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闲话林语堂》，作者：王兆胜，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婚前恋人
在林语堂结婚之前，他曾热烈地爱过两位少女，她们是赖柏英（又名橄榄）和陈锦端。这两个女性以其不同的性格深深地感动过林语堂，也在林语堂的心目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林语堂的一生包括文学创作都与这两位女性是分不开的。可以这样说，这两个女性是理解林语堂的一把不可或缺的钥匙。
赖柏英是林语堂初恋的少女，林语堂曾在《八十自叙》中对此供认不讳。这在小说《赖柏英》中表现得最为详细。赖柏英的母亲是林语堂母亲的教友，按农村辈分排列，赖柏英应称林语堂为“五舅”，林家住在谷底，而赖家则住在半山腰上，离林家约六里路的样子。因为双方母亲的亲近关系，两个少年男女也渐渐亲近起来。而就在这美好的少年光阴里，两颗美好的心灵逐渐靠近，以至于最后相爱起来。
在林语堂眼里，赖柏英真是美极了：她身材苗条，如果穿上流行的“长衫”，那就更加漂亮迷人。她长了一张瓜子脸，透出一股灵秀之气。还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常常现出沉思的神情。她有美妙的声音，每到清晨，林语堂就能听到赖柏英婉转动听的声音悠然从山上飘来，如玉液琼浆般流过林语堂的心田。她还喜爱赤脚在山间行走，林语堂曾借《圣经》中的话说：“她的脚在群山之间，是多么美丽!”以此来说明赖柏英赤足在山间草地上奔跑时动人的姿态与自然的韵致。有一次，林语堂看到赖柏英蹲身在小溪里捉小鱼虾，一只蝴蝶落在她的发梢上，赖柏英没有驱逐蝴蝶，而是头部保持不动，身体缓步移动，这只蝴蝶竟然没有立即飞走。赖柏英想试一试自己到底能与蝴蝶一起走多远。这件事足见少女赖柏英天真美好的心灵，这是一颗真纯自然的童心。
赖柏英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少女，而是一个有主意有毅力的人。与林语堂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和好奇不同，赖柏英认定漳州什么都有，而到外面将一无所获。在她的意识里，那甘美如饴的水果，那鲜美无比的鱼类和瓜类，那迷人的山山水水，只有美丽的漳州才一应俱全，而外面的世界岂能具备。爷爷双目失明后，赖柏英更是坚持要在家乡侍候爷爷，而且心定如山，任凭林语堂如何劝她都无济于事。当林语堂要离开家乡远走高飞到外面上大学时，赖柏英去送他，沿着美丽的山路，两个人恋恋不舍，情意绵绵。此时让我想起林语堂在《红牡丹》里写到孟嘉对红牡丹的眷恋时，引用的那句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诗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二者的联系中，我看到了林语堂炽烈情感的源头。
虽然由于两个人思想观念、价值旨趣和审美倾向的差异，林语堂与赖柏英只能是爱而无缘，失之交臂，但在情感的世界里，林语堂一生都将这份感情珍藏在心灵深处，成为他生命的底蕴与动因。赖柏英后来嫁给坂仔乡一个商人，而不是如林语堂在小说里表现的那样与新洛美满结合。那么，赖柏英与丈夫的感情如何，生活幸福与否，这些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了。
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时，林语堂与同学陈希佐和陈希庆兄弟交厚，由此林语堂也认识了他们的妹妹陈锦端。陈锦端是大家闺秀，但又天真自然，一派浪漫。她长了一双美丽如秋水般的大眼睛，长长的秀发如瀑布般自肩头飘落，如一首抒情诗。最令林语堂心悦诚服的是陈锦端的才华，因为她酷爱美术，具有与众不同的艺术天赋。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夫妻比翼双飞一直是文人的美好梦想：他们举案齐眉，相知相和，心领神会。一壶茶，一杯酒，一卷书，在夜深人静的青灯之下夫妻共读，此种情境多么令人艳羡啊！林语堂后来多次由衷地赞美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敬慕沈复、陈芸夫妻，这很能说明他的审美理想。以这样的心怀去看陈锦端，林语堂更觉得她美妙绝伦，不可再得。于是，林语堂想尽一切办法接近陈锦端，虽然二人很少单独相处，总有两位哥哥相伴，但通过畅谈艺术、文学及理想，两颗年轻的心灵逐渐靠近，也彼此相知了。在这段时间里，林语堂以他少有的才思与智慧全力地追求心中的“仙女”陈锦端，而陈锦端也被林语堂的风采吸引，丘比特之箭不知不觉射中了两颗年轻的心。林语堂女儿林太乙曾在《林语堂传》中这样谈林语堂的感受：“玉堂（即林语堂原名，笔者注）感到他们心心相印，好像自己生来只是半个人，现在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锦端使他感到柔和如水，柔软如轻纱的爱。”
然而，正当林语堂与陈锦端日益交好之时，陈锦端的父亲陈天恩看出了其中的奥秘。作为厦门富有的有名医师，陈天恩虽然承认林语堂才华出众，但他根本没有把一个穷牧师的儿子放在眼里，再说他早就听说林语堂有点异教徒意味，将来是靠不住的。还有，陈医师一直想为女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金龟婿。为了棒打鸳鸯，陈天恩想出了一个金蝉脱壳的办法，即为林语堂做媒，将邻居和朋友廖悦发的女儿嫁给林语堂。林语堂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乡坂仔。他一个人关起门来痛哭不已，谁也劝不转他。此时的林语堂伤心透了，哭得很厉害，到后来全身都瘫软了。林语堂的大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毫不留情地将林语堂狠狠地痛骂了一顿，骂他没有志气，也数落他这样做真算不上男子汉。姐姐还责备林语堂说：因为爱的失败就消极到这样，将来还怎么去成就一番大的事业？
说来也怪，林语堂在大姐的劝骂下，一颗自尊心复苏起来，他对人生和事业的信心又从内心升腾而起，他悄悄地擦去眼泪，重新回到学校，进入了一个新的成熟的时期。虽然意志坚强起来了，但心中对陈锦端那份感情却挥之不去。从此之后，林语堂很少提起陈锦端，也很少提起他对陈锦端的这份感情，可能是有钱人对他的自尊心伤害太深了。林语堂一生中往往总是将“钱”看得较重，究其原因，恐怕在这里能够找到蛛丝马迹。尽管如此，林语堂一生都没有忘怀陈锦端，直到生命的晚年，当林语堂80岁了，听到陈希庆的妻子谈到陈锦端住在厦门，他还如青年人一样从座椅上站起来，脱口说道：“你告诉她，我要去看她!”
对比他与赖柏英的恋爱，林语堂与陈锦端的关系可能要浅得多，至多也不过是心领神会，两情相悦；但不同的是，林语堂与陈锦端二人在思想、精神、志趣、心灵和审美方面具有一致性，这可能是他与赖柏英之间所没有的。林语堂女儿林太乙曾敏锐地感到：“在父亲心灵最深之处，没有人能碰到的地方，锦端永远占一个地位。”（《林语堂传》）只是不可思议的是，这一对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有情人却那么简单地被棒打了鸳鸯，其中的因由值得研究者认真思考。
陈锦端未能与父亲为她选择的金龟婿成婚，而是远走美国学习美术。后来，林语堂享誉上海，回到上海的陈锦端曾多次到林语堂府上拜访，此时林语堂已与廖翠凤成家生子。陈锦端32岁结婚，丈夫是厦门大学留美学生方锡畴教授。他们夫妻二人一生不育，抱养了一男一女，一直住在厦门。陈锦端享年80多岁。
金玉良缘
当年为棒打女儿陈锦端与林语堂的恋爱，陈天恩采取了非常巧妙的金蝉脱壳之计，将富商邻居廖悦发的女儿廖翠凤介绍给林语堂。对介绍的这门亲事，林语堂本人半点兴趣也没有，但是林语堂的大姐瑞珠却很满意。她曾在毓德女中见过廖翠凤，所以她对林语堂这样说，廖翠凤长的是一脸福相：端端正正，举止大方，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明亮，鼻梁高高的，人中很长，耳朵大而厚，嘴唇红而薄，人也长得不错。因为刚刚失恋，为了恢复自己心灵的平衡，也为了强迫自己忘掉陈锦端，经过一番思量，林语堂也就勉强同意了姐姐的意见，将这门亲事答应下来。
林语堂与廖翠凤
而廖翠凤却正好相反，她对林语堂非常满意。廖翠凤曾在上海圣玛丽女校读书，她曾亲眼目睹过林语堂在圣约翰大学领奖台上的风采，当时就有心仪之意。后来，林语堂被廖翠凤的哥哥邀到厦门家里吃饭，她就曾注意过林语堂。她躲在屏风后面看见一表人才的林语堂无拘无束，心中就有说不清的仰慕。她还悄悄将林语堂旅行途中的脏衣服拿去亲手洗净、熨平、叠好，其中寓存着她对林语堂一份微妙的深情。最为难得的是，当母亲问起女儿为什么愿意嫁给一个没有钱的穷牧师的儿子时，廖翠凤坚定地说：“穷有什么关系，没有钱不要紧。”因为这个富商的女儿知道，对于爱情来说，“钱”和“才”的分量不可同日而语。她也看到了“富有”给廖家子弟真正带来了什么，还不是吃喝玩乐，无所事事？而林语堂虽然现在没有分文，但他潇洒、自信、用功、好学，而且成绩优异，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这是廖翠凤隐隐能够感觉到的。
在芸芸众生之中，廖翠凤能够破除门户之见，不以“钱”作为衡量标准，而是慧眼识珠，选中林语堂，这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十分难得的。直到30年代，林语堂成婚生子，而且在上海大名鼎鼎，陈锦端来林家拜访林语堂，廖翠凤还非常自信地让林语堂与陈锦端单独会面、交谈，并嘱咐孩子不要打扰爸爸与陈阿姨的谈话。这种美德与胸襟充满丈夫气，又是何等珍贵！不仅如此，当客人走后，廖翠凤还当着林语堂的面，不厌其烦地告诉女儿，她们的父亲是爱过锦端阿姨的，但之所以能与她廖翠凤成婚，主要是因为她说过“没有钱也不要紧”这句话。说完这句话后，廖翠凤总是哈哈大笑。在她的玩笑之中，林语堂也只有不自在地微笑，脸上总是有些涨红。
林语堂曾说过妻子“翠凤属于接纳万物、造福人类的‘水’质”，而他自己则“性属凿穿万物的‘金’质”（《八十自叙》）。的确如此，林语堂夫妻金水互补、相得益彰，深得命相之理。在廖翠凤的心目中，林语堂是那样了不起，他风度翩翩、和颜悦色、才智过人、口若悬河、思维敏捷、心地纯正、胸有大志、浪漫多情，真正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在林语堂的心目中，廖翠凤质实纯朴、厚道自信、热心温柔、包容心强，又那样吃苦耐劳，无怨无悔、同甘共苦地爱着他。所以，林语堂觉得:“一次又一次，她总能为家庭的福利而牺牲，做出了强有力的决定。”林语堂还说，他身上的缺点妻子都能容忍。如在床上抽烟，妻子从来不加限制，任其自由。林语堂甚至这样认为：一个不能容忍丈夫抽烟的妻子不能算是一个好妻子，而一个不允许丈夫在床上抽烟的妻子更不是一个好妻子。应该说，廖翠凤不了解丈夫所从事的事业具有怎样的性质，更难以体会其中所包含的价值意义，但她从内心支持和热爱丈夫所做的事情，并常能不自觉地提出一些“宝贵”意见。比如，每当林语堂在写一本书时，她就与丈夫一样兴奋，从不无故打扰丈夫的写作，即使给丈夫送茶，她也是小心翼翼。有时，看到丈夫那样全神贯注的写作神情，眼中常含着泪光，她心中也禁不住会漾起对丈夫说不出的敬意。而当一本书付梓，她又与丈夫与女儿一起欢呼，一起沉醉在收获的喜悦里。当丈夫的书能够卖钱，廖翠凤常常有些惊异，她总是这样想：怎么一本书就能够换回稿费呢？廖翠凤有时还告诫丈夫说，要把文章写得短一些，精一点，长得啰哩啰唆人家就不愿意看了。每当听到这些，林语堂也总是充满对妻子的感激之情。
我有时想，林语堂夫妻就如同琴瑟，他们在50多年的共同生活中共同谱写了相亲相爱、相扶相携的美好乐章。林语堂的女儿说过：世上再也找不出两个比爹妈更不相像的人。但林语堂自己也承认，正是在这种差异中，他与妻子互相恭维，使这种老式婚姻在天长日久的生活中，慢慢生长出爱情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学会珍惜可贵的一切。男女互补所造成的幸福也是其中之一”。林语堂还将自己比成一个“轻气球”，他浪漫、好遐想、有童心、率真无邪；而妻子则是气球的手中之线，她现实、朴厚而真挚。他说如果没有妻子拉着，自己还不知道飘飞到哪里去了呢！
晚年的林语堂与廖翠凤
但是，我又并不认为林语堂对妻子是十分满意的，至少从爱情的角度讲那是有缺憾的。林语堂更欣赏的是陈锦端那种女性，美丽、有灵气、有学养、有慧心、善解人意，就是那种风情万种、一生不可再得的女性。这也是林语堂那么崇拜陈芸、李香君、姚木兰和李清照等女性的原因。在林语堂的理想中，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夫妻夜读、心照不宣的情况，那是人间最为美妙的事情。可惜林语堂未能有福享受这些。当然，在与妻子相助相爱的共同生活中，林语堂并不是情不逸飞的，他也时常想起陈锦端这个令他着迷让他心醉的女性。另有一次，他与一个少女跳舞时，少女的美丽、才情、风韵和善解人意令林语堂倾倒。在共同相处的一段时光里，林语堂似乎找到了久已失去的炽热之爱。也曾有人怂恿林语堂选这位舞女为情人，但后来林语堂终于“悬崖勒马”，放弃了这段“情缘”，因为道德感及与妻子间的爱不容许林语堂情枝外逸。毅然抽刀将情丝斩断，这是林语堂独特的地方，所以好多朋友称林语堂为真正的君子。
其实，这也与林语堂的爱情观、家庭观和人生观不无关系。在林语堂看来，爱与婚姻是两回事，结婚了还用浪漫的爱去从事家庭生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家庭生活就是在夫妻相互信赖、相互喜爱的情况下，注意使用一种容忍、理解的艺术。更何况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在不满足中充分体会人生的真实和滋味才是最有意味的，也是最靠得住的。婚姻是饭，爱情是点心，我们现代人的毛病就出在将爱情和婚姻弄颠倒了。也就是说，他们总是将饭当点心吃，或者将点心当饭吃，那样身体、婚姻和家庭不出问题才怪了。
林语堂虽然有一份未能满足的遗憾，但他知足常乐，他知道哪些东西是别人的，是想象的，哪些东西是他自己的，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尽管如水的月光是那样美好，尽管镜子中的花朵是那样动人，但那些都是现实生活中靠不住的，是转瞬即逝的。妻子在他的生活中不可或缺，换谁可能都不行，林语堂自己也知道他的所有成功都有一半是属于默默无闻、甘心奉献、有如海葵般吸附在他身上和心上的妻子的。对此，他对妻子廖翠凤由衷地感恩戴德。在他们夫妻结婚50年的金婚庆典上，有一张照片留下了林语堂当众亲吻妻子的场面，那是令人感动的。也是在这一次，林语堂送给妻子一个“勋章”，上面刻下一首不朽的名诗《老情人》，表达了他们夫妻一生风风雨雨中人生、生命和爱情的美好意蕴。诗是这样写的：
同心相牵挂，一缕情依依。
岁月如梭逝，银丝鬓已稀。
幽明倘异路，仙府应凄凄。
若欲开口笑，除非相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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