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深圳。
空气里一半是海水咸湿的腥气,一半是工厂烟囱里飘出来的、带着金属味的尘埃。
我叫陈阳,二十六岁,是启航电子的技术部主管。
说是主管,其实就是个技术领头人,手底下带着七八个刚毕业的愣头青。
我们这群人,是整个启航电子的心脏。
因为我们在做的,是决定公司未来生死的东西——VCD解码芯片,“启明星S1”。
这天下午,我正趴在堆满图纸的桌子上,用镊子夹着一个比米粒还小的元件,准备焊到电路板上。
汗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滴在绿色的电路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成了。
我长舒一口气,放下烙铁,感觉整个后背都僵了。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我的“好兄弟”,王雷,探进一个脑袋。
他脸上挂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有点讨好的笑。
“阳哥,忙着呢?”
我嗯了一声,头都没抬,捏着万用表开始测电压。
“阳哥,张总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
我手一顿。
张总,张宏伟,我们启航电子的老板。
一个平时只会在月度大会上露个脸,讲几句“艰苦奋斗、再创辉煌”的场面人。
他单独找我,这还是头一遭。
“什么事?”我问。
“不知道啊,”王雷耸耸肩,眼神有点飘忽,“可能……是项目的事吧?咱们的S1不是快成了吗?”
他说得合情合理。
我没多想,擦了擦手,把桌上的核心图纸用一本《电子世界》盖好,站起身。
经过王雷身边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了,回头请你喝可乐。”
他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僵。
“客气啥,咱俩谁跟谁。”
张宏伟的办公室在顶楼,铺着厚厚的、散发着一股陈旧味道的暗红色地毯。
我敲了敲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请进。”
声音沉闷。
我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差点咳嗽。
张宏伟坐在他那张巨大的老板桌后面,脸藏在烟雾里,看不真切。
他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心里有点打鼓。
这气氛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像冰窖,我的后背却在冒汗。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
他一口一口地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我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终于掐灭了烟头,身子往前倾了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那双平时在大会上显得颇有神采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陈阳。”
他叫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总。”我应道。
“你在公司,几年了?”
“三年零四个月。”我记得很清楚。
“公司待你,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话,从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公司给了我机会,张总您也很器重我,我一直很感激。”我说的也是实话。
一个从内地小城出来的穷学生,能做到今天,全靠一股拼劲和公司给的平台。
他点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轻轻推到我面前。
“你看看这个。”
我探过身子,拿起来。
是几张打印出来的邮件。
发件人是匿名的,收件人……是空的?不,是密送。
邮件内容很简单,只有几行字,大意是说启d航h电dian子zi的最新芯片资料已经到手,合作愉快。
下面附着一张图片。
看到图片的那一刻,我的脑袋“嗡”地一下,血全涌了上来。
那是“启明星S11”核心架构图的一部分。
虽然只是一角,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什么。
这是我熬了三个月通宵,亲手画出来的东西。
“张总,这……”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这封邮件,是从你家附近那个网吧发出去的。”
张宏伟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邮件里,提到了一个名字,说后续的资料,会让一个姓陈的技术主管接洽。”
他死死地盯着我。
“陈阳,公司几百号人,技术部姓陈的主管,只有你一个。”
我感觉自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荒谬。
太荒谬了!
“这不是我干的!”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这绝对是诬陷!”
“诬陷?”张宏伟冷笑一声,“谁会诬陷你?为什么要诬陷你?”
“我怎么知道!”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我把所有心血都扑在S1S1上,我拿我的人格担保,我绝对没有做过!”
“人格?”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
“你的人格值多少钱?能比华科开出的价码更高吗?”
华科。
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
我明白了。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我,陈阳,为了钱,出卖了公司。
我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愤怒、委屈、震惊……所有的情绪搅成一团,堵在我的喉咙里。
“我没有!”我只能重复这三个字。
“证据呢?”张宏伟靠回椅背上,“陈阳,我不是警察,我不需要确凿的证据。我做老板,只看结果。”
“现在的结果就是,公司的核心机密,泄露了。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
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承认,把事情说清楚,公司念在你过去的功劳上,可以从轻处理。”
从轻处理?
承认一个我根本没犯过的罪,然后背着叛徒的骂名滚蛋?
“我没什么好承认的!”我的倔劲上来了,“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可以报警!让警察来查!”
“报警?”张宏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启航的机密泄露了?让股价暴跌?让竞争对手看我们的笑话?”
“陈阳,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怜悯。
“这件事,必须有一个人负责。”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我终于懂了。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他需要一个替罪羊。
一个能平息内部动荡,能给股东一个交代,能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的,替罪羊。
而我,这个没有背景、全靠技术上位的“外地人”,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办公室的门,又开了。
王雷走了进来,低着头,不敢看我。
“王雷,”张宏伟的声音响起,“你把那天看到的情况,跟陈阳说说。”
王雷抬起头,嘴唇动了动,眼神躲闪。
“我……我前天晚上回公司拿东西,看到……看到阳哥在拷贝一些文件,用的是他自己的软盘。”
“我还问他拷什么呢,他说是一些个人资料。”
“当时我也没多想……”
我死死地盯着王雷。
我最好的兄弟。
那个我刚来深圳,没地方住,让他挤了半个月床的兄弟。
那个我发了第一笔奖金,分了他一半的兄弟。
那个在我手下,我倾囊相授,手把手教他技术的兄弟。
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狗屁!
那天晚上,我确实在公司,但我是在备份我的工作日志!用的是公司的内部服务器!根本没用过什么软盘!
“王雷!”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嘶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他浑身一颤,但还是不敢看我。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他妈放屁!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
张宏伟一拍桌子。
“够了!陈阳!注意你的言辞!”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现在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就是我为之奋斗了三年的地方。
这就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事业。
到头来,只是一个笑话。
“好。”我点了点头,停止了笑声,也停止了争辩。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在一个已经判定你有罪的法庭上,任何辩解都只是徒劳。
“张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会后悔的。”
他嗤笑一声。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把你招进公司。”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内线。
“叫保安部来两个人,办理一下离职手续。”
“对了,把他的东西清理一下,让他马上离开公司。”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地“护送”着我回到技术部。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我的东西已经被装进了一个纸箱里。
几本专业书,一个用了好几年的搪瓷杯子,还有一张我和父母的合影。
这就是我在这里三年的全部家当。
我抱着纸箱,一步一步往外走。
经过王雷的座位时,我停了下来。
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在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我冷冷地看着他的后脑勺。
“王雷。”
他身子一僵。
“从今天起,你顶替我的位置了,恭喜你。”
“以后,好好干。”
“别让我,太看不起你。”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抱着纸箱,走出了启航电子的大门。
深圳夏天的太阳,毒辣得像一把火。
我站在公司门口,看着门口那块“启航电子”的烫金招牌,觉得无比刺眼。
我被开除了。
以一种最屈辱的方式。
像一条丧家之犬。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怀里抱着那个纸箱,像是抱着我全部破碎的梦想。
路过一家小卖部,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老板,一包红双喜。”
我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我其实不抽烟。
但我现在,特别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我撕开烟盒,抽出一根,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点上。
第一口,就被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眼泪都咳出来了。
我蹲在马路牙子上,一边咳,一边笑。
陈阳啊陈阳,你是个。
你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技术就能闯出一片天?
你以为你把别人当兄弟,别人也会把你当兄弟?
现实给你上了一课。
一堂血淋淋的课。
烟很呛,很苦,但不知道为什么,抽着抽着,我心里那股堵得发疯的劲儿,好像顺了一点。
一根接一根。
我抽完了整整一包烟。
直到我的嗓子彻底哑了,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我站起来,把空烟盒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然后,我抱着我的纸箱,回了我那个在城中村租的,只有十平米的家。
接下来的日子,是灰色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不接任何电话。
白天睡觉,晚上醒着。
醒着的时候,就瞪着天花板发呆。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天在张宏伟办公室里的情景。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王雷躲闪的眼神。
那些同事们异样的目光。
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我凭什么要背这个黑锅?
凭什么我三年的心血,要为别人的阴谋做嫁衣?
愤怒过后,是巨大的恐慌。
房租要交了。
我口袋里只剩下几百块钱。
我得去找工作。
我把简历打印出来,开始跑人才市场。
九十年代末的深圳,遍地都是机会,但也遍地都是人。
一开始,我很自信。
凭我的技术和项目经验,找个工作应该不难。
第一家公司,面试官聊得很好,最后问我:“你为什么从启航离职?”
我说:“个人原因。”
他笑了笑,说:“我们公司和启ch航hang有业务往来,你这个‘个人原因’,我们多少知道一点。”
“陈先生,我们很欣赏你的技术,但……我们不能用一个有‘职业污点’的人。”
我被客气地请了出来。
第二家,第三家……
结果都一样。
“泄露公司机密”这顶帽子,像个无形的烙印,死死地刻在了我的额头上。
深圳的IT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坏事传千里。
我成了这个圈子里的一个笑话,一个反面教材。
“听说了吗?启航那个技术主管,把方案卖给对手了。”
“啧啧,真是人心不古啊。”
“这种人,哪个公司还敢要?”
我从一开始的愤怒、争辩,到后来的麻木、沉默。
我终于明白,我已经被这个行业“社会性死亡”了。
我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
我开始吃最便宜的泡面,一块钱一包,连加根火腿肠都觉得奢侈。
房东大婶开始天天来敲门,用我听不太懂的广东话催租。
那段时间,我最怕听到敲门声。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回老家吧。
回到那个小县城,随便找个修电器的活儿干,至少饿不死。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让父母知道我混成这副德行?
让他们在亲戚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不。
我不能。
我死,也得死在深圳。
那天晚上,我又断粮了。
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凑出了两块五毛钱。
我拿着钱,准备去楼下小卖部买两包泡面。
刚走到楼下,我的传呼机响了。
是那种最老土的数字机。
我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把那两块钱换成了硬币,投进去一个,回了过去。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你好。”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很清脆,很干净,普通话标准得像播音员。
“请问是陈阳先生吗?”
“我是。”我有点意外。
“我姓苏,苏晴。有点事情,想和您当面谈一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苏晴?”我不认识这个人,“什么事?”
“电话里不太方便说。”她的声音很平静,“是关于您之前在启航电子的工作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是华科的。”
华科!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那个传说中收买了我,导致我身败名裂的公司。
他们还敢来找我?
“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咬着牙,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把我害成这样,还想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吗!”
“陈先生,您冷静一点。”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想,您可能对我,对华科,有一些误会。”
“我们找您,是想澄清这个误会。并且,给您提供一个新的可能性。”
“我会在明天下午三点,在香格里拉酒店一楼的咖啡厅等您。来不来,由您决定。”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听筒,愣在原地。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华科?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新的陷阱?还是……真的有什么转机?
我犹豫了一整夜。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又是一场羞辱。
不去,我可能就永远失去了知道真相的机会。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我站在我的衣柜前。
里面只有两件皱巴巴的衬衫。
我挑了件稍微干净点的,用水抹了抹,又对着镜子,把乱糟糟的头发梳理整齐。
我从床底下翻出我唯一的一双皮鞋,用袖子擦了又擦。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这是我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
香格里la酒店。
金碧辉煌的大堂,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香水的味道。
这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
我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异类,找到了咖啡厅。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职业套装,头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但她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让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苏晴。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苏小姐?”
她回过头。
很漂亮的女人,但不是那种花瓶式的漂亮。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能看穿人心。
“陈先生,请坐。”她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拉开椅子坐下。
服务员走过来,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
一杯咖啡在这里,可能要花掉我半个月的饭钱。
苏晴也没勉强,她给我面前的白瓷杯里倒了杯白水。
“陈先生,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很多疑问,甚至有很多愤怒。”
她开门见山。
“所以,我先表明我的来意。”
“第一,华科从来没有收买过你,也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关于‘启明星S1’的核心资料。”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没有。
她的眼神,坦诚得让我意外。
“那封邮件,我们动用了一些资源去查。”她继续说,“发件的IP地址,确实是你家附近的网吧。但是,邮件的接收方,并不是我们华科的任何一个邮箱。”
“那是一个境外的、加密的临时邮箱,收到邮件后十分钟,就自动销毁了。”
我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封邮件,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戏。”
“一场专门演给你老板张宏伟看,并且把你推上审判席的戏。”
苏晴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
“有人想让你离开启航。而且,是用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让你在这个行业里无法立足。”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虽然我一直怀疑自己被陷害,但从她嘴里说出来,那种冲击力还是让我几乎窒息。
“为什么?”我沙哑地问,“谁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苏晴-qing淡淡地说。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两个人的脸。
张宏伟。
王雷。
是他们……
是他们联手做的局?
为什么?
张宏伟为什么要赶我走?我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启明星S1”项目一旦成功,他赚得盆满钵满!
王雷……他为什么要背叛我?就为了一个技术主管的位置?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陈先生,”苏晴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过去的事情,我们暂且不论。”
“我今天找你,是想谈谈未来。”
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我面前。
“这是我们华科新成立的多媒体事业部的企划案。我们的目标,是在一年内,推出一款性能全面超越‘启明星S1’的解码芯片。”
“我们有资金,有渠道,有市场。”
“但是,我们缺一个领头人。”
她看着我,目光灼灼。
“一个真正懂技术,有魄力,并且……对启航电子了如指掌的领头人。”
我的呼吸停滞了。
我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她。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
“你的意思是……”
“我们老板,林总,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他看了你之前发表的所有技术论文。”
“他认为,你是这个位置最合适的人选。”
“我们想聘请你,出任华科多BEI多媒体事业部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总裁。”
总裁。
President.
这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陈阳,一个刚刚被开除,身无分文,连房租都交不起的丧家之犬。
去对手公司,当总裁?
这是什么世纪玩笑?
“苏小姐,你是不是在耍我?”我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这个样子,去你们公司扫厕所,可能都得托关系。”
“我们从不开这种玩笑。”苏晴的表情很严肃。
“林总的用人标准一向不拘一格。他只看能力,不看过去。”
“他相信,一个能设计出‘启明星S1’架构的人,就有能力设计出更优秀的产品。”
“更何况,”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没有比让一个被冤枉的天才,亲手打败他的仇人,更具戏剧性,也更有动力的故事了,不是吗?”
复仇。
她提到了这个词。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我心中最痛的地方。
是啊,复仇。
我难道不想吗?
我做梦都想!
我想看到张宏伟后悔的脸!
我想让王雷为他的背叛付出代价!
我想让所有看不起我,嘲笑我的人,都睁大他们的狗眼看看!
我陈阳,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但是……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我冷静下来,“你们华科,也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你们这么做,图什么?”
“图什么?”苏晴笑了。
“当然是图利益。”
“商场如战场,陈先生。启航是我们的对手,能削弱对手,又能增强自己的事,我们何乐而不为?”
“把你招至麾下,对我们来说,是一箭双雕。”
“第一,我们得到了一个顶尖的技术人才。”
“第二,我们给了启航一记响亮的耳光。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叛徒’,摇身一变,成了我们华科的王牌,更能打击他们的士气了。”
她的话,很直白,很残酷。
但,很真实。
这才是生意。
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我沉默了。
我在权衡。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
赌赢了,我将从地狱重返人间,并且手握复仇的利剑。
赌输了……
我还能比现在更惨吗?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说。
“当然。”苏晴点点头,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电话。想清楚了,随时联系我。”
“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桌上。
“这大概有两千块。算是我们预支给陈总的,一点小小的生活补助。”
“林总说,不能让我们的未来总裁,还为下一顿饭发愁。”
她说完,站起身,对我优雅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我看着桌上那叠厚厚的、崭新的人民币。
又看了看她留下的那张烫金名片。
华科电子,副总裁,苏晴。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屈辱,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没有碰那笔钱。
我拿起那张名片,走出了酒店。
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那两件皱巴巴的衬衫,用洗衣粉狠狠地搓洗了一遍又一遍。
我把那双蒙尘的皮鞋,擦得锃亮。
然后,我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
这一次,我奢侈地加了两根火腿肠。
我吃得很慢。
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我的过去。
吃完,我拨通了苏晴的电话。
“苏小姐,是我,陈阳。”
“我想,我考虑好了。”
第二天,我按照苏晴的指示,来到了华科的总部。
和启航那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不同,华科的大厦是全新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报上名字,前台小姐立刻用一种恭敬又好奇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亲自把我引到顶楼的总裁办公室。
林总,林卫东,华科的创始人兼CEO,正在里面等我。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更像个大学教授,而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企业家。
“陈阳,来,坐。”他指了指沙发,亲自给我倒了杯茶。
没有张宏伟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的态度很温和,甚至有点……谦逊。
“苏晴都跟你说了吧?”
我点点头。
“说实话,我还是觉得……有点像做梦。”
他笑了。
“不是梦。我林卫东看人,很少走眼。”
“我研究过你。”他说,“你是个纯粹的技术人。你的世界里,只有0和1。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样的人,或许不擅长办公室政治,但最适合做产品。”
“因为产品,是不会说谎的。”
他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把多媒体事业部交给你,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打败启航。”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用你最擅长的方式,在技术上,在产品上,全方位地,碾压他们。”
“我要让张宏伟知道,他扔掉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钻石。”
我的血液,开始沸腾。
“我需要什么?”我问。
“你需要的一切。”林卫东说得斩钉截铁。
“钱,人,设备,市场资源,你开口,我来批。”
“苏晴会做你的副手,全力配合你。公司所有部门,都会为你开绿灯。”
“我给你绝对的权力。”
他站起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繁华的城市。
“陈阳,1999年,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互联网的浪潮就要来了。VCD之后,会是DVD,会是数字电视,会是网络视频。”
“我要的,不仅仅是打败一个启航。”
“我要的,是这个全新的时代。”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格局。
张宏伟想的,是怎么保住他的一亩三分地,怎么用权术来巩固他的位置。
而林卫东看的,是星辰大海。
“林总,”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说:“不是让我不失望。”
“是让你自己,不失望。”
就这样,我成了华科多媒体事业部的总裁。
这个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深圳的IT圈里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一个被启航以“泄密”罪名开除的“叛徒”,转眼间,空降到了对手公司,当上了总裁?
这简直比电视剧还离奇。
各种猜测和流言四起。
有人说,华科这是疯了,引狼入室。
有人说,我陈阳早就和华科勾结好了,这下终于图穷匕见了。
还有人说,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商业间谍战。
启航那边,据说张宏伟在办公室里摔了杯子。
他公开对媒体表示,对华科这种“不择手段、挖人墙角”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并声称要“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我看着报纸上他那张义正辞严的脸,只觉得可笑。
王雷呢?
我听说,他如愿以偿地坐上了技术部主管的位置,成了“启明星S1”项目的总负责人,风光无限。
对于这一切,我没有做任何回应。
口水是杀不死人的。
我要做的,是用行动,让所有人都闭嘴。
我上任的第一天,召集了事业部的所有核心员工开会。
会议室里,坐着二十多个人。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好奇,有质疑,有不服。
我能理解。
一个二十六岁的毛头小子,没有任何管理经验,还背着“叛徒”的骂名,突然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换了谁,心里都会犯嘀咕。
我没有说什么鼓舞人心的场面话。
我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今天,只谈技术。”
然后,我开始在白板上画图。
我画的,是“启明星S1”的架构图。
我一边画,一边讲解。
从底层逻辑,到模块划分,到数据流,到每一个关键算法的实现方式。
我讲得很快,很细。
细到每一个寄存器的定义,每一个时钟周期的计算。
会议室里,一开始还有些窃窃私语。
慢慢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白板,盯着我手里的笔。
他们都是技术专家,他们知道,我画的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对“启明星S1”的了解,已经深入到了骨髓。
这不是从什么泄露的资料里能看来的。
这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东西,就是我创造的。
一个小时后,我画完了整张图。
白板上,密密麻麻,像一张精密的星图。
我转过身,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众人。
“这就是‘启明星S1’。”我说。
“一个在我看来,设计理念落后,为了赶工期而充满了妥协,存在至少十七个致命缺陷的,垃圾。”
我的话,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我拿起红色的笔。
“第一个缺陷,在这里,它的纠错算法,在处理高速数据流时,有百分之三的概率会发生溢出,导致花屏。”
我画了一个叉。
“第二个缺陷,在这里,它的时钟发生器,对温度变化过于敏感,超过五十度,就会频率不稳,导致音画不同步。”
我又画了一个叉。
“第三个……”
我每说一个缺陷,就在白板上画一个鲜红的叉。
那一个个叉,像一把把尖刀,插在“启明星S1”的心脏上。
也像一记记耳光,打在启航电子的脸上。
当我画完第十七个叉时,整个白板上的架构图,已经惨不忍睹。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终于明白,林总为什么会做出那个疯狂的决定。
“现在,”我扔掉红笔,拿起蓝笔,“我们来谈谈我们的产品。”
“它的名字,叫‘龙芯一号’。”
“它将解决‘启明星S1’的所有问题,并且,在性能上,至少领先它半代。”
“成本,要比它低百分之二十。”
“我们的目标,是在启航的产品上市后三个月内,推出我们的‘龙芯一号’,彻底终结这场战争。”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
没有一个人反驳。
因为在绝对的技术实力面前,所有的质疑,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一刻,我看到他们眼中的质疑,变成了敬畏。
我知道,这个团队,我收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
我带着我的新团队,开始了疯狂的冲刺。
我们推翻了之前所有的方案,从零开始设计“龙芯一号”。
我把我在启航时,因为各种限制而无法实现的,那些更大胆、更超前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应用到了新的设计里。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感觉。
没有了张宏伟那种外行领导内行的指手画脚。
没有了为了节省一点点成本而无休止的争吵。
我拥有绝对的自主权。
林卫东和苏晴,也给了我百分之百的信任和支持。
我要人,苏晴就从集团内部给我调,甚至不惜代价从外面挖。
我要钱,林卫东的签字永远是秒批。
我要设备,全世界最先进的测试仪器,一周之内就空运到了我的实验室。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握无限资源的将军,正在打造一支无敌的军队。
这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一天晚上,我正在实验室里调试电路,我的秘书跑来告诉我,有一个叫李静的女士找我。
李静?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名字。
是启航技术部那个很安静,不怎么说话的女孩子。
我让她进来。
她看起来很憔un悴,也很紧张。
“陈……陈总。”她小声地叫我。
这个称呼让我有点恍惚。
“叫我陈阳吧。”我说,“找我有什么事?”
她犹豫了很久,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这是我上个月的工资。”她说,“我想把它给你。”
我愣住了。
“为什么?”
“你走之后,王雷……王主管给大家发了一笔奖金,说是庆祝项目顺利。我……我没要。”
她的眼圈红了。
“陈阳,对不起。”
“那天在办公室,我们都看到了,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但是……我们都不敢说话。”
“我们怕……怕丢了工作。”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怪他们吗?
不能。
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
谁家没有一屁股的压力?
“我不能要你的钱。”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你能来找我,说这些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低下头,眼泪掉了下来。
“陈阳,你要小心王雷。”她哽咽着说,“他现在……像变了一个人。”
“他把你的设计方案,改得面目全-fei。好多地方,他根本看不懂,就瞎改。我们提了意见,他根本不听,还骂我们。”
“他说……他说你是故意留下陷阱,想看他笑话。”
“S1S1现在的样片,问题很多,根本不稳定。但是张总那边催得紧,他……他让测试部的人,伪造了测试数据。”
我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
王雷的技术,我最清楚。
他是个合格的执行者,但绝不是一个优秀的设计者。
没有我,他根本玩不转“启明星S1”。
他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为了向张宏伟交差,竟然选择了造假。
蠢。
而且,无可救药。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谢谢你,李静。”
“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送走李静,我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坐了很久。
我曾经以为,我的对手是张宏伟。
现在我才发现,我真正的对手,是愚蠢和贪婪。
而王雷,就是这两者的结合体。
两个月后,启航电子召开了盛大的新闻发布会。
正式推出了他们的“启明星S1”解码芯片。
张宏伟在发布会上意气风发,宣布启航电子将引领一个全新的影音时代。
王雷作为项目总负责人,站在张宏伟身边,满面红光,接受着媒体的闪光灯。
我通过网络直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他们把一个“早产儿”,包装成了一个“天才”。
发布会很成功。
启航的股价应声大涨。
各大VCD厂商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整个深圳,似乎都在为启航的成功而欢呼。
我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陈总,启航的势头太猛了。”一个部门经理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现在推出‘龙芯一号’,会不会太晚了?”
“是啊,市场都被他们抢占了。”
我笑了笑。
“让他们飞一会儿。”
“飞得越高,摔得越惨。”
我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启航那栋大楼。
“通知下去,‘龙芯一号’,下周开始量产。”
“另外,给公关部发个函。”
“一个月后,在五洲宾馆,我们也要开一场发布会。”
“我要邀请,全中国所有的媒体,所有的VCD厂商,所有的行业专家。”
苏晴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你要干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给他们,办一场公开的追悼会。”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个月里,启航的“启明星S1”芯片,已经铺满了市场。
一开始,凭借着强大的宣传攻势,销量确实不错。
但很快,问题就爆发了。
各种关于启航芯片质量问题的投诉,开始在各大论坛和BBS上出现。
“我新买的VCD,用的就是启航的芯片,看碟不到半小时就花屏!”
“楼上的一样!我的更惨,直接死机!”
“音画不同步,声音跟鬼叫一样,太折磨人了!”
“垃圾启航!退钱!”
这些声音,一开始还只是零星的抱怨。
但随着时间推移,汇成了一股巨大的舆论洪流。
启航的售后电话被打爆了。
合作的VCD厂商,开始纷纷上门讨要说法。
张宏伟焦头烂额,连续开了好几次新闻发布会,信誓旦旦地保证只是“个别批次”的问题。
王雷则彻底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
我猜,他现在正躲在实验室里,面对着一堆他根本解决不了的BUG,瑟瑟发抖。
而这一切,都只是前奏。
真正的高潮,即将上演。
华科“龙芯一号”的发布会,如期在五洲宾馆举行。
会场座无虚席。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好奇。
他们都想看看,华科,还有我这个备受争议的“叛徒”,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启航的人也来了。
张宏伟没来,来的是他们的一个副总,还有……王雷。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坐在角落里,像个幽灵。
当我的目光和他对上时,他惊恐地避开了。
发布会开始了。
我没有像张宏伟那样,一上来就吹嘘自己的产品有多牛。
我走上台,身后的大屏幕一片漆黑。
“在介绍我们的‘龙芯一号’之前,我想先请大家看一个东西。”
我按动手中的遥控器。
大屏幕亮了。
出现的,是“启明星S1”那张熟悉的架构图。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看到了王雷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这张图,在座的很多专家,应该都很熟悉。”
“这是启航电子的骄傲,‘启明星S1’。”
“一个号称能引领时代的产品。”
“但是今天,我想以它的……前主设计师的身份,来谈谈,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的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前主设计师”这六个字,像重磅炸弹一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启航的席位。
我没有理会这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三个月前,我因为‘泄露’这张图的罪名,被启航电子开除。”
“今天,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泄露’一次。”
我拿起激光笔,指向屏幕。
“我们来看这里,它的纠错算法……”
我开始重复我那天在华科会议室里的演讲。
一个一个地,指出“启明星S1”的致命缺陷。
每一个缺陷,我都不仅仅是口头说说。
我让工作人员,现场用搭载了“启明星S1”芯片的VCD机进行演示。
花屏。
卡顿。
音画不同步。
死机。
那些在网络上被无数用户诟病的BUG,被我一个一个地,现场复现,公开处刑。
台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残酷而直接的展示,惊得说不出话来。
启航那个副总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而王雷,他已经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像一只鸵鸟。
“为什么会这样?”我提高了音量,发出了质问。
“因为它的现任负责人,王雷先生,”我把激光笔的光点,准确地打在了王雷的身上,“为了掩盖他技术上的无能,为了向上司交差,选择了最低劣,也最愚蠢的方式——数据造假!”
“他把一个浑身是病的产品,推向了市场!欺骗了所有的合作伙伴!愚弄了所有的消费者!”
“啪”的一声。
王雷坐的椅子,倒了。
他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我冷冷地看着他。
“现在,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我再次按动遥控器。
大屏幕上,“启明星S1”那张千疮百孔的架构图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金色的,正在腾飞的龙的LOGO。
下面是三个字。
“龙芯一号”。
“这,才是真正为这个时代而生的产品。”
“它稳定,高效,强大。”
“它的成本,比启航低百分之二十。”
“从今天起,华科将向所有VCD厂商,提供为期三个月的免费试用。”
“如果因为‘龙芯一号’的质量问题,导致任何损失,华科将十倍赔偿!”
全场,在寂静了足足十秒钟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些VCD厂商的代表,眼睛里放着光,像看到了救世主。
我知道,我赢了。
赢得了这场战争。
也赢回了我的尊严。
发布会结束后,我被记者们团团围住。
我没有接受采访,在保安的护送下,从后台离开。
苏晴在车里等我。
她递给我一瓶水。
“干得漂亮。”她说,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我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流过我滚烫的喉咙。
很舒服。
“张宏伟和王雷呢?”我问。
“还能怎么样?”苏晴笑了,“被工商和质监的人带走了。商业欺诈,伪造数据,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启航的股票,在发布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跌停了。”
“估计,撑不过这个星期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没有说话。
我以为我会很兴奋,会很痛快。
但奇怪的是,我的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就像一场高烧,终于退去。
剩下的,只有一种淡淡的疲惫。
“想不想去见见他们?”苏晴问。
我摇了摇头。
“没必要了。”
“他们最好的下场,就是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启航电子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宣布破产清算。
张宏伟因为多项罪名,被判入狱。
王雷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主动交代了当初和张宏伟合谋陷害我的全部过程,被判了缓刑。
据说,他出来后,就离开了深圳,不知所踪。
这个曾经试图吞噬我的漩涡,终于彻底平息。
而华科的“龙芯一号”,则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占领了整个市场。
我也从一个备受争议的“叛徒总裁”,变成了业界交口称赞的“技术天才”。
各种荣誉和光环,接踵而至。
林卫东给我开了庆功宴,给了我一笔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额奖金,还有公司百分之五的期权。
我成了真正的,年少多金的总裁。
我从城中村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搬进了市中心的高档公寓。
我买了车。
我把父母接到了深圳。
我实现了所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切,都像一个完美的童话。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伤疤,永远都不会真正愈合。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的传呼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我的新手机回了过去。
电话那头,是一个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的声音。
“陈阳……是我。”
是王雷。
他的声音,嘶哑,卑微,充满了乞求。
“我……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就是……我就是个混蛋!我不是人!”
他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
“我当时……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了!张宏伟他答应我,只要把你弄走,你的位置就是我的,还给我一大笔钱……”
“我家里那时候等着钱用,我……我就……”
我打断了他。
“王雷。”
“嗯?”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问。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我……我不好。我什么都没了。工作没了,名声没了,没人敢用我……我活得像条狗……”
“哦。”我说。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
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我不想听他的忏悔,也不想接受他的道歉。
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被原谅。
我看着窗外。
1999年,就快要过去了。
新千年的钟声,即将敲响。
那场几乎将我毁灭的背叛,那段在地狱里挣扎的日子,仿佛都成了上个世纪的旧事。
它们没有打倒我。
它们只是让我变得,更强大,也更冷漠。
我关掉手机,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我不再是那个只有0和1的世界里,纯粹的技术青年了。
我是华科的陈总。
我的未来,不是为了复仇。
而是为了林卫东说过的,那片更广阔的星辰大海。
我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夜空,轻轻碰了一下。
敬我死去的青春。
也敬我,重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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