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叔平：回忆卷烟业同业公会

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和上海市工商联的同志要出一本以“三亲”（亲历、亲见、亲闻）史料为主的，回忆上海同业公会的书，我觉得很好。这是真正的在抢救史料，据我所知，在同业公会任过职的老一代工商业者，健在的已不多，且均在80岁高龄以上。我今年84岁，人老了就好回想过去，当我得知这一消息，自然也勾起了我对早年在上海从事卷烟业的一些回忆。

一

我的家乡在浙江上虞。我的祖父在上一世纪初就来到上海，从学徒工逐步发展到从事营造业。我父亲经易门早年毕业于华堂公学，先后从事于保险业、石油业、化工业、卷烟业等。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我兄经仲明于西康路446号创办了中国华明烟草公司，并出任总经理。哥哥长我2岁，1916年生，肄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曾任公共租界工部局巡官、联华公司经理等职。1939年我21岁，从圣约翰大学新闻系毕业。我喜欢从事新闻工作，但毕业后，先到了家父的一位知友创办的新中实业厂担任副经理。1942年，我也到华明烟草公司，任副经理。我和哥哥同心协力，业务蒸蒸日上，我们生产的主要香烟品牌，如克罗山、百万金、芝加哥等等，当时在上海有些声誉。

1956年全行业公私合营后，华明烟厂并入华成烟厂，我又被安排到位于江宁路631号的中国华成卷烟公司担任经理。华成卷烟公司创立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至抗日战争胜利时，华成已经营了21年。其时我已返回华明烟草公司任经理。据1946年卷烟业同业公会的统计，华成厂雇工达2000人，月产卷烟6000箱，生产量及纳税额仅次于南洋。华明厂雇工633人，月产卷烟3000箱，生产量及纳税额排名第十。全上海卷烟厂共达78家。

卷烟最早是1891年由美商晋隆洋行输入中国，其价值仅数十万元。后因携带方便，式样新颖，吸者众多，输入量增达年关银2700万两以上。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英美烟草公司首先在中国设厂，除上海外，汉口、天津、辽宁等处均设分厂，该公司所出的“品海牌”、“强盜牌”卷烟独占市场。以后美国禁止华人入境事件发生，我国人民纷起提倡国货，自制卷烟，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上海有三星公司及德隆烟厂，北京有大众公司，天津有北洋公司，1906年广东又有南洋公司，但均因资本缺少，难与外商对抗而很快关门。南洋公司两年后改组，由简氏昆仲承盘，改名为南洋兄弟烟草公司，1916年，趁第一次世界大战洋货来源稀少的机会，在上海设厂，其产品由中国南部及南洋群岛推广到中国北部、东部及中部，我国较大的卷烟制造业此时开始。

五卅惨案发生后，国货运动盛极一时，都以购吸外烟为耻辱，渐渐自开烟厂。1924年至1927年间，上海的烟厂最多时达180多家，除南洋、华成、大东、福昌等四家资本较大外，其他仅数千元左右。1928年以后，华商卷烟厂呈衰落状态，停工关厂者很多，主要原因由于外烟烟叶自给，在华设厂，成本极小，再用种种方法推销，甚至故意跌价倾销，加之国产品质不良，难与外货竞争，此种景况直止1931年5月26日成立上海市华商卷烟厂业同业公会之后渐有好转。

二

上海卷烟业同业公会第一届代表人是劳敬修、沈星德，会所设在派克路14号。1935年公会代表人由邬挺生担任，会址迁至梅白格路祥康里72号。1942年以后公会代表人为沈维挺。抗战胜利以后，伪烟厂同业公会宣告解体。1945年10月18日，上海市社会局指派戴耕莘、戚仲耕、张雨文、潘柏华、张孝锡及我共6人为上海市卷烟工业同业公会整理委员。记得戴耕莘为常务委员，张雨文主要负责接收前公会账务，我是主要负责接收前公会的器具。我们用了4个多月时间，对前公会整理完毕，1946年3月9日在上海市商会举行会议，产生理监事，戴耕莘（华成烟公司）担任新公会第一任理事长，常务理事4人，分别是姚书绅（大东烟公司）、张雨文（大东南烟公司）、潘柏华（南洋烟公司）及我（时任华明烟草公司副经理）。

新公会成立后，我们展开了一系列工作，办理会员入会登记，呈催税务当局颁布卷烟税率，使各烟厂业务尽快纳入正轨，办理各厂男女工人统一的工资标准，办理卷烟外货原料申请外汇，还恢复了卷烟业务委员会，推定戴耕莘、沈星德、张雨文和我等11人为委员。税务署指派一名科长，税务局指派一名帮办，指导协助业务的推进。

新公会为了谋求税务当局体恤烟商困苦，力争暂缓调整第三期卷烟税额，特推定7人晋京请愿。我是7人之一，记得还有戴耕莘、沈昆三、姚书绅、李子唐等。我们到京后，向各有关机关面陈困难，请予救济。此行结果还有所收获，为卷烟工业延长了记账印花缴解时间，当局同意考虑调整税额，变更了分运照上填明印花号码办法，即每月出厂箱额满5000箱者可免填印花号码。

新公会还和卷烟业工人组织的工会领袖进行了座谈，为促进劳资合作，成立了卷烟业劳资合作促进委员会。

新公会正式成立后，我们即对公会的会计制度加以改进。卷烟业公会作为工业团体，一切会计账必须组织精密，记载详明，以备公开考核。改进后，公会采用的是复式薄记，所有收支各款，均凭原始单据，由公会经济委员核签登记，对于账簿的组织，会计科目的订定，做到审慎周祥，以期完善。并按照公会会章的规定，按季编造预算，提交常务理事会核定施行。每月终了，则编制计算书表，年度终了，则编制决算，使一切收支资力负担的状况，都具有明确的表现。

三

新公会成立后，拟定了新的会章。章程共七章四十八条。第一章总则，确定公会的宗旨为谋工业之改良发展及矫正同业之弊害。第二章任务，确定九项，主要内容为：“一、关于会员之设备制品及原料材料之检查取缔并事业经营上必要之统制；二、关于会员制品之共同加工或发售原材料之共同购入或处理仓库运输之设备及其他会员事业有关之共同设施；三、关于会员业务之指导研究检查及统计；四、办理已于第三条所揭宗旨之其他事项；五、关于兴办同业福利事业及领导同业参加社会公益；六、关于会员与会员或非会员间争议经请求而调解之；七、关于上级机关及商会之委办事项；八、关于同业与政府间有所请求汇述及转达事项；九、关于本业出品之证明及监定事项。”第三章会员及会员代表，主要规定了公会会员资格，凡在本区域内有机械动力之设备或平时雇用工人30人以上工厂不论公营或民营，除关系国防之公营事业或法令规定之国家专营事业外，均应为本会会员。还规定了会员代表的产生办法及代表资格。同时又规定，工厂不依法加入本会或不缴纳会费，或违反章程及决议者得经理事会议决予以警告，警告无效时得按其情节轻重依工业同业公会法第二十七条规定的程序，给以处分，处分分1万元以下之违约金、有期限的停业、永久停业。其中后两项处分须呈政府经济部核准。

第四章组织及职权。确定公会理监事、常务理事及候补理监事名额，选举程序和选举办法，理事、监事的职权。规定了理、监事的任期为四年，第二年改选半数，但均可以连任一次。规定理、监事均为名誉职务（即不领薪酬）。第五章会议。会员大会分定期会议及临时会议，定期会议每年一次，临时会议由理事会认为必要或经会员代表十分之一以上请求或监事会函请可召集之。会员大会的决议，须会员代表半数以上同意。但对章程的变更、会员的处分、理事的解职、清算人的选任及关于清算事项的决议，须会员代表三分之二以上的同意。会员大会须提前15天通知各位代表，给代表准备的时间。理事会规定一月至少一次，监事会两月至少一次，理、监事会必须本人参加，不得委托代表出席。

第六章对公会经费及会计作出规定。规定会费由会员卷烟产品每月5万支大箱提取法币100元整，50万元为一单位，以五个单位为限。并规定会员迁移其他区域或自动废业或受永久停业处分时，会费一律不退还。此外本章对公会事业费的分担也作出了规定。最后一章是附则。以上所述，就是卷烟业同业公会章程的主要内容。

四

1946年底处理各厂工人年奖事件，是新公会成立后，解决劳资纠纷的一件大事，从中也反映出同业公会的职责、职能和权力。11月中旬公会得到报告，说各烟厂工人有发动向厂方要求年度奖金的消息。公会理事会决定未雨绸缪，先作好准备，推定由华成、大东、南洋、中华、福新、华明等17家会员工厂为代表组成小组，专责商讨年奖事件应对办法。记得经我们讨论，商定的方案是男工准发一个月的奖金，其办法是根据12月份的底薪及生活指数，按照当年出工月份之多寡，照12个月比例分发，不满1月者也以1月计算。女工准发奖金至多不得超过底数5元，其发付办法和男工同样方式计算。此方案经公会理监事会讨论报市社会局，但社会局久无消息，而年关则日迫一日，各厂工人已纷纷有所行为。12月24日，我们备文赴社会局向主管长官面陈，社会局方面认为所呈方案似觉太低恐难实行。这样公会理监事会再次商定，男工奖金不变，临时工和计件工奖金为依照本年度工资底薪总数按8%发给。

此办法通知各厂后，工人多数表示不满意，纷纷开始行动，多以罢工方式以示抗议，个别厂的工人还游行至梅白格路同业公会门前。其间个别烟厂效益较好，单独解决，以平息事态。

但造成厂与厂的攀比，纠纷增大。I2月28日，公会为使问题解决更迅速，更有利，再次召开理监事会，要求各厂对公会统一处理办法一致拥护奉行，对破坏纪律单独行动私相解决者要予以立即停止签证纸圈准购单，立即停止配售钢精，并依法开除会员资格处分。对已经单独解决者，须报告本会备案。

并指定姚书绅、我及张雨文等11人组成劳资纠纷处理组，从12月29日起，连续三天同工人代表进行谈判，直至12月31日劳资双方终于达成协议，男女日给工及月给工一律照30天底薪发给，如特殊盈余者另加15天，概依出工月数按12份比例分配，均乘去年12月份的生活指数。女计件工以全年所得底薪提给，最多为9.5%，最少为5%，乘去年12月份的生活指数。所有奖金一律于1月10日前发出。这样卷烟业同业公会年奖纠纷事件才告结束。

五

同业公会对社会福利捐款之筹募，用今天的话，就是民营企业自己富了，不忘国家，不忘人民，无私捐助，回报社会。抗战胜利以后，百废待举，加之国民党的接收变成劫收，大肆敛财，造成时局艰难，灾情四起，因而筹募捐赈，复兴建设，救灾恤贫纷至沓来。下面我就列举1945年10月至1946年12月卷烟业同业公会的捐款一览：

（一）代募各会员烟厂捐款而由本会汇转者

光华大学复校基金，捐助者26户，计885万元。

张莘夫先生遗孤教养费，捐助者17户，计95万元。

上海市尊师运动捐款，捐助者57户，计547.8万元。

中央日报尊师义卖，捐助者3户，计9万元。

救济苏北难民捐款，捐助者37户，计2245万元。

筹赈湘灾印缅作战影展，捐助者45户，计23万元。

劳资合作促进委员会辅助费，捐助者60户，计300万元。

湘灾急赈，捐助者33户，计335万元。

救济豫灾书画文物义展，捐助者31户，计339万元。

筹建国民党政府主席蒋介石寿堂戏券，捐助者73户，计36.5万元。

浙江诸暨公立医院建筑费，捐助者10户，计240万元。

合计5055.3万元。

（二）由本会经常费项下捐助者

筹建国民党政府主席蒋介石寿堂戏券，3.5万元。

上海安老院，5万元。

上海幼儿康保健院，5万元。

上海印心精舍，6万元。

东吴大学复校基金，5万元。

吴淞中学复校基金，4万元。

鸿英图书馆，100万元。

聋哑福利社，1万元。

公益救济零星捐款，8.85万元。

合计138.35万元。

（三）由本会临时辅助费下捐助者

浙江诸暨公立医院建筑费，260万元。

钱江义渡，200万元。

上海仁济医院，100万元。

上海四明医院，50万元。

中华麻疯救济会，50万元。

正始中学，100万元。

上海商业职业学校，50万元。

上海商业补习学校，50万元。

中国工商新闻社，50万元。

上海益友社，50万元。

广益善堂，50万元。

合计1010万元。

总计6203.65万元。

讲到同业公会的捐献，很自然的就想起抗美援朝运动中上海工商界捐献飞机大炮的往事。我是在1951年当选上海卷烟业同业公会主任委员的，正好赶上这个伟大的运动。1951年6月1日，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向全国发出《关于推行爱国公约并捐献飞机、大炮和优待烈属、军属的号召》，那时候大家都称为“六一”号召。7月5日上海工商界代表会议召开，会议形成决议，工商界以空军30个中队，即270架战斗机作为爱国捐献的目标。会议后各业同业公会纷纷进行学习、宣传、动员，订行业公约，订增产节约的措施。7月15日，上海市工商联和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于当晚7时至10时举行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响应“六一”号召广播动员大会。记得是上海市副市长、市工商联主任委员盛丕华致的开幕词，七个同业公会作了捐献计划的典型发言。我代表上海卷烟业同业公会作了发言讲话。

我们经过理监事会议研究，采取了以下增产节约措施：（一）加强行业的烟叶原料联合采购组织，扩大烟叶联购业务，使各烟厂所需烟叶由联购处直接从产地收购统一分配，以减少各厂分散零星购置时的不必要费用和烟叶商转手出卖时的必要支出，这样可减少成本3.5%至5%以上。（二）通过劳资协商，取得协议，以减少浪费，节约原物料，原来各厂每盘纸圈可制烟54000支，而大华烟厂可以制烟57000支，大华做得到，其他厂也一定做得到，要求各厂都要达到这一指标，这样每箱卷烟在纸圈上可降低成本5000元左右。（三）减少烟叶浪费，在制造过程中慎重处理，每箱卷烟至少可以节约1斤烟叶，以当时烟叶价格，每箱可节省8000元。（四）降低包装用纸品质，节约水电消耗，每箱卷烟可以节约3000元成本。以上措施在各厂推广实施后，取得成效。

9月1日，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周年，上海工商界组织了第一次捐献飞机大炮集体缴款大会。卷烟业的捐款达到20.7亿元（旧人民币），在全市270多家同业公会中排名第9位。至1952年1月19日捐献结束时，卷烟业共捐款达13，800，668，921元（旧人民币），按当时15亿元一架战斗机折算，捐献战斗机达9架余。上海市工商界共捐款达6060亿余元，折算成战斗机404架。1956年公私合营时，上海原工商业者定股总额是11.2亿新人民币（全国是24亿，上海占46%）。将抗美援朝捐款额和上海原工商业者的定股总额新旧人民币换算，上海工商界的捐献占了定股总额的5.4%。这样巨额的捐献，主要是靠上海市276家同业公会具体筹募的。可见同业公会的作用不可小视。

1951—1952年时，公私合营尚未开始，企业都为私营性质，可以说各厂各业的捐款都是老板自己的，在抗美援朝运动中，上海的民族工商业者，积极响应中共的号召，慷慨捐献，这种精神是非常可贵的，这就是爱国主义的传统。我感到欣慰和自豪的是，看到今天新一代私营工商业者，继承发扬了这种传统，富了不忘国家，富了回报社会，扶贫支边，希望工程、光彩事业搞得有声有色，这正是我们国家私营经济的希望所在。

（作者曾任上海市卷烟工业同业公会主任委员、全国工商联主席，现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李潘良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