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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淳翔
张爱玲有一个仅比她小一岁的胞弟张子静(1921.12.11-1997.10.12)。与姐姐相比,他的人生经历平淡无奇。1996年,他与台湾的季季女士合作出版过一本《我的姊姊张爱玲》,书中关于姐姐早年生平事迹的记述,却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在前言中张子静说:
但人的记忆并非唯一的真实;而且是主观的真实。过去数十年的生活波荡,我没有日记,也失散了很多珍贵照片和资料。撰写这本书,除了依凭记忆与亲友的佐证,也参考了一些相关的资料。
明乎此,则书中有些记述因缺乏资料,就颇显语焉不详。黄氏小学当属其中一例。
在书的第二章《童年》里,张子静回忆一家人1928年从天津搬回上海。这时受西方思想影响极深的母亲黄逸梵(原名素琼,逸梵是英文名Yvonne的中译)从国外返回,为了挽救婚姻,也为了女儿的教育。母亲认为学校的群体教育才是健康、多元的教育,于是“坚决要送姊姊去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插班入学六年级”。与之呼应,张子静并引述张爱玲的自传性散文《必也正名乎》,该文结尾涉及张爱玲名字的由来:
十岁的时候,为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着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写入学证的时候,她一时踌躇着不知道填什么名字好。我的小名叫煐,张煐两个字嗡嗡地不甚响亮。她支着头想了一会,说:“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罢。”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没有改,到现在,我却不愿意改了。
不难推知,和母亲类似,“爱玲”这个在以后大红大紫的名字也是先有英文名Eileen,再由母亲于心急慌忙中翻译过来的。目的竟是为了在读黄氏小学时叫得响。
2009年,张爱玲的遗著《小团圆》出版。前言引张爱玲的信说,“好在现在小说与传记不明分”,提示此书性质,即便不是小说笔法的回忆录,也是回忆录性质的小说。因回忆录之类,本质上总会自我维护,又兼写作时作者独居海外,信息交流很不方便,记忆的空白无从填补时,便只能虚应故事,故记述中难免出现与事实疏离之处。可书中述及幼年经历,实弥足珍贵。虽经改头换面,但如无涉利害,大可放胆取用,以资参酌。《小团圆》第一章写九莉在港大念书,某次大考之后母亲意外来访,作家施展惯用的“参差对照”手法,忆及小时候:
父亲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刘氏女学的时候。因为没进过学校,她母亲先把她送到这家熟人开的,母女三个,此外只请了一个老先生与一个陆先生。
显然,此处“刘氏女学”的原型即是黄氏小学。但目前,除了校名及主办者为母女三人以外,黄氏小学的更多细节,如校址、母女三人的姓名等等,都笼罩在历史的重重迷雾中。
不知别人的观感如何,但张子静口中黄氏小学的主办者“美国教会”曾令笔者疑惑不解。循此线索,笔者翻阅《帝国主义在上海的教育侵略活动资料简编》(案:该书内容虽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但引用了大量一手资料,故参考价值甚高),抗战胜利后基督教会在沪设立的小学共四十四所,却并无黄氏之名。笔者于是误以为张子静或将校名记错,考证一度步入歧途。好在经熟悉近代文献的张伟老师点拨,笔者寻获许晚成主编,号称“上海教育界第一次刊行”的《上海大中小学校名册》(1933年11月)。名册所收小学多达一千二百七十五家,其中于“私立小学”项下出现“黄氏学社附小,座落于赫德路60号”(案:赫德路,今常德路)。这极有可能就是张子静所说的黄氏小学。另据中华书局1933年首版,1934年9月再版的《上海市指南》,同一地址有中学,名“黄氏女子学塾”。
该校除了校址,还有哪些相关信息呢?例如:它因何创办?校长是谁?是否美国教会出资?令人沮丧的是,与张爱玲以后所读圣玛利亚女中相比,黄氏小学的名气要小很多,故资料零碎而无体系。笔者除了依凭上海图书馆的馆藏,也利用互联网和现代检索工具的佐助,进行钩沉、考实,才终有斩获。
周洪宇、陈竞蓉的论文《孟禄在华活动年表》中出现了黄氏女塾。这是一个突破口。孟禄(Paul Monroe,1869-1947)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也是实用主义哲学家、教育家杜威的同事,他曾十多次来华调查、讲学和从事文化交流,对改进中国科学教育和科学研究、促进中国教育理论与实践的发展,产生过深远影响。据《申报》1929年1月8日报道,前晚孟禄博士出席了上海赫德路60号黄氏女塾欢迎会,校长黄倩仪特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同学作陪,“颇极一时之盛”。记者八时前往,由黄倩仪二女士殷勤招待。不久,黄在哥大的同学大夏大学高师科主任黄敬思、大夏附中主任吴泽霖及陈选善等偕来,相谈良久。晚十时,朱少屏、余英杰偕孟禄博士到校,一行七八人。未几,和昌洋行何墨林偕其夫人到会,共有来宾三十余人。黄校长请孟禄博士及来宾入座后,音乐教员某女士偕学生数十人入场,齐唱欢迎歌,还以钢琴助兴,表演舞蹈。博士笑容可掬,极表赞美。表演后,黄校长首先起立,致欢迎词。博士答词云:今天能够到这黄氏女塾,看见很好的成绩,心中非常高兴。从前尝听中国人批评留学生不好,尤其是美国留学生最受人批评。而他这次到中国来,感到中国教育与一年前相比,有惊人的进步。“而此建设惊人的事业,差不多是留学生提倡的居多”,他认为“美国对中国极大的贡献,就是为中国造就各种人才,希望中国从此以后,能从建设的路上,多多的去走”,并勉励与会者“能在自己事业上努力做去,以其所学来救国”。演说毕,全体女学生敬客以茶点,博士含笑一一致答。晚十一时,会见结束。
报道中所提黄倩仪的同学,绝非无名之辈,因与张爱玲不甚相关,兹不赘述。值得关注的是,黄氏女学的背景是美式现代教育的实验场,该校设有钢琴科,恰与张子静所述张爱玲的幼年经历相符。更引人深思的则是,虽然只在黄氏小学读了一年,但张爱玲成年后的西式生活习惯和西化的创作思维,也许在当时就开始受到启迪和熏陶了。
黄倩仪的家庭出身显赫一时,新浪博客文章《黄佐庭与庚款留美学生》(2013.5.8)有所述及。博主阿乔(本名黄乔奇)乃黄佐庭之孙,他说,祖父出生于上海的基督教家庭,其父黄光彩,是首位受洗加入美国圣公会的华人,也是第一位被按立的华人牧师。黄佐庭成年后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1900年1月6日被选为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会长,副会长为颜惠庆,总干事曹雪赓,另有宋耀如(宋氏三姐妹之父)、夏粹芳、高凤池等十多名董事。1908年成立的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黄佐庭夫人薛葩为首任会长。1908年,美国政府将庚子赔款中的超出部分设立赴美留学奖学金,并与中国合作创办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学堂”,即清华大学的前身。1909年,黄佐庭赴华盛顿,出任“驻美学生监督”,任职十年间有数百名优秀中国留学生学成归国,其中著名者有梅贻琦、胡适、竺可桢等等。博文并提及:
从1916年开始庚子赔款留美学生第一次向中国女学生开放。经过层层考试后共选拔出十名中国女生赴美留学。其中有黄佐庭的三女儿黄倩仪。她通过清华大学严格考试,因成绩优秀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录取(以后每年都获大学奖学金),成为首批十名女留学生之一。
其实,黄倩仪赴美不在1916年。1991年适逢清华大学建校八十周年,该年《清华校友通讯》中有二十一级(辛酉级)专科学生梅倪逢吉的纪念文章,提及“一九二一年考取十名女生,公费留美”,十人中有黄倩仪。而哈佛博士江勇振著《舍我其谁:胡适》,引《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亦称,1921年留美的黄倩仪先后获芝加哥大学学士学位、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此可为前述博文进一步补正。江著又称:“据说,她还写了一出中文歌剧,由她在波士顿 新英格兰音乐学院 学音乐的姐姐或妹妹Grace谱曲。黄倩仪后来的先生是戏剧家余上沅。据说他们在波士顿排演过一出《此恨绵绵》,剧中的杨贵妃就是黄倩仪饰演的。莫非该剧是黄倩仪写的?”短短几句话,却包含着两处硬伤。查《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第282.余上沅致胡适”:
在纽约于戏剧艺术具有特别兴趣而又深有研究的有赵畸[引者案:即赵太侔]、闻一多二君……我们三个人原来并不十分相熟,因为此地学生会演戏的缘故,才彼此相识。我们演过一次洪深君编的《牛郎织女》,一次我主编的《此恨绵绵》(本《长恨歌》,共五幕)。我们三人分工合作,竭二月之力,竟得成功。(1925.1.18)
另有一说,此信由闻一多所写。而黄倩仪虽才华横溢,编过歌剧,但绝非《此恨绵绵》的主编。至于说黄倩仪“先生是余上沅”,更是乱点鸳鸯谱。事实是,余上沅于1926年底,与陈衡哲的妹妹陈衡粹结婚;而黄倩仪则在1928年嫁给清华留美庚申级(1920年)学长余英杰[庚申级中著名者有陈总(即陈岱孙)、曾昭抡、萧公权等人]。
1919年,黄佐庭在华盛顿近郊的校长办公室为保护公款,惨遭留美学生万氏兄弟枪杀身故。美国当局颁发给家属一笔抚恤金,并用铜棺将其遗体运回上海,安葬在当时的外国人公墓“静安公墓”(今静安公园)内。遗孀薛葩女士用这笔抚恤金亲自参与设计建造了赫德路上的二幢四层联体大洋房,一部分家属自住,大部分住房用来开设了“黄氏女子(寄宿)学校”。此即黄氏女学的资金来源和部分的创设原因。
此外,当时有一份由戈公振主编的著名画刊《图画时报》,1920年问世,内容包罗万象。1928年的该刊第433期称哥伦比亚大学硕士黄倩仪现为黄氏学社社长;第434期称黄倩鸿女士美国新英伦音乐学院毕业,她即江勇振所提黄倩仪的妹妹Grace;第472期登载黄氏女学本年度得奖名单,同时刊有创办人黄佐庭夫人、黄倩仪和黄倩鸿三人照片。这便是《小团圆》里闲闲几笔的母女三人的原型。
另据谈社英编著《中国妇女运动通史》(妇女共鸣社,1936),五四以后,上海妇女会“鉴于国民教育之不可缓,遂兼谋义务学校之推广。……讫民国十五六年时,犹有三校,一在宝山路,一在赫德路,一在荆州路,颇有实际力量也。该会以联络感情,以及增进国际友谊,服务社会,教育儿童为宗旨”。而上海妇女会历届负责人中就有黄佐庭夫人薛葩。经查核,赫德路的义务学校正是黄氏女学。则薛女士之创办黄氏女学,除了纪念丈夫,也含有践行妇女义务教育的目的。而张子静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误将黄佐庭先生、薛葩女士的基督教背景,认作黄氏女学也是教会所办。这一点实有必要修正。
附记:据网络版《华人基督教史人物辞典》所录,圣玛利亚女中的首任华人校长黄素娥,是前述黄光彩牧师的长女,那她即是黄倩仪的姑妈。虽说黄素娥于1918年便因病去世,黄氏女学的开办与她关系不大,但黄氏小学与圣玛利亚女中,某种意义上还是发生了联系。
另外,笔者去年考出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里“爱丽丝”的原型,为国民政府驻德大使陈介(蔗青)的长女陈皓明。作为前中西女塾皇后,皓明毕业后的去留问题备受媒体关注。笔者检得,1930年她应黄倩鸿之请,赴黄氏女塾任教授。于是,两位一前一后的绝世名媛,竟短暂地交会于同一时空,又怎不令人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