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云崖初暖》（10）：纠结卖羊皮

“劳累了一天，该歇口气啦，还到巴曲家干什么？”她摸索着站起来，走到墙边，从背冤里拿出两个圆根，用枯枝似的双手捧到尔格汉呷面前，“先吃个圆根解解饿吧！”

“不吃啦，有件急事得去跟巴曲谈。”

“什么急事？”

“回来再对你说吧！”

尔格汉呷走出屋子，天已黑尽了。寨子里一片漆黑，一座座低矮的瓦板屋大都紧关着门，从闻到的烟气，可知人们在烧火做饭；也有一两家没关门，门洞里闪出暗红色的火光来。几声狗叫，应合着河谷里的流水声，更使这荒凉的村寨显得寂静。

他沿着鹅卵石铺的小路，绕过一道刺芭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阿什巴曲家的门前，叫了一声，木门“吱”地一声开了：“尔格，快进屋坐！”巴曲干咳着招呼。

火塘里烧着火，冒着灰色的烟。阿什依果蹲在锅旁烧汤，干圆根叶子蒸发出苦涩的气味。

这屋子和所有安家娃子的家几乎一个样：四堵土墙，一个火塘，三块锅庄，一口破锅，几只很脏的木碗和粗糙的木勺，以及地上铺着的一张蔑编粗席垫和屋角放着的几件农具，此外，就一无所有了。吃食呢，却比一般奴隶更少些，常常并不烙荞粑吃，只在圆根叶煮的汤里撒上两把荞面，就算是一顿晚餐了。

尔格汉呷在火塘右方坐下，只见一旁蔑席上放着三张已用石灰硝过的山羊皮。尔格知道，这是巴曲把自家养的羊杀了，肉交给奴隶主一些，卖了一些，把羊皮硝好准备卖钱。他随意问：“这羊皮找到买主了吗？”

“没人买呀，”巴曲摇摇头，摊着一只手说，“‘曲诺’家自己都喂羊子，有钱也不想买；‘安家’们想买又没有钱，哪里卖得出去？尔格，说是木嘎要跟色颇到汉区去，我想叫他带去顺便卖了，能多卖几个钱呢。”

锅庄边的依果，抬起圆脸，鼓起牛犊似的眼睛，撅着嘴说：“你真老颠冬了，像老马一样昏头昏脑！木嘎哥到汉区去，不知会出什么祸事呢，你就只想卖羊皮，说不定羊皮没卖，连木嘎也叫卖了呢！”

“没长满羽毛的鸟儿莫乱叫，不懂事的娃娃少多嘴！”巴曲教训着儿子说。

“不怪我多嘴，是你心里装着包谷糊糊呀！”依果又转脸对尔格汉呷说，“尔格阿叔，你来说说我阿爸吧，他……唉！”显然，父子二人早已争吵一阵了。

尔格汉呷从怀兜里掏出一根节节巴巴的竹根烟袋，装上一撮兰花烟末，慢慢抽了两口，直截了当地说：“巴曲，罗洪鲁拉叫木嘎到丁仁廷手下干活，我看是凶多吉少，千计去不得！”

“你也担心鲁拉把他卖掉么？”巴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我看不会。卖娃子要往深山里卖，哪有到汉区卖的？”

“老哥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丁仁廷无事不出门，这一回他带兵到石桥街子，多半是要跟果基家打仗火。果基家头人一向跟他作对，他早已安心吃掉这个死对头。要是木嘎到了他手下，仗火一起，能不为他去卖命？”

“你说是打冤家呀！”巴曲一提起打冤家，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曾亲眼见过罗洪鲁拉带人去打仗火，好些个活鲜鲜的年轻娃子跟着出去，却连尸体也没回来。但他并不相信尔格的判断。

他眨巴着眼说，“不会吧……过去鲁拉要去打冤家，总要在事前召开‘吉尔吉铁’（黑彝家支的头人会议），还要四处调动人马，吃血酒、钻牛皮。这回是阴悄悄到石桥乡去，不像要打仗火的样儿。”

“过去是彝人打彝人，这回可是丁仁廷亲自出马，他这个人诡计多端，吃人不吐骨头，人叫他‘笑面虎’，莫说你我，就是罗洪鲁拉，怕也猜不透他的心计。”

巴曲皱眉想了想，为难地说：“若说不去，只怕得罪了鲁拉，木嘎就得挨一顿饱打，拴上铁链子呵！”

“宁可挨打拴链子，也不要往虎口里钻！”

“对呀，”依果在一边插嘴说，“挨打拴铁链，熬得过去就没事，我们父子兄弟总还见得了面。”

巴曲沉下那布满皱纹的脸，闷头不语。一件最大的心事，翻腾在他的心里。这心事要从久远的过去说起：

阿什巴曲的曾祖，曾经是一个“曲诺”，也就是说，比奴隶的身份高一些的白彝（在凉山西北部，阿什家又是一个较大的白彝家支），虽然仍受黑彝头人管辖，每年得按时送礼纳贡，按季服劳役，但自己的身子和子女的婚嫁，仍有一半的自由。后来因为灾荒年卖掉了土地，又欠下奴隶主的重债，祖父就沦为奴隶，到他这一代，又被阿候家奴隶主从普霍拉达地方卖到了木巫拉达。往事虽隔了三代，但阿什巴曲总忘不了曾祖那曲诺的身份。

五年以前，他抱着自家养的一只鸡，自家酿的一罐酒去向罗洪鲁拉求情，要求能答应他为大儿子木嘎赎身。当时罗洪鲁拉正想缓和一下奴隶们的反抗情绪，也想拉拢一下曲诺们，便答应巴曲以十二锭白银为木嘎赎身。

从此以后，老巴曲就把为儿子赎身，作为他生活的最大目的。年年月月，当他和二儿依果把该为奴隶主服的劳役干完后，就利用一早一黑，拼老命地到坡上的生地里去开荒种粮食，哪怕只有簸箕那么大一块土，也要撒上荞籽，还在屋前地角种些烟叶，在家里养羊喂鸡，哪怕累得腰弯背驼，也从不歇息半晌；哪怕饿得流清口水，也舍不得多吃一口粮食，更不要说舍得吃块肉。

未完待续……

本小说描述了凉山和西昌一带彝族人民挣脱奴隶枷锁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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