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中国版的“科恩兄弟”

四年前《无人区》在宣布档期不到半年后突然在排片表上消失了，几场小型秘密试映传出的笼统评价混合关于过审遇阻的零碎内幕，把一部电影生生打造成了某种符号，以至于它如今能见天日后，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它到底删改了多少，似乎它是否纯洁如初直接关系到它还值不值得看了。结果还好，除了一点细枝末节，公映版的《无人区》和四年前基本一模一样，几乎看不出折衷或被迫上纲上线造成的硬伤。倒过来说，这是一部没法随意修改的作品，即使在粗剪阶段，隔着十分粗陋、甚至没有音乐、特效包装的外表，它的精气神已经十分饱满，也锋利得不由分说。

宁浩前两部大银幕作品被拿来跟盖·里奇比，《无人区》又被拿来跟昆汀挂钩，宁浩在“模仿”这件事从来不辩解，还自愿往坑里跳得更深，说自己学的人多了去了。其实在2009年第一场小型放映后，许多人脑子里蹦出来的词是”科恩兄弟“，那时离《老无所依》拿奥斯卡最佳影片有一年多，从《无人区》第一个长镜头：黄渤饰演的盗猎者用陷阱抓隼，到西部、杀手、被邪恶追杀到尽头的绝望，都和大家记忆里的片段重合。

当然《无人区》不是《老无所依》，它和后者表面的相似度远不及《疯狂的石头》对《偷摸拐骗》和《两竿老烟枪》里镜头语言的忠实模仿，在一些西部片必要元素和导演审美层面的黑色幽默之外，能把它们连接起来的也许是对人生存意义的怀疑，科恩兄弟的作品里，不管是把朋友活埋的男人，还是把尸体扔到搅拌机里的神经病杀手，动机和结果都是无法用善恶解释的；在宁浩的经历里，有一个以另一种原则运转的法外之地，这里的人不需要服从文明社会的社交礼仪，一切降到最低要求才能活下来，所谓”无人区“，不是没有人，而是不存在道德层面的人。这种基础推导出几个有趣的人物：文明的人、野蛮的人、被野蛮人绑架的文明人，所谓兽性与人性的斗争撑满了一部戏的时间，至于血腥暴力的细节都是斗争必然形成的局面，他选择撤掉文明社会的假惺惺，就势必要放弃对弱肉强食这件事的遮遮掩掩，这点跟昆汀完全不同，它被删掉的一些更扑面而来的暴力不是为了玩得嗨，透过过分的血浆恶搞出喜剧感，而是由血冲出一条路，你不得不顺流而下，落入和主角一样的恐慌里才能懂他为何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追车也好、暴力也好，现在被视作这部片子还略有些商业味道的元素其实服务的还是他的命题，《无人区》在镜头上舍得慢，除了徐峥，其他人物对白极少，都是在描述一种荒凉和恐怖，律师潘肖在无人区里像鬼打墙一样兜兜转转，几个人物的命运交错也暗合因果报应。相比起音乐、镜头这些风格的外化手段，《无人区》对故事的雕琢才是更值得赞赏，宁浩过去的片子已经显得很聪明，他善于设计场口、一些随着剧情推进被启动的机关，《无人区》里小聪明的设计更顺畅、考究，一句“我要上头条”也好，或者火机、隼之类的道具，不仅仅是为了戏剧感，还是揭开隐喻或创作者自我意识的重要线索；宁浩也在尝试新的节奏，它有点像《赛车》的慢镜头版本，简化并强化细节，反复用三点一转折，有时候它对抓紧观众注意力上不太奏效，潘肖两次从夜巴黎逃亡的过程波澜微妙，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作者电影的无所谓，也让它在口味好恶上出现分歧。

公映版最大的变动只是头尾加入了对这场兽性与人性殊死搏斗的结论，两个猴子的故事把故事更寓言化，结尾得救的舞女成功回归文明社会，这是“潘肖”自我牺牲的结果，给人类许多动机不明的善举提供一种答案，尽管是为了过审重拍，它处理得还算动人，也许也能安抚一些迷失在前面持续两小时的黑暗的人。很多人不明白正当年的宁浩为什么要去拍一个那么悲观的片子。事业顺利，风华正茂，不正是要歌颂生命美好的时候吗？但可能做导演的都有强烈的责任感和表达欲吧，用赚生计的工作来解决形而上的问题、并把这种问题拿来与大众交流也从来不是问题，《无人区》与许多拿干瘪、畸形的躯干硬撑着深刻主题的作者电影形成云泥之别，除了宁浩的聪明，也来自他的毫不犹豫：他确认该用什么样的皮肉来覆盖它的骨头、没有想太多的矛盾也不至自我得过火，这种坚决也让一部电影里所有的演员都惊人地栩栩如生，在现在看来，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在宁浩、徐峥、黄渤、余男、多布杰多少都被标签化或者类型化的时候，在没有庸常法则的地方，全体解放出一个最意气风发的自己，仅此一点，也足够它成为这四年里不得不说的一部作品。(文/3pin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