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师名家名人坛】半生的美学——评吴正长篇小说《长夜半生》|作者：夏烈

3M（相遇—相携—相传）

重刊小引

当吴正先生从香港把人文出版社“吴正文集”中的《后窗》（中篇小说集）、《沪港春秋》（长篇小说）寄到我杭州的书案上时，我首先想的是它们如何在疫情邮路不畅的过程中磕磕绊绊或者机智穿梭的样子——在这个生态危机所带来的隔离制度，以及齐泽克所谓的新冠资本主义时代，生存和自由的紧张愈发剑拔弩张。文学，也许遇到了一个新的自我审视和审视世界的机会，就像吴正在这些“旧作”之后附录的新篇，他开始让“吴正”和“李正之”对话，我和我、此我和彼我、生存的我和自由的我……互作审视。
吴正先生告诉我，《长夜半生》很快也将在文集里再现。我知道，他在想念我2008年的那篇评论文章《半生的美学》了。于我，可以重看一遍。结果，不啻于是对读，是熟悉的陌生人，是一场审视和自我审视。当然还有回忆中的生活，2008年我32岁，吴正先生60岁，2022年我46岁，吴正先生74岁；2008年不止有北京奥运会，那时候世界初惊艳于中国，同年我在奥运之后去了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学习——那时我喜欢拜访文坛学界的老先生们，喜欢到处觅书买书，还会觉得时间足够、可期之将来——转眼之间，我也落地实证了自己的“半生的美学”。
要赞佩和祝贺吴正先生，他对于文学的爱如此精诚专一，只是近十年来笔下大抵是浸润了“如梦幻泡影”的宗教观和审美感。也感谢他，让这篇走远的《半生的美学》以32岁的面貌与我面面相觑，提示我“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2022年9月15日 杭州

《滬港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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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的美学
——评吴正长篇小说《长夜半生》
作者：夏烈

我们面对的当代小说世界，丰富而可读。但有一种遗憾显而易见，似乎越来越少有小说诱引着你读第二遍。不是简单的因为时代节奏造成我们没有时间再来一次，归根结底还是文学本身的问题——至少，文学本可以提供另一种属于自己的节奏，也就是说，文学的节奏不应该都是与时代同拍的，它完全可以是自己的，是更快或者更慢的，是现实的加深或者虚构的加深，它让你觉得智力或者情感受到了挑战，并仍然饱含兴趣再咀嚼一次匆匆阅览时无法尝尽的养分。
关于这一点，《长夜半生》让我们欣慰。它不但让我有需要再读一遍的欲望，甚至在读第一遍的时候，都有无法一气儿读完的感觉。后一种感受是可以同当代无数的“好看小说”甚至“新经典”相对的，因为更多的当代长篇是让我们能很快读完，绝妙处自然是手不释卷；但《长夜半生》是需要停顿的，不是它的文字不够舒徐流畅，而是它需要思考，小说中那些不多的人物事件强烈地引发出我们自身的情感经验和生命经验，一种对内在的调动在阅读中生成翻覆，从而构画出该小说独特的美学：既然贯彻了人到中年一代的运命历程，自然蕴藏着中国近三四十年来社会诸多信息对人心的触击，小说于是得以这样呈现——真实而略带苍茫，细腻内敛又密布着生命的敏感与紧张。由此造成的阅读延宕其实非常难得，只要你还没有丧失对于人生本质上的那种丰富性的感受力，就能领会作家吴正是怎样来裁制他的小说，或者说他们那一代的情感与价值是如何变异的。

1. 时间与空间

小说在大陆出版的时候定名为《长夜半生》，在香港出版的时候则叫做《立交人生》。这令我揣摩起作家命名时候的意识。
对于《立交人生》，小说中有一段借助男主人公兆正的思索来点题的片段。在长夜漫步中，渐渐走离了上海市区的兆正站在立交桥上回望，宏观的灯光车龙流线前行，而到脚下近看，却杂沓拥挤、“穷凶极恶”，噪音以及匆忙赶路的人里，只有他一人瞻前顾后、停步留连。他思忖道：“这么多条道路，纵横交错互占空间各拒层面，且都从不同的方向上来又通往不同的方向去；彼此即使平行或叠交而过，也都无法真正沟通。这种城市的现代化规划与理念难道不是对于人生概念的精彩诠释吗？”——这是一种孤独的美学，来自对于人与人交叠平行但难以真正沟通的怀疑不但在小说中的两性情感间得以印证，在此还延展到了对于现代化符号立交桥结构的象征性诠解，这一方面在描述极其人文主义的兆正自我的心理荒谬感，另一方面，其实也隐隐地包含了作家对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遭遇巨变的批判，一种关于所谓现代化进程与心灵守持间无法平衡的批判。当然，小说是感性的，立交人生，在小说中首先传达的是一层心灵无法相交的失落和孤独。—— 一个空间的概念，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喻指了一重情感困境和某种生命悲观。
而《长夜半生》，是一个时间概念。小说起于兆正傍晚从上海高尚住宅区的家中茫然出行，终于他第二天凌晨步入上海远郊的莘庄市内。一个长夜，牵扯进的却是两双中年男女自小至今的所有重要的人生和精神信息，所以也就有了“半生”的长度。长夜与半生，两个偏意于时间的词汇，把夜气的苍茫和人生的长度叠起来，气氛有些凝重，其美学的指向令人很自然的想到张爱玲式的调子，诸如《半生缘》，诸如上海和香港的“双城记”——这小说里的两双人物以及作家吴正上海人和香港人的双重身份，都算得上这种“双城记”的当代版。当然，我们说这双城记里有着明显的吴氏特色，因为它有它的内在温和与儒雅，有它的抒情调和休止拍。
这两个题目的呈示，无疑勾勒了作家意识中对于小说的两种概括方式，或者说两个互补融合的大旋律。空间结构中的象征性和批判意识，时间延展中的美学指向，以及二者共同的对于过往岁月的苍茫回首，铸造了他看待这代人的基本理念：同情、理解；宽容、不满；既是一种悟，也是一种叹。

2. 半生的美学

半生的美学是怎样的一种美学呢？我想，无外乎这样一些进路：首先，是现象上的变迁和转移。
“从我们年轻的那个时代开始，中国社会分别经历了对于权力、才华和金钱崇拜三个历史阶段”，“当年的政治狂热与今日的物质窒息（狂热也是一种窒息）同样地冲击着我们的心魂，让我们失去心理平衡。在我们青春发育期的信仰模式的强行灌注对应着在我们更年期的对价值观剧变的残酷适应”——如果这些都是宏观的概括的话，在女主人公、兆正之妻湛玉身上，可以看到更多的现象与价值观念的变化：她这样受了十八、十九世纪写实主义大师经典熏陶的优秀的知识女性，在注重才华的年代如此满足于作家丈夫兆正的一切，并且如其他文人一样，渴望着艺术与人性绿洲式的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文艺沙龙在中国的复活。但1990年代带来的全新的价值观让“昔日曾经登台呼吁物质文明时代赶快来临的文人们”先是困惑，次是怀疑，再是有点不知所措。“社会自有她愈变愈强烈了的兴奋灶，那便是钱”——这里指涉社会的“她”字镶嵌在湛玉的思考中，无疑也在指涉这个美丽的女性。于是，连她的童年记忆都无穷无尽地恢复了，她开始崇敬她出身不好、曾经是资本家的父亲，那个有钱的男人曾带给比他小十数岁的母亲经济上的安全感，而今天又开始冲击到作为知识女性的女儿——而“我”，书中的故事叙述者，一个三十年前湛玉的仰慕者、在香港继承家业运金有术的老同学，在此背景里重新成为湛玉心灵与价值观转移后的填充者，成为一种给当下时代的女人带来新的安全感的符码。
小说中借助大量的回忆比较了时空景象的差异，证明着现象的变迁和转移，证明着价值观是怎样在这中间潜移默化着人心的，并且慢慢在描述中证成了属于“我们”的“半生的美学”的第二步：“循环论”。
“人生是个圆周，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人生轨迹已在不知不觉中向着它的始点回归了”。——这种循环回归的意识，最明显的自然还是上述的价值观的轮回，小说中写“文革”时代被打倒的父亲在一次酒后失言时对湛玉说：“孩子，你要记住，钱这样东西是永远搞不臭的，也永远少不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在世，没钱缺钱的苦哇……”这种人生感喟果然在今日再次包围了人们，成了我们焦虑和皈依的“真理”。
但循环论仅止于此吗？作家的理解颇为复杂和深刻。他运作着湛玉为代表的那种与我们时代三四十年来主潮同步的价值观循环论的同时，至少还运作着另一股心理潮流的循环，比如兆正和“我”的妻子即兆正表妹雨萍所代表的回归内心宁静的循环。强烈的理想主义和对于少年纯真宁静精神的向往，始终在兆正、雨萍身上洋溢。作者对兆正作为著名小说家地位的评价足以说明这种回归所具有的意义：“他的作品是他童年与青春梦痕的记录，是你我梦痕的记录，是我们这代人梦痕的记录，是我们当年身处的那个时代的各种梦痕的记录。从宏观和长远而言他作品的价值就在于此。”作家坚执地在小说中表达着这样一种对抗性的内在的宁静的力量，从而完成了循环的全体——既然人生是个圆周，一切都在循环，那么，就不该仅仅是从实用主义到实用主义的单线循环，或者还有理想主义到理想主义，个体的坚守到个体的坚守等等的循环。虽然从小说的气氛来讲，很难说是乐观的，但可以说，在苍茫中仍然充满了美，充满了诗意，充满了年轮锻造出的澹定和超越性因素。就这些而言，作者从自身亲历的岁月感受出发，理性地规约着生命意义应当具备的丰富性和完整性，努力构塑着循环论里的和谐。
所以，我想说，“半生的美学”还有可能指出第三重境界：对于和谐之美的向往。比如对于历史的评价，小说是既反对“文革”狂热症的，也不喜我们这个时代的金钱拜物教。对于始终重视内心梦痕的兆正和慢慢变得纯粹超然的雨萍，“我”这个翻滚在商场的人物始终是最理解和最尊敬他们的。“我”相信价值观的循环轮转，恰恰是相信它有朝一日还会回到另一个端点（这和湛玉紧贴着时代循环改变的价值焦虑不同）。“我”甚至相信，在湛玉心中，我只是代替兆正扮演在这个时代律令中的部分人格，总有一天，兆正还是完整的兆正，我也还是我——这种大胆的想象似乎为小说中的婚外恋找到了虚伪的幌子，但如果“我”就是兆正，小说中的两个男性实际上是一个文人兼商人的两面呢？如果这是在说明我们面对世俗价值冲突中的自我分裂呢？那么，有弥合的一天吗？有我们的生命梦想不再因金钱而自我撕扯，并让两性都感到内心安全的一天吗？这是对人类和谐之美的天问！

3.现实主义和意识流

从语感和叙述来讲，似乎这部小说显得不那么时髦。语言不夸张，人物不变形，速度显得缓慢，并且全知叙述者“我”无处不在，主动交代这里或者那里是“我”的想象和评判。所以，与当下弥漫的作家作品在气息上很是不同。
但你不能就此说这是一部传统型的小说，因为无论一夜囊括半生的时空调度，还是叙述中遍布的意识流，都告知我们作家的写作传承和谱系。当然，我们可以用20世纪中叶理论家们解决现代主义手法与现实主义关系问题时所提出的“无边的现实主义”概念，在那里，连卡夫卡都是现实主义，《长夜半生》当然更是现实主义的。
毫无疑问，一些意识流的手段，以及精细的图像一般的细节描述，还有散文般的铺陈，给这部现实主义的小说带来了合适的形式感。这一切，又都被大量地浸润在动人的回忆里。这种技巧和回忆间的默契，给小说带来了颜色、温度、干湿和气味，这些正是艺术最本质的东西。是优秀的小说家的能力。
关于少年时代的细节之美，令我印象深刻。兆正和湛玉在学校扶梯上的场景是非常精致而奇妙的少年人的纯真情绪，那种羞涩、紧张、冲动、爱恋的萌芽，在一串行动的描述中令读者心生欢喜。然后，作家是那样舒缓地写五六月间潮湿的晚春里教学大楼的水磨石扶梯，写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写那种硬冷滑溜仿佛摸在了一条爬行动物的脊背上——这种散文诗般的叙写不但使前后节奏与情景趋于完美，更带出了不少读者的旧年记忆。类似这样的片段的联结，令我想到不久前顾长卫导演的《孔雀》，似乎只有从那岁月里经过的人，熟悉地体味过那些细节之美的人才能心领神会。
此外，还有散文般的铺叙，比如写市井菜场的一段，花了不少文字，整个儿令人想到诸如王安忆小说中类似的散文铺叙，也许这也是“海派特色”？
可以说，吴正找到了一种用来表现他小说里人物和主题的最契合的形式，而也依赖着这些形式，小说具备了良好而独特的美学效果。唯一让我略有些意见的是全知叙述者的“我”常常把有些意思写的太明白了，换言之，作家吴正有着太多演说欲。至少，比如对湛玉在自我修养和拜金的“贱女人”模本间矛盾挣扎的直白的议论，是可以更节制的，因为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

《长夜半生》，说是“擦亮一根火柴，照明一个时代”；而其实，更是年逾“知天命”的吴正对于人生情感在时代价值转移中的一次负责任的推演，启迪的应该不止于一代人。希望这样的文学还有更多机会渗入人心内部，开放出心的宁静的花蕾来。

作者简介：
夏烈，文学评论家、作家。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副院长、杭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著述《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大神们：我和网络作家这十年》《散杂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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