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道福：明代广东方志中冼夫人的历史书写与形象建构

摘要：冼夫人是梁、陈、隋时期活跃在岭南地区的部族首领。在明代中后期两广瑶乱与海南黎乱的背景下， 明代广东方志的众多编者们以《隋书》中的谯国夫人传为蓝本，根据地方社会的需要书写了冼夫人的历史，建构了不同身份的冼夫人形象，凸显了对正史的认同，体现了一定的地方文化意识。通过解构广东方志文本，可以发现编者们建构了一位符合王朝教化标准、对朝廷忠贞和认同的冼夫人，其背后所反映出的是明代中后期广东西南地方社会逐步融入国家大一统的历史进程。

关键词：冼夫人， 方志，历史书写， 形象建构

方志是研究明清社会经济史的重要史料之 一，学界利用方志展开研究的成果不胜枚举。近年来，社会文化史视阈下的方志研究以一种较为新颖的研究视角出现，学者将方志作为一种包含着建构成分的文本， 并试图通过对其产生过程的解构，探讨由此映射出的社会历史情状 、权力和观念，①其研究成果也颇具新意，如从方志中女性、忠烈、孝友等人物传记书写的角度探讨理学教化与方志编写之间的互动，②或从方志文本的建构性角 度出发考察方志文本背后的地方社会权力格局。③本文尝试以冼夫人为例， ④从文本出发考察明代广东方志中冼夫人的历史书写及形象建构， 探讨方志文本背后所反映出的理学教化、国家意识、价值观念等因素。

冼夫人，也称洗夫人，⑤是梁、陈、隋时期活跃在岭南地区的部族首领。《隋书》卷 80《列传第四十 五》中专门为冼夫人立传，其中记载：冼夫人自幼便有谋略，在娘家时能行军用师、止息纷争，信义著于本乡；梁大同初，嫁于高凉太守冯宝，协助丈夫推行政令；梁末，智破高州刺史李迁仕叛乱；陈初，率兵阻击广州剌史欧阳纥叛乱；陈亡，率岭南众首领归附隋朝；隋初，遣孙冯盎进兵与鹿愿军共败番禺叛军首领王仲宣，开谯国夫人幕府，上书言明番州总管赵讷罪状并奉敕巡视诸州、招谕亡叛； 隋仁寿初，冼夫人卒，谥号“诚敬夫人”。①《隋书》② 塑造了一位维护地方安定团结、智勇双全、立下赫赫战功的岭南圣母，忠于三代中央王朝的岭南部族首领形象。此后，土酋归附成为广东西南一带安定团结和地方认同的象征，在不同的时期被人们分别创造和利用，作为神明的冼夫人在地方上开始被官府与土著崇祀。③时至今日，冼夫人信仰在粤西、海南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其影响远至东南亚。

唐代由魏徵等人编修的《隋书》是目前已知最早为冼夫人立传的正史，明代广东方志的编者们在书写冼夫人传记时大多以《隋书》中谯国夫人传为蓝本，但在不同年代、不同方志中有关冼夫人的记载又各不相同，那么方志的编者们是出于何种考虑 呢？本文通过比较、分析明代不同时期广东省志、府 志、州志中关于冼夫人记载的文本与《隋书》中记载的内容的异同，从文本出发对明代广东方志中冼夫人的历史书写进行解构，探讨方志所建构的冼夫人形象形成的原因，以及方志文本背后所反映出的国家意识、价值观念等影响书写的因素。

一、机智果敢的将军、忠于王朝的首领： 明代广东省志中的冼夫人形象

明代所修的广东省志主要有三部， 分别为嘉靖十四年(1535 年)《广东通志初稿》、嘉靖四十年 ( 1561 年)《广东通志》以及(万历)《广东通志》，这 三部省志中都有关于冼夫人的传记 。 迄今已知最早见于明代广东省志中记载冼夫人的是 (嘉靖) 《广东通志初稿》刻本，该志由时任巡按广东监察御史的戴璟所修，冼夫人传被收录至卷 14“人物· 将略”目，引述如下：

冼氏夫人 。高凉冼氏之女也，世为南越首领。 夫人幼贤明，多筹略， 在父母家， 能用师压服诸越， 海南归附者千余洞。 夫，高梁[凉]太守冯宝， 赖夫人 得行其政。 高州刺史李迁仕，遣使召宝。 宝欲往，夫 人止之， 以为不可。 数日，迁仕果反。 夫人谓宝曰： “君若自往，必有战斗，宜遣使告之，曰身未敢出， 欲遣妇参。 彼必喜，而无备。 我将千余人唱言输败， 得至栅下， 破之必矣。 ”宝从之。 夫人袭击， 大破之。 宝卒，岭表大乱， 夫人怀集百越，数州晏然。 陈永定 二年， 广州刺史欧阳纥反，夫人遂帅兵拒之，封冼 氏为石龙太夫人。 后，陈亡，岭南无所附， 数郡奉太 夫人为主。 隋开皇八年， 帅众归附， 岭南悉定。 番禺 人王仲宣反，夫人遣孙盎进兵至南海，与鹿愿军共 败仲宣， 岭表遂定。 高祖嘉之， 拜盎为高州刺史，敕 夫人为谯国夫人，开幕府，置官属，给印章，听便宜 行事。 常上封事， 论安抚之宜， 并言总管赵讷罪状， 竟致于法。 奉敕招谕亡叛。 夫人亲载诏书，称使者， 历十余州， 宣述上意， 谕诸俚僚， 所至皆降。 高祖嘉 之 。 国朝封高凉郡夫人，赐庙祀之。 ④

从内容上看，(嘉靖)《广东通志初稿》 中的冼夫人传应该出自《隋书》中的谯国夫人传 。与原文相比，该志对冼夫人的描述只有 400 余字，仅为原文字数的 1/4，但保留了冼夫人智破高州刺史李迁仕的精彩片段， 简单描述了冼夫人率兵阻击广州 剌史欧阳纥叛乱、率岭南部族首领归附隋朝、遣孙冯盎进兵与鹿愿军共败番禺叛军首领王仲宣，以及上书言明番州总管赵讷罪状并奉敕巡视诸州等《隋书》原文中的主要事迹，展现了冼夫人击败叛军的机智果敢及忠于中央王朝的将军形象。

与《隋书》中对冼夫人的称呼一样，(嘉靖)《广 东通志初稿》也全篇尊称“夫人”，而不同于其他女性在烈女传中的称呼“某氏”。同时，该志将冼夫人 与其他男性一起收录至“人物·将略”目下，成为该志人物所作传记中除了烈女传外唯一的女性 。可以看出，冼夫人的女将形象也颇具岭南地方特色。⑤ 从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出，相较原文， 该志删除了对 冼夫人在历史事件上的具体描述，而保留了“数州 晏然”“岭南悉定”“岭表遂定”及“所至皆降”等话语， 突出了岭南出现数次动荡时冼夫人保境安民 的形象，正如该志所说“然保境安民若冼夫人，亦古今妇人之白眉也”。 ①

明代中后期， 瑶乱成为两广面临的重要问题。 成化年间，广西北流、陆川一带的瑶人频繁威胁高州。嘉靖十年(1531年) ，阳春瑶贼陷高州。②动乱平 息后， 巡按广东监察御史戴璟亲自巡视高州府电白县，“见数十里人烟断绝，田土荒芜， 间有一二居 民在途，织草为居，卖饼为业，而就问之，佥泣曰： ‘畏瑶贼’”，③上奏要求复置成化四年(1468 年) 因 瑶乱而迁入神电卫的旧电白县， 以控制瑶人出入 之路 。因此，作为(嘉靖)《广东通志初稿》的总修， 戴璟有理由将梁、陈、隋时期来自高凉的“俚人”首 领—冼夫人， 塑造成一位机智果敢、剿灭叛军的 将军，一位保境安民 、忠于中央王朝的“岭南圣母”，从而彰显冼夫人对王朝教化的认同。

嘉靖四十年， 由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 学士致仕的广东香山人黄佐纂修的《广东通志》成书， 该志将冼夫人传收录至第 63 卷 “列女传” 目中，内容几乎完全抄录自《隋书》。 陈朝灭亡后， 岭南暂未归顺中央王朝， 而是共尊冼夫人为主， 《隋书》中的描述为“后遇陈国亡，领南未有所附， 数郡共奉夫人，号为圣母， 保境安民”，(嘉靖)《广东通志》将“保境安民”更改为“保境据守”，④这是 该志冼夫人传与《隋书》谯国夫人传的唯一不同之处 。该志编者更改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凸显冼夫人对陈朝的忠贞，从而符合“列女传”的要求。据该志编者所言，冼夫人传根据《隋书》与《北史》参修，反映了方志编者们有意凸显对正史的认同。

万历三十年(1602 年) ，由光禄寺卿致仕的广 东番禺人郭棐纂修的《广东通志》成书，冼夫人传被收录在该志卷 52“列女”目。从内容上看，(万历) 《广东通志》中关于冼夫人的描述也是较为完整地抄录《隋书》。 将二者对比后， 发现有些许不同之 处。可能是为了维护冼夫人保境安民的形象，或者为了改变过去中原人对南越的野蛮落后的印象， (万历)《广东通志》 将原文中描述冼夫人家世的 “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 …… 越人之俗，好相攻 击”⑤更改为“管理峤峒，部落十余万家”，⑥ 同时删 去“越人之俗， 好相攻击”的描述。 该志在描述陈朝灭亡后，岭南部族暂未归顺隋朝、而是共尊冼夫人为主的情景时，同样将原文描述中的“保境安民” 更改为“保境据守”，⑦这应该是沿袭(嘉靖)《广东通志》的做法， 以凸显冼夫人对陈朝的忠贞，这与 (万历)《广东通志》 全文建构的冼夫人保境安民 、 忠于中央王朝的形象是相符的。

隋初，在击败番禺叛军首领王仲宣后，冼夫人 护卫隋朝使臣巡视州县，《隋书》 对此有一段精彩 的描述：“夫人亲被甲、乘介马、张锦伞、领彀骑，卫 诏使裴矩巡抚诸州， 其苍梧首领陈坦 、 冈州冯岑 翁、梁化邓马头、藤州李光略、罗州庞靖等皆来参 谒。还令统其部落，岭表遂定。”⑧但在(万历)《广东通志》中，删去了前来参谒的各州县首领具体姓名等信息，内容更改为“冼氏披甲乘马，领彀骑，巡抚 诸州， 苍梧等处首领皆来跪谒，岭表悉服”，⑨冼夫 人威风凛凛的出巡形象顿时消减大半 。从存史的角度出发， 详细的州县及首领名单对于后人研究 冼夫人是非常重要的，该志更改的目的不得而知。 此处的冼夫人是代表中央王朝巡视诸州， 俨然成 了王朝的化身，借助“皆来跪谒，领表悉服”的文本话语， 编者希望表达的是各部族首领对中央王朝的绝对臣服 。冼夫人击败叛军 、维护岭南稳定有功，隋文帝亲降敕书并予赏赐，就连皇后也一同赏赐了冼夫人首饰及宴服 。冼夫人将各赏赐“并盛于 金箧，岁陈之庭，以示孙子，曰：‘余历事三代，不敢 二心’”。⑩与《隋书》相比，(万历)《广东通志》将隋 文帝所降敕书内容删去，将“以示子孙”改为“以示 孙子”，可能是编者根据后文所述冼夫人之孙冯暄 因征剿叛军不力、被冼夫人下狱之事，有针对性地进行更改， 以体现冼夫人治军的大义灭亲与赏罚 分明 。同时，该志将“我事三代主， 唯用一好心”更改为“余历事三代，不敢二心”，将冼夫人塑造成一 个忠贞不二的形象，以符合列女传的要求。(万历) 《广东通志》的编者根据当时的社会需求，建构了 一位符合王朝教化标准的冼夫人形象， 借冼夫人 之口表达了对王朝教化的接受， 反过来又向当地 的人们进一步宣传了王朝教化。

由于(万历)《广东通志》将冼夫人传归入“列女”目，为了符合列女传中描述的一致性，所以通 篇都称冼夫人为“冼氏”，而冼夫人与其丈夫冯宝 对话中则自称“妾”，这都与《隋书》中全篇尊称“夫 人”及自称“我”的表述不同 。有学者指出，从《北史》到《新唐书》，列女传的取材标准逐步向“重贞烈，轻才识”转变；而自《宋史》始，历代列女传的取 材标准就局限于为贞女、烈妇歌功颂德了，明清则 将“节烈”推崇到极致。①通读(万历)《广东通志》中 列女传内容， 除了冼夫人， 其他女性都是贞女烈 妇，似乎冼夫人在列女传中显得格格不入。那么该志编者为何要将冼夫人归入“列女”目，而不放入其他目呢？

这与明中后期两广出现的瑶乱相关 。万历五 年(1577 年) ，两广总督凌云翼调集 20 万大军平定肇庆府罗旁瑶乱，②在其地新设东安、西宁两县，升泷水县为罗定直隶州管辖。③在此背景下， 尽管(万历)《广东通志》 中的冼夫人文本较为完整地抄录 《隋书》，但编者在书写冼夫人传的过程中，又带有明显的王朝教化目的。一方面，对部分文字做了更 改，表达了各部落首领对冼夫人的绝对臣服，希望 将冼夫人打造成保境安民、忠于朝廷的形象；另一 方面，在明代程朱理学的纲常名教下，能够收录到方志中的女性只能是贞女烈妇， 为了使冼夫人的 言行符合列女传的标准， 对冼夫人传做了一些很明显地改动， 希望将冼夫人塑造成一个忠贞不二 的形象 。(万历)《广东通志》中，冼夫人的“贞”不同 于列女传中其他贞女烈妇，冼夫人的“贞”是大义， 是对朝廷的忠贞，是对中央王朝的认同，正如该志 编者所言：“女则以节为难，亦贵知大义。冼谯国跨据岭越，自梁陈至唐，而忠顺不失，非独为妇哲也， 盖亦叔季之能臣哉。”④

二、信义至上，怀集百越， 忠于朝廷： 明代高州府志中的冼夫人形象

梁、陈、隋时期， 冼夫人的核心活动范围在高凉地区，故明代高州府及所属州、县方志都对冼夫 人有所记载， 但因较多亡佚，现存的只有(万历) 《高州府志》。 万历四十二年(1614 年) ，⑤时任高州知府曹志遇纂修《高州府志》，冼夫人传被收录至 卷 6“忠勋”目下。该志中冼夫人传共 1000 余字， 以 抄录《隋书》为主，同时又受到了(万历)《广东通 志》中冼夫人传的影响。

(万历)《高州府志》对冼夫人通篇都是采用 “冼氏”的称呼，删去了如“跨据山洞”“越人之俗， 好相攻击”等描述越人习俗的语句，应该是受到了 (万历)《广东通志》 中冼夫人传的影响 。同时，将 (万历)《广东通志》中“能行军用师、压服诸越”删除，更改为“幼而贤明，晓兵略、善抚循，诸蛮皆服 其信义”，再加上冼夫人“诫约亲属，犯法一无所 宥”，所以南越部族都信服冼夫人，而冼夫人丈夫 冯宝实施的政策才得以通行。⑥在此，(万历)《高州 府志》将冼夫人打造成了一个聪慧贤明、信义至上 的南越首领形象。

如前所述，(万历)《广东通志》 有这样一段记载，“后遇陈国亡， 领南未有所附，数郡共奉夫人， 号为圣母，保境据守”，其中将《隋书》中的“保境安 民”更改为“保境据守”。(万历)《高州府志》的编者可能意识到该处更改不妥，但又不能违背省志的意思，于是就把“保境据守”直接删除 。 同样，(万历)《高州府志》 删减了冼夫人于隋初击败番禺叛 军首领王仲宣后，护卫隋朝使臣巡视州县的情形， 将内容更改为“冼氏披甲乘马，领彀骑，巡抚诸州， 苍梧等处首领陈坦等，皆谒见归附”，⑦这显然也是 受到了(万历)《广东通志》的影响 。所不同的是， (万历)《高州府志》将(万历)《广东通志》中的“皆 来跪谒，领表悉服”更改为“皆谒见归附”，可能编 者希望表明的是诸州首领之所以归附， 是因为冼 夫人在诸州首领中具有极高威信， 而不是折服于 冼夫人的绝对权威， 这与上文所述该志编者希望 将冼夫人打造成一个聪慧贤明 、信义至上的形象 是一致的。 编者在这篇传记后特加了“论曰”，以突 出冼夫人的忠勋：

冼氏生长蛮夷之乡， 驱驰戎马之际，而着忠贞 之节，垂竹帛之勋 。当陈、隋之时， 而无冼氏也者， 高凉非中国，有高凉而无冼氏也者，则魋结跣足之 俗未必解辫发而袭冠裳也。观其下孙暄于狱，诲后 嗣以忠， 伟然有烈丈夫之风。其事奇， 其功大， 其人 即不得侔于邑姜，而贤于寡妇清辈远矣。彼皆列于 史册，此顾绌于郡乘， 何所见与古人异耶？ 故特揭 而传之， 以为世之输忠者劝焉。①

该志编者认为冼夫人虽生在蛮夷之地，但一 生从军， 立下卓越战功，忠于朝廷， 对高凉地区有 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与大丈夫无异，其功绩远超越 了邑姜与寡妇清等女性， 理应为冼夫人立传并作 为后世向朝廷尽忠的榜样， 而这也正是编者将冼 夫人收录至“功勋”子目的原因 。可以说，(万历) 《高州府志》给予了冼夫人极高的评价。

高州地处广东西部，靠山面海，自明代天顺年间起便成为山瑶海寇侵扰的目标， 相关记载屡见 于方志，“天顺三年秋，广西瑶贼攻围化州，知州吴 春，督兵破之 …… 成化二年，广西流贼邓公长等， 侵高州， 知府孔镛单车造垒，降之，群盗悉平 …… 隆庆五年冬十一月，倭贼攻电白县城，陷之；十二 月，倭贼攻高州，知府吴国伦、参将陈豪，击走之”。② 高州在经历了长期的动荡后， 地方秩序的重建成为地方官面临的首要问题，(万历)《高州府志》主修、高州知府曹志遇便是一位能臣，他“重建郡学、 创笔山书院、立表忠祠、复古南门、纂修府志，皆捐资为之”。③ 由此，该志将冼夫人收录至“忠勋”目 下，将冼夫人塑造成一个聪慧贤明、信义至上、立 下赫赫战功、为朝廷尽忠的形象，以符合当时社会秩序重建的需要， 而已成为神明的冼夫人也可以 抚慰战乱重建中人们的心灵。在高州府治， 嘉靖年间便有官府修建冼夫人庙的确切时间记载， 东门 外的冼夫人庙于嘉靖十四年(1535 年) 由知府石简所建， 旧电白宝山下的冼夫人庙于嘉靖二十六年 ( 1547 年) 由知府欧阳烈仿旧址重建，还设有专门 的田租及墟租供祭。 每年仲春和冼夫人诞辰，地方官员都会前往冼夫人庙致祭， 而所辖州县官府也 大都建有冼夫人庙。 ④高州府将冼夫人庙纳入国家祀典，也反映了高州当地对国家的归附与认同。

如前文所述，(万历)《高州府志》 的冼夫人传 主要抄录自《隋书》，反映了方志编者们有意凸显 对正史的认同，而相对传记，官员、文人们在冼夫 人庙中的题咏诗歌则能更主观地反映士人们对冼夫人的认知。(万历)《高州府志》卷 8“诗抄”收录了 北宋苏轼诗一首：“冯冼古烈妇， 翁媪国于兹。策勋 梁武后， 开府隋文时。三世更险易， 一心无磷淄。锦 伞平积乱，犀渠破群疑。”以及隆庆年间时任高州 知府的吴国伦题诗八首，如：“蕞尔高凉墟，诸夷杂 包络。何哉一蛮妃， 将兵如卫霍。相传百战功，不负 三朝托 。天风鸣海涛，犹疑鼓吹作 …… 冼氏骨已 朽，百越犹英声。我来刺其郡， 枹鼓时一鸣。群丑虽 渐削，何当遽销兵。神其眷故土， 荡涤蛮烟清。”⑤北 宋绍圣年间， 苏轼贬谪海南，途径高州时专门拜祭 了冼夫人，并题诗一首，塑造了一位历经三代、戡平岭南内乱、忠于朝廷的冼夫人形象 。隆庆年间， 时任高州知府的吴国伦在拜谒高州冼夫人庙后， 深有感触，题诗八首，展现了冼夫人怀集百越、保境安民、为朝廷尽忠的形象，认为冼夫人所立下的 赫赫战功堪比卫青、霍去病， 超越花木兰。可见，冼夫人的形象就是这样通过士人的笔墨不断得到强 化 。(万历)《高州府志》将该诗收录其中，表明诗文 所表达的冼夫人已成为当时明代士人心目 中的形象代表。

三、部落首领、岭南圣母、王朝代表： 明代海南方志中的冼夫人形象

明代琼州府及所属州 、县方志对冼夫人事迹也有记载，现存的方志有(正德)《琼台志》、(万历) 《琼州府志》 以及 (万历)《儋州志》。 正德十六年 ( 1521 年) ，由时任户部山司主事、丁忧在家的海南琼山人唐胄所纂的《琼台志》成书，该志卷 3“沿革考”专门论及海南临高人王佐所撰《琼台外纪》中 关于珠崖郡复立之观点： “珠崖之复郡，由冯冼之功 。 海南自汉元初元三年弃珠崖，至梁武大同初， 五百八十年未复； 大同中， 因海南儋耳归附于高凉冯冼氏，举以内属， 自此海南始复为郡县 。 始罢珠 崖郡自汉至梁者，贾捐之之议； 梁、隋复立珠崖郡 至今者，冯冼氏之功。 ”①王佐认为，珠崖郡自汉元帝初元三年(前 46 年) 始被罢弃，直到南朝梁武帝 大同中期，因儋耳归附于冼夫人，至隋初才得以复立珠崖郡 。 尽管(正德)《琼台志》的编者似乎并不太认同王佐关于珠崖郡复立时间的观点，但却认同冼夫人在珠崖郡重新纳入王朝版图，以及开拓崖州之地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这反映在该志卷 32“破荒启土”目中对冼夫人的记载： “洗氏，当梁时，在父母家，压服诸越， 海南儋耳归附者千余洞。 梁、陈、隋，因以拓崖州地。 ”②该志认为，因冼夫人能够令诸越臣服，所以海南儋耳部族竞相归附，而后梁、陈、隋时期才得以开拓崖州之地。

在(正德)《琼台志》中，还记载了一个民间广为流传的传说：“儋耳城， 旧在高麻都湳滩浦，汉楼 船将军杨仆所筑，濒海，每患水 。一夕，风雨交作， 忽一妇人， 驱鬼工持畚锸，惟闻筑作声至旦，而城 移今所矣 。一妇，盖诚敬夫人冼氏也。”③儋耳旧城 原为汉楼船将军杨仆所筑， 因为临海经常遇到水 患，所以迁到新址， 民间却把新城的修建归功于冼 夫人显灵， 可见冼夫人在民间早已深入人心。该传 说的背后实际上也反映了上文所述汉罢珠崖郡， 梁时因冼夫人之功使得儋耳得以归附之事 。官方的记载加上民间的传说，(正德)《琼台志》 建构了 一位开疆拓土、保境安民的冼夫人形象。而在儋州 的宁济庙(祀冼夫人) 中，记有“黎人归附有司，例诣庙研石，歃血约誓，改过不复抄掠”。④儋州黎人在归附朝廷后，要在冼夫人庙里歃血誓约，表示以后不再劫掠， 冼夫人俨然成为了朝廷的代表。

在(正德)《琼台志》中，冼夫人还被收录至卷 33“名宦”目，兹引述如下：

冼氏，世为南越首领，幼贤明，多筹略 。 当梁 时，在父母家，能行军用师，压服诸越，海南儋耳归 附者千余洞。后嫁高凉太守冯宝。宝卒，岭南大乱， 赖夫人怀集 。至陈， 以子仆为阳春郡守。仆卒 。陈 亡，岭南共奉夫人，号为圣母。隋立， 以所贡陈犀杖 及兵符示夫人，始集首领数千，尽日恸哭， 乃服。时 陈佛智、王仲宣反， 夫人遣孙盎讨平之，亲被甲、乘 介马、张锦伞、领彀骑卫，遂定岭表 。高祖异之，册 为谯国夫人， 仍开幕府， 置长史以下官属 。赐临振 县(今崖州) 汤沐邑，一千五百户 。赠仆为崖州总 管、平原郡公 。仁寿初，卒，赙物一千段，谥诚敬夫 人 。⑤

从内容上看， 上述引文中的冼夫人描述应该 同样来自于《隋书》，该篇开头称冼夫人为“冯冼氏”，显然编者是严格遵循宋明理学对妇人的称呼规范，将冼夫人的姓氏放在夫家冯姓之后。“冯冼氏”的称呼在(正德)《琼台志》中见于多处，如前文 所述卷 3“沿革考”、卷 32“破荒启土”等 。而在该志 卷 33“名宦”之后的文中又对冼夫人全文尊称“夫 人”，这应该是完全抄录自《隋书》的写法 。这样一 种看似矛盾的做法， 实际上反映了 (正德)《琼台 志》的编者、士人们一种中和的心态：一方面， 他们 严格遵循理学伦理规范， 以达到王朝伦理教化的 目的；另一方面，以正史为文本来源，表达了他们 对国家的认同及对冼夫人的尊敬和爱戴。

(正德)《琼台志》卷 33“名宦”目中的冼夫人传 仅 250 余字，只有《隋书》原文字数的 1/7 。该志冼 夫人传的内容大致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描述的 是冼夫人未出嫁前，贤明有谋略，能带兵打仗，所 以海南儋州部族竞相归附， 是一位在南越部落中 具有极高威信的部落首领形象； 第二部分描述的 是冼夫人嫁于高凉太守冯宝后， 面对岭南在梁、 陈、隋朝代更迭中出现的动荡局面，带领岭南各部 族及时拥立新王朝，稳定岭南，是一位忠于朝廷、 保境安民的岭南圣母形象； 第三部分描述的是隋 初冼夫人派遣孙冯盎打败叛军并亲自巡抚六州， 隋文帝册封冼夫人为谯国夫人并开谯国夫人幕 府，此时的冼夫人俨然已成为中央王朝的代表。

从在娘家时的杰出部落首领， 到出嫁后保境 安民的岭南圣母， 再到巡抚六州的王朝代表，(正德)《琼台志》的编者、士人们打造了一位身份不断 发生变化的冼夫人， 而这正符合当时海南的社会需求 。明代成化、弘治年间， 海南黎乱四起，平乱后 的官府急需一位能够抚慰人心的形象代表，因此， (正德)《琼台志》的编者们将冼夫人打造成部落首领、岭南圣母及王朝代表三位一体的形象。而对于 明正德时期的海南官员们来说， 如何安抚战乱后 的海南黎民，如何将黎民纳入王朝的秩序中，是摆在海南有识之士面前的头等大事，这可能也是(正 德)《琼台志》将冼夫人收录至“名宦”目的原因。

明中叶以后，海南黎乱依旧不断，尤其是海南 东北部，黎乱此起彼伏 。万历四十五年(1617 年) ， 由琼州知府欧阳璨所修的《琼州府志》书成，该志 卷 8《海黎志》中的“平黎”目就有关于嘉靖、万历年 间黎乱的多处记载 。因此，该志将冼夫人收录至卷 8《海黎志》中的“抚黎”目，“冯洗氏，世为南越首 领，压服诸越，收降儋耳，归附者千余峒”，①将冼夫 人打造成一位平定动乱、招抚叛降，在海南部族中 具有极高威信，且忠于中央王朝的部落首领形象。 同时， 该志也将冼夫人收录至卷 9《秩官志》中的 “名宦”目，并称冼夫人为“开定名臣”，其内容完全 沿袭自(正德)《琼台志》。 ②如前文所述，为了安抚 战乱后的海南黎民，(正德)《琼台志》 的编者们将 冼夫人打造成部落首领 、岭南圣母及王朝代表三位一体的形象，这与(万历)《琼州府志》编者的目标是一致的。

万历四十六年(1618 年) ，由儋州知州曾邦泰 所修的《儋州志》成书 。从内容上看，(万历)《儋州 志》中冼夫人传也是承袭(正德)《琼台志》，不同的是，冼夫人被收录至该志“黎岐志·平黎”目，这应 该是儋州所经历的数次黎乱所致。成化、弘治年间， 儋州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黎峒变乱， 弘治十四年 ( 1501 年) 的符南蛇之乱是当时海南规模最大的一 次，对儋州社会造成的负面影响很大。 符南蛇之乱平定后，黎乱依旧不断，万历年间尤甚。 因此，为了平息动乱，还有战后儋州社会的重建，该志编者更 希望将冼夫人打造成一位忠于中央王朝的部落首领，一位代表朝廷巡抚六州的女将军，而这也与朝廷在海南黎民中所推行的“土官”“土舍”制度有关。

四、结 语

冼夫人是梁、陈、隋时期活跃在岭南高凉地区的部族首领， 一生经历极具传奇色彩，《隋书》对冼 夫人的生平做了详细的记载， 明代广东方志的编 者们在编写冼夫人传记时大多以《隋书》为蓝本， 但在不同年代、不同方志中的记载各不相同 。要理解明代广东方志中冼夫人书写及形象建构的历史，需要将目光投向明代广东方志纂修的时代背景— 明代中后期两广瑶乱与海南黎乱。

明代中叶， 瑶乱成为两广面临的重要问题，由于高州府所处地理位置，瑶人频繁威胁高州，造成地方动荡不安 。明代成化、弘治年间，海南黎乱四起， 尤其是海南东北部黎乱此起彼伏 。高州、海南 在经历了长期的动荡后，地方秩序的重建成为地方官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 。与官府重新编订里甲相配合， 这个时期出现了官方编纂地方志的高潮， 如 (正德)《琼台志》、(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嘉 靖)《广东通志》，以及万历年间所修的《广东通志》 《高州府志》《琼州府志》《儋州志》等，编者们为了 适应当时的社会需求而建构了侧重不同的冼夫人形象。

作为(嘉靖)《广东通志初稿》的总修，戴璟曾 亲自巡视瑶乱平定后的高州府，因此，该志将冼夫人收录至“人物·将略”目，建构了一位机智果敢、 剿灭叛军的将军，一位保境安民、忠于中央王朝的 “岭南圣母”，从而彰显冼夫人对王朝教化的认同。(嘉靖)《广东通志》和(万历)《广东通志》都将冼夫人传收录至“列女”目，既是严格遵循列女传记书 写的要求， 以达到理学教化的目的，又是希望将冼 夫人塑造成一个忠贞不二的形象， 以体现冼夫人对朝廷的忠贞和认同。

地方官府的方志编纂者们在编写冼夫人传记 时，一方面沿袭省志的写法， 以正史为文本来源， 表达他们对国家的认同； 另一方面又根据地方社会需要构建了不同身份的冼夫人形象， 体现了地方文化意识， 这在明代高州府和琼州府方志中都有反映 。在(万历)《高州府志》中，冼夫人被收录该 志“忠勋”目下，建构了一个聪慧贤明、信义至上、 立下赫赫战功、为朝廷尽忠的冼夫人形象，以符合 当时社会秩序重建的需要 。 一起被收录至该目的 还有冼夫人之孙冯盎及冯盎之子冯智戴， 说明该 志有意将冯冼家族打造成高州地方文化的代表 。 而在琼州府，(正德)《琼台志》将冼夫人收录至“破 荒启土”目，(万历)《琼州府志》称冼夫人为“开定 名臣”，(万历)《儋州志》 将冼夫人收录至“平黎” 目。 从在娘家时的杰出部落首领，到出嫁后保境安民的岭南圣母， 再到巡抚六州的王朝代表， 琼州府、儋州方志的编者们构建了一位身份不断发生变化的冼夫人形象，以符合当时海南的社会需求， 而这也与朝廷在海南黎民中所推行的“土官”“土 舍”制度有关。

有学者通过研究宋代广东顺德女子吴妙静在明清方志中的形象演变认为，“明中叶以后，官绅利用手中的权力，以及他们在民间社会的影响，将 吴妙静的节 、孝行为不断地以王朝的观念加以包 装、塑造，从而将宋代岭南女性迥异于中原传统文化习俗的一面屏蔽掉，逐渐使岭南文化归化到统一的‘中国文化’之中，这是仕宦在地方社会推行 ‘教化’的重要手段之一”。 ①本文研究显示， 明中叶后，冼夫人形象在广东方志中的变化，主要是由官府根据地方社会的需要来进行建构的， 以反映地方社会对国家的认同，其中，官方的力量起着主导作用 。 而冼夫人在方志中被收录至“忠勋”“名宦” 等目，反映的是明代中后期广东西南地方社会逐步融入国家大一统的历史进程。

作者简介：罗道福，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 生，研究方向为明清社会经济史。

来源：历史教学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