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门大街的灯火辉映下, 被 《人民日报》称为“营房” 的小楼前光线稍亮,能看清摆着几辆白天被烧的车, 有轿车、面包车、吉普车。二楼两个窗户外墙有烟熏的痕迹,似乎在告诉人们:里面的房间曾着过火。但很明显并没形成火灾,不像《人民日报》后来说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放火烧着了这座营房”。大约有一个连的解放军在那儿警戒。他们围成一圈,坐在被烧的车和小楼旁边,背对观众,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小灰楼 2 楼的窗户冒出了黑烟
九点,我看到有民兵从中山公园出来,乘夜幕悄悄包围了天安门一侧。预感有情况要发生,我立刻从前门方向离开。这时我注意到前门通天安门的道路已被封锁,人们只准离开广场,不准再进入广场,广场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已被包围。我不由的回过头又看了看还在广场的人,心中暗暗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回到单位的宿舍时,经过办公楼,抬头一看,我们处长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很奇怪,转身我又上了办公楼。处长和我的几个铁杆哥们都在办公室,见我进来,大家一惊,处长问:“你去哪了?”“没去哪儿?”张顺说:“你小子是不是去天安门了?”“你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处长说:“下班前,部里来了紧急通知,说天安门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毛主席和党中央已决定采取果断行动,坚决镇压。要求各单位管好本单位的人,不许去天安门。政治部开会时,就缺了你一人。没到下班时间你怎么就走了?刘宝隆说你下午接了个电话,然后说要去天安门看看。我让张顺到传达室一查,你果然借了月票。我们都急坏了。你不回来,我们敢睡吗?”我赶忙编瞎话:“我是想去的,但汽车不通天安门,我就到一个朋友那里了解点情况。”处长说:“没去就好,要不连你一块儿镇压了。”
腥凤血雨
6 日上午,我的小学同学来电话告我,5日夜晚在天安门实施了镇压,他参加了在天安门广场的镇压行动。他说, 5 日天安门广场出事时,首都民兵指挥部曾从市区工厂调去上万民兵,但都被瓦解了。分析原因:一是广场人多,法难治众,民兵队伍被淹没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二是市区工厂离天安门太近,各 厂民兵都在议论着天安门广场上发生的事。有些人专程去天安门广场并随时传回广场动态。工人民兵了解真实情况,容易同情广场群众,形不成战斗力。
灰溜溜撤走的工人民兵
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决定从郊区工厂调民兵,指定选白天在工厂一直上班的工人(怕上夜班的人白天去过天安门)。我同学所在的刀具量具厂在玉渊潭附近,被市里点名执行政治任务,他被选中。开始,只被告知“去执行任务”,“去保卫党中央、毛主席”。等他们乘车进了中山公园,才发现那里已集中了大批民兵。
“联合指挥部”的一位领导对他们进行了动员,说:在天安门广场,一小撮阶级敌人打着悼念周总理的幌子,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地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他们明目张胆地发表反动演说,张贴反动诗、标语,散发反动传单,公开打出拥护邓小平的旗号,丧心病狂地把矛头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向党中央。今天上午,他们制造事端、行凶作恶,冲击人民大会堂。他们围打警卫战士、消防队员、人民警察、首都工人民兵,烧毁了公安部门的广播宣传车和给值勤工人民兵送水、送饭的汽车。下午,这伙坏人又冲进“ 联合指挥部” ,把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放火烧楼。反革命分子猖撅之时,也就是他们灭亡之日。毛主席、党中央决定采取果断措施,坚决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我们民兵同志们,要以实际行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保卫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伟大首都。
动员完后,把早已准备好的镐把发给他们。有关负责人举着镐把讲:“清场时,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也不能放走。如果有人反抗,就用这个打。”“往哪儿打?”他们厂里一个年青工人大声问道。 “往死里打!”那个负责人恶狠狠地回答。一听这种情况,许多人尤其是女工,都没领“武器”。这时,我同学有些后悔,他星期日去过天安门广场,知道一些事实真相。他明白,镇压人民群众没有好下场。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只能凭良心见机行事。接下来是吃晚饭。有关部门送来了肉包子,一边发包子,一边嚷嚷:“包子管够,吃饱了好战斗。”
晚上九点半,约一万名民兵、三千名警察和五个营的卫戍部队,手持木棍、皮带开始进入广场清场。最前面的是民兵,跟在后面的是警察。当包围圈形成后,天安门广场的灯突然全都打开,把广场照得雪亮。清场的队伍呼喊着口号,挥舞着棍棒,杀气腾腾地逐步缩小包围圈。广场上当时约有近千人,几次往外冲都被棍棒打了回去。但他们很快发现了包围圈的薄弱点,即女工集中的地方。女工大多赤手空拳,没拿棍棒,而且心慈手软。多数人硬是从女工集中的地方冲开缺口,消失在东交民巷的胡同里。大约有一二十人被女工身后的警察打倒,抓了起来。剩下的人纷纷退向烈士纪念碑。
当民兵、警察最后蜂拥而上抓捕他们时,凡是抗拒的,都被打得很惨。据我小学同学讲,他亲眼看见有四五个人最后被抬走时,头耷拉着,一动也不动,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有的人只是问了一句:“你们凭什么抓人?”或者说“我只是来看热闹的”,也会遭到毒打。工人民兵一般都下不去手,下手最狠的都是警察。有的一边打一边说:“打的就是你这种看热闹的。” 一共抓捕了二百多人。
后来我听说,被抓的人中有我的中学同学孟连,他在国家计委经济研究所工作,曾给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国家经委副主任薛慕桥当过秘书,后官拜至司局级。据他回忆,当他准备冲出包围圈时,警察一边狂喊“回去!回去!”一边用棍棒狠狠地打他的头,从烈士纪念碑台阶下边一直打到台阶上边。十几个人围住他又踢又打,直打的他痛昏过去。待他慢慢清醒些时,发觉一个被打昏的人压在他腿上,胳膊旁边还躺着一个被打伤的人。纪念碑四周一片刽子手凶残的狂叫声和受害者凄历的惨叫声、痛苦的呻吟声。孟连后来得脑瘤去世。几乎所有同学都认为,他的病同他当年头部受到猛烈打击有关。
“你知不知道抓的都是无辜者?白天闹事的在吴德讲话后都走了。晚上去的都是闻讯看热闹去的!”我在电话里冲我小学同学大声嚷嚷。
“知道。不但我们这些小喽啰知道,我看上边也知道。抓的人都关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中山公园,根本没审问,今天一早就让单位来领人。如果认为他们有问题,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人放了。”
“既然这样,干吗还要如此兴师动众?”
“不这样党中央的面子往哪放?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还要不要?白天脸都丢尽了,晚上得找回来。”
“抓的人挨打了吗?”
“态度好的都没挨打。但也折腾的够呛。所有被抓的人都在院子里面壁站着,不准动。后面就站着看守他们的人。谁乱动就用棒子打谁。上厕所也不允许。我听说有的人还尿了裤子。晚上看守他们的人都穿上军大衣了,这些人还不冻的够呛?!”
“你没干缺德事吧?”
“你还不了解我?我向你保证,我没打一个人。今天通知各单位领人,大多数单位还不错,马上就来了,还带着本单位的人白天上班没来闹事的证明。也有差劲的,不但不领人,还说什么此人一贯与领导作对,经常去天安门,留下来让公安部门好好教训教训。”
厄运临头
接到我同学的电话后,我心情沉重,但无法和任何人讲。因为北京市革委会刚刚发出《紧急通知》,称“天安门事件”是“解放以来前所未有的最大的反革命事件 ”。江青为镇压成功十分得意。张春桥说:“天安门广场事件是中国的匈牙利事件,那些人拥护邓小平,就是要把他抬出来作中国的纳吉。”
但仍有群众不畏强暴, 4 月 6 日继续去天安门广场献花圈。有人在纪念碑栏杆上用笔写下:“敬爱的周总理,您的花圈在我们心里,谁也收不走!”“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聚集在天安门的群众,在东城区电子仪器一厂工人齐国治的倡议下,成立了“全国保卫周总理委员会”。
清洗过后的广场4 月 7 日 ,天安门广场戒严了,有清洁车和洒水车在广场内打扫“卫生”。我对妻子说:“他们是在清洗血迹,消灭罪证。”
晚上,中央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毛远新拿着毛主席写的条子给大家看。毛主席的指示是:“一首都,二天安门,三烧、打,性质变了。”毛远新解释说:毛主席的意思是指在首都天安门广场发生了烧、打事件,天安门广场上的活动,其性质已变为反革命事件了。毛远新还传达了毛主席的两项提议:一是华国锋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二是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
4 月 8 日,人民日报发表《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一文,文章说:“九时半,数万首都工人民兵接到了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的命令后,在人民警察和警卫战士的配合下,采取了果断措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他们把仍在纪念碑一带作案、闹事的坏蛋,团团围住,将其中现行犯和重大嫌疑分子,拘留进行审查。这一小撮张牙舞爪的坏人,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不堪一击,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蹲在地上直打哆嗦;有的慌忙把身上的匕首、三角刀和抄有反动诗词的本本交出来;几个拔出匕首妄图行凶顽抗的罪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人民日报
我们这种从小受党的教育长大的青年,对党中央的机关报《人民日报》从来就是绝对的相信,无论报道什么重大事件,从不怀疑,坚决拥护。可是当报道的恰恰是你经历的事件,而且在歪曲事实时,心灵所受到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你没想到,全党批了好几年的林彪的 “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 著名论调,竟然依然是党和政府运用的手段。
在处里组织学习《人民日报》有关文章时,我再也抑制不住了,说:“这是歪曲事实,白天闹事的都走了,晚八点后在天安门全是路过的好奇群众,所谓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就是这些无辜群众,他们成了替罪羊。”
“你凭什么说人民日报歪曲事实?你根据什么讲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暴徒是无辜群众?你这是怀疑党中央、毛主席!”我们处里唯一的非党员对我上纲上线,大帽子扣了下来。按规定,政治部宣传处成员必须是党员。这位非党员比我大一岁,是通过主任的关系从天津调来的,专业不对口,进不了业务处室,安插进我们处,成了主任的眼线。
我被逼得没有退路了,说:“ 5 日晚我确实去了天安门广场。报上讲 9 点半采取行动,我 9 点才离开,我当然有发言权。当时广场只有少量人,都是像我这样下班后去的,哪有什么‘ 仍在纪念碑一带作案、闹事的坏蛋’。”
全处 7 个人,处长没吭声(内心绝对相信我),扣帽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其他 4 人凭过去对我为人的了解,全都相信我讲的。老大姐张宏毅叹了一口气,说:“唉,老百姓就像只蚂蚁,说捏死就捏死。”悲愤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办公室,学习无法进行下去了。
我暴露了自己去天安门的事后,很快有人反映到主任那里,我被作为党员严重违犯纪律的反面典型上报到石油化工部。
紧接着,全国范围内开始了一场“清查反革命运动”,即追查“天安门广场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指挥者”,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诗词、传单的制造者”的所谓“双追”。各单位都成立了 “双追”办公室,纷纷开大会、小会,动员人们交待、掲发、检举,要求每个人将清明节期间的活动交待清楚。北京市公安局长刘传新恶狠狠地说:“要扩大战果,乘胜追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注意选择年龄大的要杀。”
没过几天,公安局就把我们规划院机械厂贴标语的那几个青年人逮捕了。我因曾为他们辩护而陷于被动。院保卫处在追查所谓《总理遗言》的源头时,又追到我头上。没想到,当时追在我后面苦苦哀求着想看《总理遗言》的人,一遇风吹草动就把我给出卖了。保卫处找我谈话,我承认是我从天安门抄录并传给别人的。但我辩解说不知是假的。屋逢连阴偏漏雨,正当我“四面楚歌”时,又有人落井下石,把我抵制批邓的言行掲发出来。
毛泽东在 1974 年下半年至 1975 年初先后作过三条指示 ∶ 其一,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反修防修。其二,希望社会安定。其三,把国民经济搞上去。邓小平抓住时机,提出以“三项指示为纲”,整顿和发展经济,并报毛泽东圈阅后以中央四号文件下发。下发文件时还特别注明“毛泽东圈阅”。
1975 年“批邓”开始后,毛泽东出尔反尔,否定四号文件,说:“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御用班子梁效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 毛主席这个重要指示,一针见血地揭露了‘三项指示为纲’是一个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纲领。这个纲领的要害,是复辟资本主义。”
在学习梁效的文章时,我提出两个“不理解”:第一,把主席的指示作为纲领,其中排首位的是“ 反修防修”,怎么就成了“ 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纲领”?
第二,既然是 “ 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纲领”,又怎么理解当时毛主席的“ 圈阅”及下发?主席圈阅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是“不同意”,谁有这个胆量下发?为什么当时不制止?我们现在全被搞糊涂了,究竟应该如何对待过去和今后 主席“ 圈阅”下发的中央文件?
当时很多人附合我的疑问,领导也没说我的疑问有问题 。但形势一紧张,就都成了政治问题。
主任对我最恼火的是我竟然敢抵制“批邓”。主任让宣传处组织各研究室的支部书记办“批邓”学习班。各室的支部书记都是处级干部,本应领导出面。我们处长有想法,但又不能不执行领导指示,就把我推到了前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在学习班里,我变换方法,只组织学毛著,不学批邓文章;只谈学习体会乃至聊大天,不开批邓会,避免大家说违心的话。结果三天的学习班成了个形式。支部书记们轻松愉快,心领神会,学习班结束后,纷纷下到各油田出差,躲避风头,全院的“批邓”运功始终没能开展起来。
这几个问题合在一起,我成了规划研究院的重点人物。尽管申院长想保我,但在那个形势下,他也受到很大压力。政治部主任为了揪出我这个邓小平的“徒子徒孙”,除去政治部里的隐患,指示保卫处整我的黑材料并上报石油化工部。
但那时全国的清查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大多数单位的领导们本身就是那次事件的参与者,与广大群众的情感是一样的。他们的态度是尽力保护本单位参与事件的职工,不少单位对上面下达的清查工作顶着不办。原石油部的老领导余秋里、康世恩都是紧跟邓小平参与整顿的,是“四人帮”的眼中钉。余秋里对我送给他周总理照片一事印象深刻。部领导对我采取了保护态度,只是通知我父亲:“不要让你儿子给你惹麻烦。” 部领导打招呼后,我知道院政治部主任把我告了。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我心情能好吗?后来主任指示宣传处,让我下到机械厂,名为蹲点,实为下放。
“四人帮”一倒台,我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 1977 年石油化工系统开展路线对比、揭批“四人帮”罪行的活动中,我被树为反对“四人帮”、抵制“批邓”的代表,在全院大会上做了报告。
让我们的血流在一起 1976年 王立平 摄
1976年4月4日,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上午10时左右,在广场东北侧人们举着一位青年,向他发出阵阵欢呼,他用白布缠着的手向大家展示他写的血书:“ 敬爱的周总理,我们将用鲜血和生命誓死捍卫您!”人们争先恐后地同他握手致意,并高呼:“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誓死保卫周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