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讲学与研究
陈寅恪被誉为教授的教授,当在清华研究院结束之后。在此期间,他的学问虽好,名气却不够大。而一般人恰好是根据名气而非学问来衡量学者的地位,重耳学而轻眼学,学术界也鲜有例外。
清华研究院所出各种文书,导师的排名一般是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据说王位居首席是由于梁的谦让与推祟,吴其昌回忆道:“先生之齿,实长于观堂先师,为全院祭酒。然事无钜细,悉自处于观堂师之下。”而陈屈居末席,则并非由于他到校最晚。陈的辈分较梁、王低,称梁为‘世丈’。他所担任的指导科目,固然无人报考,就连主讲的两门普通演讲课程,能够心领神会者也是寥寥无几。牟润孙这样描述道:“当时梁启超名气很高,许多学生都争先恐后围绕着他。梁很会讲书,才气纵横,讲书时感情奔放,十分动人。王国维的研究工作,虽然作的很笃实,但拙于言词,尤其不善于讲书。在研究院中讲授《说文》和《三礼》,坐在讲堂上,神气木讷,丝毫不见精采。……一般研究生对他并不欣赏,很怕听他的课。”“另一位导师陈寅恪,刚从国外回来,名气不高,学生根本不知道他学贯中西,也不去注意他。陈在清华大学讲书,专讲个人研究心得,繁复的考据、细密的分析,也使人昏昏欲睡,兴味索然。所以真正能接受他的学问的人,寥寥可数。……王、陈二人既然门
可罗雀,在研究院中日常陪着他们的只有两位助教。”据牟先生分析:“总起来看,梁、王都在研究院中有影响,而陈则几乎可以说没有。推想起来,大约由于那时陈讲的是年代学〔历法)、边疆民族历史语言(蒙文、藏文)以及西夏文、梵文的研究,太冷僻了、很少人能接受。”此话前半未必尽然,后半却不无道理。
陈寅恪在清华研究院所讲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和梵文(1928年度改讲梵文文法和唯识二十论校读),前者“先就佛经一部讲起,又拟得便兼述西人治希腊、拉丁文之方法途径,以为中国人治古学之比较参证”。学生的普遍感觉是听不懂。姜亮夫回忆道:“陈寅恪先生广博深邃的学问使我一辈子也摸探不着他的底。他的最大特点:每一种研究都有思想作指导。听他的课,要结合若干篇文章后才悟到他对这一类问题的思想。……听寅恪先生上课,我不由自愧外国文学得太差。他引的印度文、巴利文及许许多多奇怪的字,我都不懂,就是英文、法文,我的根底也差。所以听寅恪先生的课,我感到非常苦恼。”陈的梵文课以(金刚经》为教材,用十几种语言比较分析中文本翻译的正误。学生们问题成堆,但要发问,几乎每个字都要问。否则包括课后借助参考书,最多也只能听懂三成。蓝文征也说:“陈先生演讲,同学显得程度很不够。他所会业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讲,如梵文、巴利文、满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中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腊诸国文更不用说,甚至连匈牙利的马札尔文也懂。上课时,我们常常听不懂,他一写,哦!才知道那是德文,那是俄文,那是梵文,但要问其音。叩其义,方始完全了解。”对于这些不解其义的课,学生叹服其高深而不免盲目,说是敬畏较佩服更加妥贴。
一般而论,清华研究院学生的程度已达到相当水平。该院入学考试在当时出名的极难,以补考资格入学的姜亮夫所考内容为例,总共分三部,第一部普通国学,以问答形式,不限范围,包括十八罗汉的名字、二十几个边疆地名及汉语言学、哲学思想史等。第二部作文,由梁启超出题《试述蜀学》,另有王国维所出有关小学的题目。第三部才是正式选考的6门课。但学术毕竟有境界高下,对于他们,高深的学问仍有待于发蒙。据姜亮夫说,该院几位先生的课,除陈寅烙的听不懂外,对李济的考古学也不喜欢听,以致后来十分懊悔,发奋出国补学;对王国维的课则要到毕业出来教书研究后才越来越感到帮助很大;而当时“最受益的是梁任公先生课”;从赵元任处‘也得益非浅’。梁的普通演讲为需家哲学和历史研究法,一度为适应形势需要,还改讲《从历史到现实问题》第1至第5讲《经济制度改革新问题》;赵所讲为音韵练习,均属于基础性质,而王、陈的讲授则很专深。以学生程度论,接受梁、赵表浅之新较领悟王、陈不着痕迹之新要容易得多。所以,他们印象最深的是梁启超的辨伪及其经常运用当代日、美、英等国人士关于各种问题的见解,和赵元任所讲描述语言学与传统声韵考古学的差异极大。
梁启超的名气大于学问,当时即成公论。对其学问,功力越深者评价似越有保留。他在研究院多次对学生讲演,吴宓听讲“指导之范围及选择题目之方法”后,以为“语多浮泛,且多媚态,名士每不免也”。其在清华讲演“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研究院、大学部和{日制学生纷纷前往听讲,反应相当热烈。但讲辞在《国学论丛》创刊号发表后,日本京都大学的仓石武四郎在《支那学》第4卷第3号(1927年10月)撰文评介《国学论丛》,对其中刊载的研究生论文颇有好评,唯独对卷首梁启超的文章相当不满,认为梁以通俗演讲聊为应付,应予整顿。这一点梁本人也有相当的自觉,坦承“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并以此留作爱女箴言:“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
但梁启超又有自己的特长,一则博学,虽不深通,已强过一般学人;二则气量宽洪.能容人;三则有号召力和影响力;四则有学问的品味和鉴赏力,虽做不出,却看得出。他向研究院学生推崇王国维道:“教授方面,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