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晓没想到，会再见到孟澈。
那天，她替朋友去取保养的车，转身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孟澈依然穿着件蓝色工作服，看样子刚给车做完保养。
千思万绪霎时间涌上心头，杨晓硬生生挤出一个微笑，故作镇定地说了句：“好久不见。”
孟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晓说前段时间刚回来。话题到此卡住，久别重逢，其实也没有多少话可以寒暄，两人尴尬了一会儿，孟澈说：“改天给你接风洗尘。”
杨晓淡淡地笑了，知道这不过是寻常朋友间的客套，他与她，因这三年，也变得如此生分。车子驶出养护中心，杨晓往前开了一段路后，便停了下来。
她伏在方向盘上许久，再抬头时，眼角有泪。
2
这天之后，闲来无事的梁任充当起了夏乔的免费导游。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夏日午夜。
彼时杨晓在一家公司做销售，那晚她和销售部长、另一位业务员前往郊区山庄参加宴会，回城时另外两人都喝醉躺在椅背上休憩。杨晓担任司机，按照导航走了条没有路灯的县道，谁料半途车子抛锚。
四周漆黑，车座上的两人烂醉如泥，而杨晓根本不会更换备胎。她回到车上打开双闪，然后搜索和拨打附近的维修电话。已过十一点，有些无法接通，有的说太晚不出去，只有一个人问她：“车子在哪儿？”
杨晓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急急说了位置，又怕对方拒绝，忙加了一句：“师傅，我给您加三倍的维修费。”
那边迟疑片刻后说：“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到。”
来的人便是孟澈，他穿了件老式松垮背心，骑的摩托车声音震天，看起来并不像好人。杨晓喊醒另外两人，站在一旁等待，看他手艺娴熟地换胎。
杨晓原本急出的一身汗，在深夜时分渐渐消退。
结账时，孟澈还是按照行情价收费。杨晓怔住：“这大半夜的，你出来干活也不容易。”
孟澈点燃一支烟，看她一眼说道：“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话毕，摩托车卷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深浓的夜色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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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是杨晓主动联系孟澈的。
一是感谢，其次她想买辆电动车作为代步工具，问他有没有认识的店铺。
两人于是约了周日中午去看车，阳光下的孟澈皮肤黝黑，但五官硬朗，眉毛也浓，属于耐看的那一类型。杨晓装作不经意间看过去，笑意无处隐藏。
车子很快就定好，顺路便开走。
杨晓坐在他身后，诧异为何两人距离这么近，也没有生疏的感觉。尚未恋爱过的她不知道，其实那就是对一个人初有好感的表现。
但她看的出来，孟澈对她也不一样。
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算频繁，杨晓时常会加班，孟澈在修理厂的工作更是规律难定。然而难得的空闲时间，两个人还是会按照攻略上的介绍，去寻找和品尝美食。初秋时的傍晚沿着街道散步，空气里有淡淡的桂花香。
杨晓的心，在这花香里一点点沉醉。
后来是部门关系不错的的同事方姐最先发现端倪，在茶水间逮住她问：“是不是恋爱了？”
杨晓急忙摆手，脸却羞得通红。拗不过方姐八卦，便如数说出。方姐听完，脸色却颇为郑重，迟疑了片刻说：“你还年轻，是爱情至上的岁数。但人生不是有情饮水饱。以后如果有更合适的，你不如再试试，毕竟他……”
杨晓知道方姐尚未说完的话，毕竟，孟澈只是修车厂里一名不起眼的员工。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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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杨晓还是陷进去了，毕竟，心不由己，才是爱情的底色。
冬天时她加班更为频繁，孟澈有时间便骑车摩托车来接，顺路带来路上买的，放在保温盒里的粥。
他话不多，经常冷着一张脸，但他做的事总是能轻易就温暖她的心。
初雪时，路上结了薄冰，晚上九点他们去吃云吞面。下台阶时杨晓跄踉，差点滑倒，孟澈急忙伸出手拉住她。
杨晓站稳后，他没有松开手，恋爱便是在这一刻既成事实的。
那段时间，甜蜜的像梦，让人回想起来，觉得雪花中都有暖意。他们窝在出租屋里吃火锅，被综艺节目逗得开怀大笑；杨晓怕冷，脚边放着小太阳，却还是冰凉。孟澈二话不说，把她的脚揽到怀里。
春节时两个人分别回老家过年，杨晓父亲上班时摔伤了腿，只能卧床休息，那个年过得并不喜悦。
生计像利刃，在冬日更添一份冷冽。
杨晓窝在角落里和孟澈发信息：“爸妈年纪大了，以后压力会更重。过完年了，我想跳槽。”
她还没等到回复，就被母亲喊着去招待来客，附近邻居带了与她年纪相仿的青年前来。听长辈的意思是，杨晓还没有男朋友，不如试着认识一下。
杨晓愣了半晌，脱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
当下氛围有些尴尬，聚会结束后，杨母问她孟澈的一些信息，说到工作时杨晓迟疑了片刻，只说在汽车修理店工作。她父母听完沉默，大家心知肚明，不是什么体面、且有前景的生计。
杨晓再拿起手机时，看到孟澈发来两千块的转账，他说：“希望叔叔早日康复，我也会更加努力的。”
孟澈从未说过这些话，杨晓只觉得心里一暖。
是啊，他们一起努力就好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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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细算起来，只有一年零四个月。
最开始时，杨晓只能拿到基本工资，好在她策划案做得出色，应酬喝酒也够拼，薪水很快随之增加。而孟澈还是在那家汽修厂埋首卸轮胎，双手沾机油，工作服上尽是污渍。
两人之间的对比，忽然间明显起来。
他对她依旧很好，可这好，渐渐有了让人疲倦、无奈的意味。
“下班我打车回来就行，你不用来接。”杨晓不止一次说。
孟澈笑得真诚：“我怕路上出事，还是自己过去安心一些，”
杨晓没有时间和心绪和他争论此类话题，那段时间她工作上事情颇多，简直焦头烂额。可孟澈帮不上任何忙，连关心都让人觉得多余。争吵的次数愈多，有时候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让杨晓大为恼火。吵得着急了，都说过分手。
偶尔，他们牵手去超市买菜回家做饭，如同这世上无数平凡至极的伴侣那般，过着普通生活，直到地久天长。但这只是，这段感情残留的美好了。
转折出现在不久后，杨晓母亲忽然患病，不算很严重的病，但也需要一笔手术费，她急匆匆请假回家，被各种变故、压力逼得快要透不过气。
她知道孟澈没钱，他的收入全都花在生活上了，所以她也没找他想办法。杨晓跟手头宽裕的同事借了钱，刷爆了信用卡，母亲的手术总算完成，休养几日后出院。
杨晓从老家回来，只想靠在孟澈身上，寻求一丝安慰。
偏偏那段时间，孟澈也忙，日日早出晚归，陪伴和安慰杨晓的时间捉襟见肘。
杨晓心底的委屈和无奈，终于爆发了。
他们吵得很厉害，大多时候都是杨晓在说：“难道你没有想过换份工作？就这样做下去，能有什么前途！”
孟澈沉默了好久，说道：“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杨晓那刻只觉心如死灰，知道他们只能走到这里了，未来像笼罩在浓重的烟雾里，看不到丝毫出路。
“等等，过阵子……”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她说，语气轻得像雾。
孟澈欲言又止。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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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第二天就搬走了，没勇气跟孟澈告别。
她搬去了方姐家暂住，又申请调去了总部，在另一个城市。离开那天，她也没有告诉孟澈，一个人坐在动车里，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眼眶发热。
那时候爱得多真切，以为一生可以互相陪伴。讽刺的是，如今连句告别的话都说不出口，她怕她一说出口，就不忍离去了。
接下来的整整三年，杨晓把全部精力都投在工作上，她再也不想体会父母患病时，自己因为经济焦头烂额的境况。忙碌之余，不乏有男性表达好感，但她总觉得心上像植了一棵树，根都扎在孟澈那里。
有时候出去办事，路过与车有关的养护中心、修理厂，她都会出神。
想起孟澈身上淡淡的机油味道；总也洗不干净、带着黑色的指甲。她时常会回忆那时候冬天孟澈去接自己下班，两个人在深夜街头买烤红薯吃，在热气升腾中，像两只拥抱取暖的动物。
当时杨晓不知道，孟澈其实用了全部力量来为她遮风挡雪。
思念如山，她已经难以扛下去，借着升职，又回到了这座城市。
回来前她问过自己，倘若与孟澈重逢，倘若他还喜欢她，那不如就任由他去做自己钟意的事情，当个汽车修理工也好，日子总归可以过下去。如果那个人是他，辛苦点也可以接受。
可真正在修理厂重逢后，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时间有魔力，让他们都不再是三年前那爱情至上的年轻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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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孟澈打来电话，约她出去吃饭，借着“接风洗尘”的由头。杨晓苦笑，他们如今见面，居然还要用如此蹩脚的理由。
与那时经常用一碗面打发晚饭，牛肉都在杨晓碗里的拮据不同，这晚他们去了家极具风情的日料店。
菜品价格不低，可两个人都像怀揣着心事，有种食之无味的感觉。唯独清酒一杯接一杯，带着愁绪似的。
“现在工作忙吗？”孟澈问她。
“还好，都是些做惯了的事情。”杨晓说，“你呢？怎么换了家店？”
“做到一定阶段，还是得有一些改变和尝试吧。”他们断断续续地聊天，比朋友多一份熟稔，较之恋人，又有着难以言说的疏离。
杨晓不相信分手后还能继续做朋友，这也是她三年都没有联系孟澈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她其实有些后悔如此草率就离开他，这三年她想过再去找他，但又拉不下脸来。
如今回来、见面、吃饭，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题，都让她觉得内心酸涩不堪，倒不如不见面。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恋爱了没？”
这时服务员送来抹茶千层，孟澈将蛋糕递给杨晓，他说：“你喜欢吃的。”
杨晓心里酸涩，但见他不说，也不再问。
三年不短不长，春秋往复更迭，其实没能改变一些东西，诸如孟澈还记得她爱抹茶味的甜品；诸如热恋时他们开玩笑说有钱了，也要去吃顿看起来就吃不饱的日料；诸如，杨晓还喜欢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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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没想到，跟孟澈会继续联络。
现在是孟澈主动的，约她一起爬山，或者吃饭，晚睡前杨晓也会收到讯息，是孟澈提醒她注意身体，很寻常的朋友间的关怀。
杨晓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过主动谈论起复合的话题，哪怕她明知情侣复合后，分手的概率还是很大。年岁渐长，她愿意为他收敛脾性、重新尝试。
可那些话很难说出口，她甚至不知道孟澈的心意。
于是一拖再拖，直到有天中午杨晓见完客户后，路过孟澈工作的地方。她心血来潮地想去看看，顺便请他中午吃个饭。
却没料到，看见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言笑晏晏地聊天，那个姑娘还捧着一个礼物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接了下来。
杨晓才想起，今天好像是情人节，想到这里，她忽然鼻子一酸。
她竟然还以为他也许还在等她。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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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是杨晓二十七岁生日。
她原本没想庆祝，但方姐执意要操办，说要给她一段难忘的记忆。有方姐信誓旦旦地做准备，杨晓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安心享受寿星的福利。
那天她临时加班，路上又塞车，没能逃脱迟到的结果。手机上方姐连番轰炸，杨晓怀疑她要再晚到一秒，天都要塌了。可事实上参与这晚聚餐的，只有方姐一家三口，以及正襟危坐的孟澈。
杨晓坐在餐桌前还满是疑惑，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看起来还挺熟悉的样子？她迟疑片刻问道：“你们都认识？”
“不认识我能请他来家里吃饭？”方姐白她一眼，“小孟修车技术不错，人还算靠谱。两年前刚认识他那会儿，我过去清洗车内空调，他放在旁边的手机响了，我帮忙拿过去，谁知道在屏保上看见个熟悉的人……”
方姐说到这里停住，招呼大家吃菜。杨晓窘迫，内心不断吐槽她这个人怎么话只说一半。
吃完蛋糕后大家聊了几句，方姐便招呼孩子写作业。杨晓和孟澈到阳台上吹风，她说：“方姐说你手机屏保上的那个人？”
孟澈笑着看她：“我没有换过。”
三年前，杨晓用自己的照片，做了他手机屏保，没想到这么久他居然都没换过。她低头，嘴角有笑意：“那今晚的生日？”
“你最近一直在躲我，为了能一起过生日，只能麻烦方姐用这个办法了。”
杨晓抱怨：“那天我在店里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
孟澈哭笑不得：“是个客户，感谢我修好了她的爱车，非要给我送礼物。”
杨晓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中间有着这一层缘由。
许久之后，杨晓说了一声对不起……当时她并不是真的嫌弃他没有前途，只不过是一时被现实的无奈压垮了。
孟澈擦去她的眼泪，坦白道：“其实我也有没告诉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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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其实他刚和朋友合伙正打算一家修车厂，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找地方。时间紧张，事情又杂，没注意她情绪上的诸多变化，不知道她母亲出事，他打算，等修车厂做起来，有了收入再告诉她。
意识到的时候，杨晓已经提出分手，那时她隔三差五就提分手，他以为她只是一时生气，没想到真的就离开了。
他不是没想过找她，但修车厂一直没能运营起来，所以他没有底气。
认识方姐纯属巧合，那时候修车厂总算有了起色，他们家的车总来店里做保养，一来二去便熟了，杨晓回来的消息，孟澈还是从她那里得知的。
至于那场偶遇的重逢，不过是方姐故意找她去取车而已，因为她看到孟澈的锁屏后，就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彼此依旧相爱，但性格沉闷，始终为对方考虑的两个人，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杨晓边听边笑：“我就知道，她特别爱撮合人。”眼里却闪烁着泪光，三年的分离，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啊，她这棵植物总算回到了他这片土地。
她拿出孟澈的手机，看着屏保上三年前一脸傻气的自己，而孟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柔如水。
杨晓从藤椅上起身，孟澈的手伸过来，她轻轻握住。
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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