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维屏
写有《洛丽塔》的纳博科夫一般被认为是美国作家,但是实际上,他更应该被认作是俄罗斯作家。
纳博科夫
他出生于1899年,18岁的时候,俄罗斯爆发十月革命,纳博科夫离开故乡俄国,从此流亡在德国,后移居美国。他是无根的,所以,他以美国为背景写作文学作品时,会挑选一个触犯人类道德底线的题材——《洛丽塔》,也许小说里的狭邪成分,才能够表达他对一个异域文化难以接受而另辟蹊径的放肆挑战。
他在出逃俄罗斯之后,流亡在德国期间,出于谋生的需要,写了许多剧本,其中就包括1924年写出的戏剧《莫恩先生的悲剧》,当时发表过第一幕,但全剧并没有完整面世。直到1997年,该剧才在俄罗斯的文学刊物上全文刊出。
而值得注意的是,从中文译本来看,全剧还有部分的遗失,特别是关键的段落,对人物的命运产生逆转效应的段落的丢失,对整个剧本的逻辑链条是致命的。比如,在最后一幕中,莫恩先生为什么会自杀,剧本就差了一段重要的转圜情节,导致莫恩为什么从开始的志得意满地做着王者归来的准备,突然之间来了一个选择的逆转,是什么让他看破了红尘,重新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剧本在这里有一个重大的缺口,从而导致了一个令人觉得非常遗憾的盲点(P192处,有一个“这些诗行在俄文原本中遗失”的巨大遗失)。
莫恩在萌生自杀念头的时候,剧本前面交待了他的身边宠臣艾德明,提到了一句“她也对我撒谎”,随即莫恩就问“谁撒谎”,关键的地段是下面没有了。这个她是谁?
《洛丽塔》剧照
从前面的剧情交待来看,艾德明曾经与莫恩的情人米迪亚抛弃权位丧失、四处逃难的莫恩,双双私奔,但剧本没有交待米迪亚的去向,也没有提及与她一起出走的艾德明又是如何回到莫恩身边的。可以看出,米迪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推动情节的人物,因为她是勾连国王与起义者之间的一个重要纽带,整个戏剧,正是通过她的存在,才让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庙堂上的君王与推翻他为已任的造反者之间发生了联系。
在这里,不由生发出一点感慨。历史中的女人,正像是一枚自由电子,她们穿行在男人的空档里,不知道她们将会定位在哪里,也许她们的起点低的令人不可思议,但突然之间,她们却可以高居到历史的峰巅。男人的飞行路径有着明显的轨迹可寻,而对于女人来说,那只能用一种电子的跃迁来比拟。
《洛丽塔》剧照
本剧中的米迪亚就起到了让两块敌对的板块发生了关联的巨大作用。她本来是流亡造反派加纳斯的妻子,后来加纳斯被国王流放,她一人在家,孤守空房,国王莫恩冒充诗人,出席了她的派对,她立刻投入到国王的怀抱之中。之后,革命者攻占了王宫,米迪亚伴随失势的国王莫恩,避居山林。此刻的莫恩既无权势,也无风度,意志消沉,不修边幅,米迪亚的爱意顿失,转而对忠心耿耿的艾德明欣赏有加,一个接吻,便融化了女人如水的爱心,转而跟随艾德明抛弃了毫无魅力的国王。
但国王时来运转,革命者被民众唾弃了,他又可以重返王宫了,然而此时的莫恩却选择了自杀,而在这之前的几十秒内,他还承诺为那些遭受革命屠戮的贵族提供安居乐业的居所,是什么导致莫恩精神崩溃?
现在这一个不完整的剧本,只能从字里行间去忖度莫恩的悲剧的最终原因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作者的这个剧本不是一个最终的完稿,作者生前也没有拿出来发表,只是在作者死后,才发表在俄罗斯的刊物之上。这个作品,更像是一度时期“白银时代”的文学在俄罗斯卷土重来一样。
《洛丽塔》剧照
纳博科夫一生对俄罗斯革命及之后的苏联充满了敌意,多次在访谈录中,表示他不会回到苏联去,他对破坏了他的青春梦的苏联体制的厌恶是坚决且贯彻到灵魂里的。写于1923—1924年的《莫恩先生的悲剧》我们只有顺着作者的人生轨迹,才能够领悟到作者在这一个剧本里表达了什么样的意念。
《莫恩先生的悲剧》里的国王莫恩先生是一个没有设定具体地址的莫须有国家,但是,在剧本中,出现了一个外国人的角色,暗示着莫恩所在的王国,与“外国人”的那个国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外国人”究竟是哪一个国家呢?
外国人自我介绍道:“我来自二十世纪,来自一个北方的国度,叫做……”古董商人但迪里奥似乎知道这个国家是谁,作了补充:“你不记得了,孩童读的童话故事?幻想……炸弹……教堂……金王子……穿雨衣的革命者……暴风雪……”(P27)
《洛丽塔》剧照
从这些语词上,我们可以感到这个国家就是纳博科夫度过了青春期的俄罗斯。剧本里的外国人,对失去家园充满了忧思与痛苦。显然,莫恩的王国,在剧本里对应着那个北方的国度,那个在二十世纪被革命充满与改变了的国家。
莫恩在四年前夺取了权利,至于用什么夺权,应该是采取了一种宫廷斗争的样式获得了权利。剧本借一位客人之口,介绍了莫恩的经历:“我们的国王——一位戴面具的巨人,身披斗篷,如烈焰熊熊——强力夺权”(P29)。
也在那一年反叛势力开始消减,反叛头目,就是剧本里第一场就已出现的特拉门斯,他的手下加纳斯被抓获,发配矿场服苦役,他的妻子按捺不住内心的寂寞,爱上了莫恩先生,成为莫恩的情人。
莫恩当政,可谓是国泰民安,但是,叛军头领特拉门斯并没有放弃他的革命计划,依然在暗中展开他的近乎无望的反叛行动。在他的行为中,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一“为暴动而暴动”的叛军领袖的鄙视。
《洛丽塔》剧照
他的手下加纳斯不理解在四海晏平的情况下,还要继续进行暴动计划,问道:“战争和革命之后,四年的歌舞升平,这片广疆已变得非常强大。而国王以一已之力成就这些。你还想要什么?新的动荡?”(P18)
叛军头领特拉门斯道出了他的内心的疯狂:“你真的认为,我苦苦奋斗,坚定决心,就是为了这个虚幻的‘人民’?”(P19)他发起动乱的真正动机是:“生活本身就是实例——它勇往直前,摧毁沿途一切障碍,直至灰飞烟灭……加纳斯,一切都是毁灭。它来得越快,就越甜美,越甜美……“(P21)
特拉门斯所张扬的革命,看起来打着为了“人民”的旗号,实际上,他的真正动机,就是使这个世界玉石俱焚,“为暴力而暴力”成了他的最大的理由。从这个观念中,可以看出纳博科夫对革命的理解,或者叫作对革命的不理解,在他看来,现在国家有了一个好的领导,叛军首领应该取得和解,放弃暴力斗争,这才是民众的福祉。
加纳斯开始的时候是不同意继续进行暴力革命的,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被国王夺取之后,他立刻改变了他的回归和平的期许,而是投身到刺杀国王的暴力行动中。他先与莫恩进行决斗,导致莫恩抽签失利,放弃王位,逃入江湖,后来加纳斯从妻子的来信中打听到莫恩的所处位置,又一路追踪,欲除掉莫恩。
《洛丽塔》剧照
由此,可以看出,如果说特拉门斯所张扬的暴力斗争,仅仅是一种暴力的发泄,而并没有明确的指向的话,那么,加纳斯则是为了最为简单的争夺自己妻子的复仇行动。在第四幕的结尾处,加纳斯已经拔枪指向了莫恩,然后这一幕急剧幕落,并没有交待最终的结果,但从后来的发展情况来看,加纳斯并没有干掉莫恩,反而是莫恩的势力重新执掌大权,正在准备衣锦还乡之际,艾德明告诉了他一个剧本中脱落详细交待的一个事关女人的事件,从后来的莫恩的咏叹可以看出,这一个女人的毁灭给他以极大的灵魂冲击。他自责道:“我真是国王吗?毁了一个姑娘的国王?”(P193)这个姑娘是谁?对照后来重新回来的艾德明,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是米迪亚,可以想象米迪亚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题,被毁灭了,导致了莫恩的精神崩溃,所以他立刻选择了开枪自杀。
因此,综观《莫恩先生的悲剧》而言,我们大致可以看到,暴力革命为什么会发生?特拉门斯发动的是一种纯粹的暴力,为暴力而暴力,为革命而革命,但对加纳斯来说,则有着纯粹的意义,他是为了夺取自己的心爱之物——妻子而开始了自己的暴力行动。这样,我们便会看到米迪亚在剧本里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
米迪亚看起来是水性扬花,她有自己的丈夫,但在丈夫被发配之后,又与微服私访的莫恩产生了恋情,在逃亡的路上,她与莫恩的手下移情别恋,投入强者的怀抱,可以看出,她的选择是功利的,但也是被动的,而这恰恰说明了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在维持自己情感与生命过程中只得选择那些有利于自己生存的道路,在这样的认定下,我们可以看出,米迪亚恰恰是俄罗斯大地的象征。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情况下,女人和大地一样,只能被动地承受被“蹂躏”的命运,看看剧本中艾德明对莫恩的一段坦白:“您为了一个女人出卖一个王国,我为了一个女人出卖一份友情——毫无区别”(P142)可见,女人在这里与家园、大地、国家一样,都代表着一种珍贵的东西,她至高无上,从而演变出一场争夺的交战,产生暴力的攫取。她让争战与暴力变得具有理由,也使精神崩溃有了原因。我们可以想象,在自己最可期待的精神失落的情况下,莫恩还有什么兴趣去重新执掌那个没有精神含量的国家,他选择死亡也就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了。
《莫恩先生的悲剧》里可以看出作者对暴力革命的不满,同时,他也捕捉到了暴力后边的情感驱动力,把它的主题转向到精神的力量,才是一个人挺立起来的支柱,当精神的支柱倒塌之后,悲剧便会注定要发生。作者通过这样的主题,暗示了他对暴力的反感,同时,也表达了作者自己在精神支柱瓦解之后的那种无从着落、无从立足的飘渺感与荒谬感,形成了作者内心深处的一种深深的自卑情绪,不敢正视成人的世界,所以作者后来只能在《洛丽塔》里幻想对幼童的变态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讲,《莫恩先生的悲剧》里隐藏着《洛丽塔》日后出现的心理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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