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届中国舞蹈“荷花奖”民族民间舞评奖日前举办,编导们各显神通,在保持民间艺术根脉的基础上以当代审美重构其表达维度,彰显其精神向度。
然而,如果一味“求新”“求变”“求奇”,如何在守正创新中界定突围的边界呢?
怎样的民间舞创作既能满足当代审美期待及精神需求,又能保有其民间属性,既来自于民间又回馈于民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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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丽娜
穿透形式表层
真正的守正创新,在于穿透形式表层,在当代语境中重构民族的审美精神,让传统在意象的升华中获得永恒的生命力。参评作品《太平有象》以独特的创作视角,在“身体-意象-气象”的三重递进中,实现了从形式程式到精神本体的跃迁。当“三道弯”“重拍下沉”等传统语汇动律,创造性转化为塑造“象”之意象的身体元素;当舞者们通过手臂的屈伸勾合拟象鼻之灵,以沉坠的动势塑象足之稳;当“五人拟象”的群像塑形既保留着民间舞蹈的基因,又构建出充满当代审美的新意象,我们看到了从“形似”到“神似”的升华。当个体舞姿在深蓝光影中汇聚成流动的象群,当傣族动律与生态哲思相互交融,作品便生成了一种超越具象的“气象”:那既是云贵高原的生命脉动,更是中华民族“天人合一”宇宙观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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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呢喃》】
真正的创新,并非形式的改变,而是让文化基因在当代语境中获得新的诗意与灵魂。参评作品《呢喃》从对传统形式的传承守护,跃升为对文化意象的创造性塑造,彰显了山东秧歌从形式传承到意象塑造的美学突围。“燕打场”“燕围窝”等传统语汇被赋予新的生命,手腕的振翅不仅是动作模仿,更是教学相长的身体隐喻。燕巢庇护、风雨考验、振翅高飞,舞台空间的每一次转场都是成长仪式的生动再现,师传中的“严慈相济”在声声呢喃中化为离别前的谆谆嘱托。红色扇子时而化作“燕衔泥”的自然现象,时而成为突破困境的精神羽翼,海阳秧歌的扑、打、颤、抖等发力方式,通过扇子的开合流转,将成长中的受挫与坚韧转化为充满诗意的视觉语言。通过“燕”的意象,探讨了教育本质中“教”与“学”、“承”与“创”的永恒命题。扇子承载的不仅是民间艺术的技艺传承,更是教育智慧中“润物无声”的精神体现。
情感连接今古
在民族民间舞的当代转化中,身体记忆与情感共振正在重构传统的表达维度。舞者的肢体不仅是传承技艺的载体,更成为连接历史与当下的媒介。这种“身与情”的辩证叙事,让古老的民间舞蹈在保持文化根性的同时,获得了与当代对话的永恒生命力。蒙古族舞蹈《铁姑娘》以极具张力的身体语言,构建了一部关于女性力量的生命诗学,孕姑娘、铁锹、宝宝靴共同构建了女性力量的完整图景。藏族女子群舞《天绘》将女性主题以柔性的方式深深植入民族记忆的叙事之中,将个人的情感体验与集体的文化记忆融为一体,在静谧的艺术氛围中,让观众仿佛触摸到唐卡艺术跨越时空的精神重量。两部作品通过对传统身体语汇的创造性转化,在力量唤醒与沉静续写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身体美学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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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信号美满》】
当身体的记忆需要被唤醒,情感便成为连接古今的精神纽带。诸多作品通过不同的情感维度,让民族记忆在当代审美中焕发新生,实现了从文化传承到心灵共振的美学突围。如《阿达西们》利用“油画”作为时空桥梁,让观众在“悦喜”与“失落”的情绪跌宕中,切身感受到时光流逝与情谊永恒。《永不停息的脚步》则将藏族的踢踏步进行了创造性转化,这不仅是技艺的展示,更通过脚步的节奏与力量,传递出一种植根于传统、面向未来的文化自信与生命活力。《我的马》以黑白意象构建起一部游牧民族的深情史诗,牧马人与马之间温暖的依偎、激昂的奔腾,将个体记忆升华为整个民族的集体情感。《信号美满》巧妙地将现代生活情感注入传统舞蹈,创造出独特的时代共鸣。当长调与说唱交织,当传统舞步与手机信号共舞,我们看到的是草原儿女在文化传承中的情感平衡与创新活力。《雪脉·阿勒泰》中,舞者将滑雪动态融入传统舞步,在腾跃间连接远古智慧与当代热情。
符号化截取与“为新而新”
本届“荷花奖”民族民间舞评奖展现了近年来舞蹈创作的重要成果,主题、题材、形式、内容、表达可谓百花齐放,各美其美。有聚焦非遗传承与技艺守护的《老腔》《岁岁》《梭梭黎锦醉黎乡》《羌铃·赛》《一布一生》;反映故土家园与乡村振兴的《再望这片黑土》《看山看水看家乡》《幸福花儿开》《锦绣十八洞》《逢场天》;咏颂家国情怀与民族精神的《沂蒙时辰》《帕米尔的鼓声》《永不停息的脚步》《时间的声音》;记录民俗仪式与精神图腾的《挡门迎婿》《红妆·红》《上红梁》《鹤穗呈祥》……作品在对身体语汇、叙事格局、时空营造、审美重构等进行转化与突围的同时,也凸显出当前民间舞编创中值得深思的范式固守现象。具体而言,这种范式固守主要表现在两个维度:
其一,在舞台创作层面,存在着对民间本真的符号化截取。部分作品将传统的仪式性样态在“灯服道效化音”的形式包裹下复现于舞台,仅满足于对民间文化元素的呈现,虽保留了民俗形式和舞姿律动的“纯正性”,却因缺乏深度的艺术提炼与当代语境的创造性转化,使作品停留在民俗仪式的展演层面,未能实现从“民俗”到“艺术”的升华,难以满足当下观众的审美鉴赏需求。
其二,在学院教学与创作层面,形成了更为复杂的技术化内卷。民间舞与现代编创体系融合的“度”,是需要在编创过程中慎重思考的问题,也是导致创作范式固本的重要因素。表现为:编创逻辑陷入惯性思维,过度依赖动作元素的结构性组合,导致作品呈现板块式转换结构,这种“为新而新”的形式探索往往缺乏实质性的创新意义,产生形式大于内容的范式现象;对民间舞动律的解构与重组,若失去对文化本体的深刻理解,就会消解民间舞特有的风格韵味,使其丧失应有的文化厚度与艺术感染力,这种由技术理性主导的创作范式,实际上已成为另一种需要被审视的固守形态。
种种范式固守的深层症结,在于创作主体性的弱化与批判意识的缺失。创作者或是沉溺于对传统的简单复刻,或是困于技术理性的窠臼,未能建立起与传统文化的创造性对话关系。因此,要实现民间舞创作的美学突围,必须打破这种双重固守的困境,在深入理解民间文化精髓的基础上,以当代审美视野重构民间舞的艺术表达,使创作从形式层面的技术展演,升华为文化层面的深度表达,最终推动中国民族民间舞走向真正的创造性发展之路。
寻找“回家的路”
本届作品所呈现的“美学突围”与“范式固守”,已不能简单归结为艺术手法的高下,其深层是一场博弈:一种是源于文化内部生命力的,试图冲破既定框架以实现自我更新的“突围”冲动;另一种则是源于现代性艺术创作机制的,旨在将地域性风格特征进行规则化情感处理的“固守”惯性。在肯定这场突围所展现的文化自觉与艺术勇气的同时,也要深入剖析其固守背后的结构性困境,最终在审美判断之上,开启一场关于文化身份与身体沉思的诗学对话。
中国民族民间舞的未来,不在于简单地赞美“突围”或批判“固守”,而在于寻找一条“回家的路”——这条道路不是退回封闭的过去,而是:
走向一种“对话”的智慧。创作者应成为传统的“阐释者”而非“代言人”,在承袭与创新、本土与世界之间建立平等的对话关系,让作品成为多元文化视野融合的产物。
追寻一种“生态”的价值。创新维度应从对经典性作品创作方式的效仿与复刻,转向推动整个创作“生态”的多样性、原创性与可持续性创新,应珍视那些不完美但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探索。
坚守一种“本体”的回归。民族民间舞的生命力,在于其身体语言与民族生存体验的本真关联。它必须既是审美的,也是本体的;既是形式的,也是生命的。要让每一个舞步,都成为这个民族在现代化洪流中,寻找精神家园的、充满深情的足迹。
(作者为山东省第三、第四批签约艺术评论家,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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