项化学,成绩已经下降到了五六十分。更大的噩耗是,刚刚那个妈妈的孩子,就是儿子的同桌。
回家的饭桌上,她没有直接质问儿子,而是旁敲侧击:“今天很多家长都跟老师反映了孩子打游戏的问题,我希望你不要去碰这个游戏。”儿子的脸一下就红了。
丈夫脾气不好,何晴本来不敢跟他说,但涉及学习成绩这件大事,她还是说了。结果,丈夫把儿子拉过来打了一顿,儿子的手机也给砸了。这件事给父子俩造成的隔阂延续到现在。“我们的家庭本来是非常和睦、温暖的,你看游戏给我们带来多大的伤害?”何晴说。
在大部分反游家长看来,游戏就像一个“开关”:打开后,孩子变成陌生人,甚至仇人;关闭后,就能变回好孩子。
有一天,儿子突然问王明祥:“爸爸,今天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做?”“你今天为什么不打游戏了?”“今天没有游戏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举行国葬,全国停止一切公共娱乐活动。
他记得,儿子上小学的时候,经常黏着他,去医院透析也跟着。医生给他扎针时,儿子对他说“不要怕,不疼”。但自从沉迷网络游戏后,儿子就像变了个人,不再跟他交流,“我说他两句他叫我滚出去”。
他也尝试跟儿子说心里话:“我靠透析维持生命,你现在这么沉迷游戏,你想过我没有?我养你是养儿防老,而你每天都在气我⋯⋯”儿子回他:“我还小,到了18岁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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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祥儿子小学时期获得的奖状 图/受访者提供
求救
为了搞清楚游戏到底为什么让儿子着迷,何晴对儿子说:“妈妈跟你一起打。”
儿子一开始也愿意教她,但是她“玩手机比较笨”,游戏里的小人绕来绕去,她看不懂,也分不清各个按键是干吗的,“总是自己把自己撞死”。没过几天,儿子就不愿意带她玩了。
儿子也努力过。“妈妈,我把手机给你,我写完作业,你让我玩15分钟。”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但过了一周左右,她发现儿子交手机的时间拖得越来越长了。“但你不能一超时就马上去找他,还是要给他一点时间对吧?”她小心翼翼地对儿子提起:“我发现你这两天玩手机的时间好像都超过了。”多讲几次,儿子就不高兴了:“你烦不烦?”
王明祥家也立过协议:儿子想要一部自己的手机,承诺每天只玩两个小时。“我要好好学习”,王明祥让他把这句话写下来,贴在墙上,但没过几天,儿子就不遵守了。“我要收他手机,他说要从窗户上跳下去。”
为了阻止儿子打游戏,他给游戏公司打电话,把儿子的游戏账号封了三次。但他很快发现,儿子总有办法弄到新账号。
实在没办法了,他求助当地媒体,记者带着心理专家上门。专家跟孩子聊完后,他看到儿子“撇了眼泪”。儿子对他说:“我不玩游戏了,我要出去玩。”王明祥带他去了商场、公园、动物园。
那段时间,儿子打游戏确实少了,但每次出去,看到什么都想买,每次都要花几百元。后来,他不敢带儿子出去了。“出去不买东西可以,你要买东西,我没有钱。”儿子又开始打游戏。
王明祥觉得,归根到底还是游戏的诱惑性太强了。“游戏有及时反馈,你达到了什么水平,每天打卡又有奖励,就这样一局又一局。”
为了拯救沉迷游戏的二儿子,“地板哥”不知道跟网吧吵过多少架、报过多少警。“你们开网吧就不应该让未成年人进去,你们为了钱这样做,良心何在?”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儿子被他打得跪在地上,“要不是他妈拉我,我真的拿刀想砍他”。
他把儿子送进了武校,但是儿子试图翻墙逃跑,后来老师说:“你把孩子弄走吧,我们不教了。”唯一改变的是,儿子从武校出来后,力气大了,“地板哥”从打儿子,变成被儿子打。“有次他打到我起不来,他已经因为游戏六亲不认了。”
刘庆霞的儿子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打游戏的。当时,她和丈夫在乡镇上做生意,“不可能全身心陪伴孩子”。最初,儿子周末溜去镇上的网吧,两个小时看不见儿子,她就去网吧把他揪回来。
为了把儿子“往正路上引”,刘庆霞给儿子认了干妈和干爸,按她的说法,对方是镇上出类拔萃的教育工作者。她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把儿子“扭转过来”。放学后,儿子去干妈家做作业,周末则排满书法、画画等各种补习班。
但升初中后,儿子开始用自残的方式对抗父母的管束。一次吃饭时间,儿子在房间打游戏,丈夫一时火起,拔了电脑电线,儿子夺门而出,冲向街道上行驶的汽车。“我和车主都吓死了。”从那以后,刘庆霞再也不敢直接与儿子对抗。
儿子升高中后,她动用所有人脉,将儿子转到县城最好的高中,让他生活在朋友家,与朋友的儿子同吃、同住、同学,希望能“近朱者赤”。“我没有能力教育,他们应该可以。”直到某个周末,朋友打来电话:“你儿子又找不到了。”刘庆霞从镇上赶到县城,最终在网吧里找到了儿子。
为了救孩子,刘庆霞试过各种方法。这些年,她开始许愿、吃素、念经、放生。“为什么小孩因为游戏不能自控?从玄学的角度说,这就是游戏的灵性在作怪。”她说。
“很多人都说是家庭教育的问题,但家长总不能不工作一直看着小孩,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没有游戏,这些孩子能这样吗?”何晴说。
他们决定,必须打倒网络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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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哥”的二儿子因打游戏与人发生冲突而受伤 图/受访者提供
联合起来
家长会后,何晴向老师要来了那位腿受伤的妈妈的联系方式。了解得越多,越痛心。一天,她刷到一个女人一边哭,一边说游戏不好的视频。“我就下定决心要学会制作视频、评论私信。”
何晴给每一个相关作品点赞、私信:“你好,你的孩子沉迷游戏吗?”她经常对着手机私聊到凌晨1点多,有人来店里买东西,她在私聊,生意受到了影响;在家边烧饭边和其他人私聊,锅也烧坏了几口。
某天,她被一名家长拉进了一个群,群内都是因游戏千疮百孔的家庭。在群里,大家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一群决心打倒网络游戏的家长,慢慢走到了一起。王明祥和“地板哥”也在其中。他们大部分是互联网和电子设备的边缘人,但是为了拯救沉迷游戏的孩子,愿意倾尽全力。“这场仗我们这代不打,难道留给下一代人打吗?”何晴说。
有过对他们表示理解的人。“有开出租车的司机,看到我们穿着反游的衣服,说你们打车的钱我不要了。”还有一次,家长们顶着烈日奔走,一辆警车在红绿灯前停下,向他们招手,从车里递了几瓶水给他们。
当然也有不理解的。一些孩子——家长们猜测是喜欢打游戏的孩子,向他们涌来,说他们是神经病。一次,一块砖头砸向了正在街头反游的“地板哥”。
线上的战争更是激烈。在家长们反游主题的短视频评论区和私信后台,很多人用难听的字眼骂他们,恶搞他们的视频,还有人攻击“地板哥”的女儿。何晴说,虽然“被骂得心碎”,但她从不反击,“孩子也是受害者,他们已经沉迷游戏扭曲心智”。她只能把攻击者一个个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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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游群中家长们互相倾诉 图/受访者提供
49岁的赵艳也是反游联盟中的一员:24岁的女儿和21岁的儿子都沉迷网络游戏,走投无路下,她加入了反游的队伍。为了关闭网络游戏,她写信、打电话、寄资料。“一份快递十几块钱,我不知道寄了多少份。”
赵艳在一家生产防护设备的橡胶厂工作。从前,她从来不提孩子沉迷游戏的事,怕被同事笑话。但现在,“只要能救我孩子,一切我都无所谓。什么面子,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还有很多家长直接找到游戏公司。发现两万多元的救命钱被儿子打游戏花掉后,王明祥起诉了游戏公司,最终追回了这笔钱。一次,他到理发店理发,听老板说他的孩子给游戏充了多少钱,要不回来。“我说我来给你要。”有了之前的经验,王明祥帮老板要回了那笔钱。
王明祥曾问过游戏公司,能不能关闭网络游戏,对方表示做不到。“我说:你们的防沉迷和未成年人保护做到没有?为什么孩子能拿我们的身份证打游戏?他们能拿我们的身份证坐高铁和飞机吗?”对方答不上来。
这些年,有的家长带着疲惫退了群,也不断有新的家长加入。像何晴一样坚持时间最长的,已经7年多了。后来,赵艳退了群:“看不到希望。经历了那么多,我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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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祥定制的反游主题T恤 图/受访者提供
“他们觉得游戏毁了我”
“游戏毁了我的孩子”,是反游家长常说的一句话。在孩子的故事里,这句话就变成“他们(父母)觉得游戏毁了我”。
王明祥问过儿子:游戏有什么这么让你着迷?儿子说,“游戏是我的精神支柱,玩游戏的时候,我才快乐、高兴”。
但在王明祥看来,儿子并不是不快乐,而是因为自己没有物质条件陪他出去玩。“如果我有条件,我的孩子绝不会沉迷游戏。”
在王明祥的记忆中,儿子小学成绩很好,奖状贴满了墙,深受老师重视。但孩子的初中班主任却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孩子初一一进班,就在班里排倒数,三年都是如此。“平时他只和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玩,几个人都爱打游戏,成绩都比较差。”
在如今职高老师的眼中,王明祥的儿子“平时还好,不怎么捣蛋,也不抽烟,唯一的问题就是上课爱睡觉,喜欢玩手机”。但学校对手机有严格的收缴限制,晚上也有教官查寝,所以“不算很大的问题”。
学者蒋雯长期关注青少年网络成瘾问题,得知情况后,她联系上了王明祥。根据蒋雯这些年的观察和调研,沉迷游戏的孩子有几个共性特征,比如心理压力大,对学习和生活不满意,不对人说心里话,经常感到孤独、不受欢迎、被瞧不起。家庭方面,则表现为缺乏自由和尊重,家长了解和监督少、经常唠叨等。
“我们去一个学校调查,问100个家长:今天跟孩子交流了吗?有80个家长说交流了。我们再去问这100个孩子,可能只有20个孩子说交流了。很多家长认为的交流,其实是伪交流。家长理解的交流是我唠叨过了,但孩子其实完全没有听进去。”蒋雯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4岁的李驰曾经是父母心目中“被游戏毁掉”的孩子。15岁时,父母关系不好,经常吵架,他作为独子又被投射了太多希望,患上了抑郁症,休学在家。
父母的争吵还在持续。白天,听到父母出门上班的声音,他就松一口气;晚上,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他又绷起来。他不想在家待着,而网吧是一个低成本过夜的好选择,他开始每晚去网吧打游戏。
就这样,李驰成为父母眼中的“网瘾少年”。2016年6月,他被妈妈送去了豫章书院,后来这里被曝光存在严重体罚、囚禁、暴力训练等诸多问题而注销办学资格,理事长、校长等多人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逮捕。
进入豫章书院的孩子,会先在“小黑屋”待7天。在这里,他的衣服被全部脱掉,包括内裤。房间里除了虫子和一个便盆,什么都没有。
刚进去时,他不相信妈妈会把他留在这种地方——不久前,妈妈带他去日本玩,在那一周,他完全没有玩游戏。当时妈妈说了一句,“这孩子看起来好像也不是离开电脑就不行”。后来回想,李驰觉得这是一次试探。
第二天睁开眼,看到自己还在这里,他对妈妈的信任开始崩塌。小黑屋的墙上,留下了许多孩子用指甲刻下的字:“我恨我爸妈”“对不起爸爸妈妈”。
自杀的念头是突然来的。某天,在寝室洗衣服时,他捧着一瓶洗衣液喝了几口,被送到医院洗胃。在医院,他给爸爸妈妈通了电话,但由于身边都是教官,他说自己是“误喝”。
不久后的一天,他突然在铁门外看到了妈妈,那一刻,妈妈也正好看到了他。他走过去,什么都没说,隔着门抱着妈妈哭。妈妈把他接了出去。
现在回想,把他送进豫章书院前,父母似乎也尝试跟他交流过——爸爸觉得他没病,“去上学就好了”,有时候会对他一顿拳打脚踢。妈妈则会写超长的手写信,从门缝塞进他的房间。
这些信件有十几封,但内容大致相似:我最好的儿子,你到底怎么了?你什么时候能好?起初,他还有力气看,也会回:我理解你,我也不想这样。但同样的话重复多了,就丧失意义了。
李驰觉得,这些信的出发点并不是沟通,而是妈妈个人内心焦虑的投射。从豫章书院出来后的某一天,他把这些手写信,连同从书院带出来的东西,一把火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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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员在豫章书院食堂就餐(资料图片) 图/视觉中国
什么是爱?
刚从豫章书院回家的一两周,李驰“装得很好”,什么都听父母的,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但其实,他至少三天没敢睡觉,每天带着刀,晚上把窗口打开一个缝——戒网瘾学校习惯半夜抓人,如果他们来了,他就从7楼跳下去。
后来,他装不下去了,急切地想告诉父母自己经历了什么。那场对话的具体内容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情绪越来越激动,好像说了脏话,好像打碎了一个花瓶,好像拿了刀,又放了回去。
而父母的话大概是:你要理解我们,你那个时候都这样了,我们能怎么办?只能把你送过去。某种程度上,他确实理解父母。“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确实挺叛逆的。如果现在让我去跟那个时候的我沟通,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爸爸妈妈爱自己吗?李驰认为当然是爱的。只不过,面对矛盾,他们好像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外力上,也更倾向于获得一个万能答案。比如,他们相信豫章书院的承诺,觉得孩子出来就会变好;再比如,只要关闭网络游戏,孩子就能救回来。
而在孩子们看来,相比于游戏,如何与父母相处,是一个更重要的课题。
姜澄今年16岁,因为父母忙着工作,他和姐姐是奶奶带大的。平时两代人没有沟通,过年回家,父母也是各自抱着手机玩,只是偶尔会推开他房间的门,抱怨他“就知道玩手机”。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姜澄就一直经历严重的校园霸凌。他向父母暗示过,“我被欺负了”。父母却问:他们为什么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他更不爱说话了。
唯一能获得安慰的就是游戏。“打游戏的时候我真的能忘记一切,就像短暂地离开了现实生活一样,哪怕输了我也很高兴。”他记得,一个在游戏中认识的人陪他聊天,和他一起骂了那些欺负他的人,包括父母,还对他说“以后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他想:“天哪,真的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
后来,他被父母送进了戒网瘾学校。在那所学校,他被一个男教官性侵。
32岁的肖婷也曾被父母判定为“网瘾少女”,14岁时被送进一所戒网瘾学校。在她看来,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服从性很强的孩子,只是青春期时脾气不太好,成绩普通,又爱上网。得知自己要被送进戒网瘾学校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反抗。
和很多家庭相似,肖婷的父母生意忙碌。她在学校性格开朗,跟同学相处得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到家里,她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没人陪我说话,但我又向往外面的世界,所以通宵在网上看各种贴吧和论坛。”但在父母看来,这是“不务正业”。
肖婷觉得,从小到大,她和父母都不是非常了解对方。比如,她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要当着客人的面,因为洗澡时间长而大骂她。在外人看来,爸爸“最疼爱她”,但其实,肖婷和他的相处时间很少,“并没有感觉他有多疼爱我”。外人唯一的评判依据是,“你爸只有见到你的时候,脸上才有笑容”。
但她想要实质性的爱。“我很羡慕那种像朋友一样的亲子关系,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有什么八卦,都能跟父母聊。”
什么是爱?在姜澄的父亲看来,自己花近三万元把儿子送到戒网瘾学校,是“为他好”,是“爱”。“但是我觉得这是伤害,我不止一次跟他(父亲)表示,我在戒网瘾学校被性侵了,这叫爱吗?”姜澄觉得,真正的爱是没有包装、没有伤害的。
因为戒网瘾学校的经历,姜澄患上了重度抑郁、中度焦虑,后来又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目前还在休养。他从家里搬了出来。
独居后,姜澄“看天空都更蓝了”。第一次对生活有了掌控,他搭建起了自己的节奏:晚上8点,整理房间,出去倒一趟垃圾,其余什么时候出门则随时看心情;他爱上了读书,多是国外一些心理创伤疗愈类的书籍。偶尔,他也会打几盘游戏,但这已经不再是他的全部。
但直到现在,姜澄的父母仍然认为,游戏毁了他。
“地板哥”和二儿子已经两三年没说过话了,“我不想跟他聊,他以前那么伤害我”。但是“谁家的小孩谁不疼?我也想他,天天想他”。对于一些反游的家长来说,坚持要求关闭网络游戏,就是他们爱孩子的方式。
上个月,赵艳出了一场车祸:害怕儿子昼夜颠倒打游戏猝死,每天中午午休的40多分钟时间,她都要从厂里赶回家看他一眼。这天急匆匆往回赶,她被车撞倒,在ICU昏迷了一天多。
清醒之后,她在儿子的眼神中看到了慌张和心疼。许久未联系的女儿也赶到医院,忙前忙后。紧张的家庭关系似乎因为这场车祸有所好转。
但车祸后的某一天,她想去看看女儿——之前女儿不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女儿刚通宵打完游戏,睡着了。一进屋,赵艳看到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她“闷得慌,受不了里面空气”,就把窗户打开了。女儿被光线刺醒,生气了,大喊着让她回去。
母女间的窗户又被关上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记者:邱启媛
实习生:倪纷纷
编辑: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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