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
北山口监狱的大铁门在我身后“咣当”一声关上,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我眯着眼,看着外面刺眼的太阳。
十年了。
外面的世界,像一盘被打翻的颜料,乱七八糟,又鲜活得吓人。
马路上跑的不再是稀稀拉拉的二八大杠,而是一种叫“出租车”的红色铁盒子,屁股后面冒着黑烟。
女人们穿着我叫不上名字的裙子,花花绿绿的,露着胳膊和大腿,脸上抹得跟唱戏似的。
空气里没有了八十年代那种清冽的煤烟味儿,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汽油、尘土和食物混合的,又香又呛的躁动味道。
我站在路边,像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古董,格格不入。
身上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裤腿短了一截,脚上的回力鞋开了胶。
这是十年前最时髦的打扮。
现在,路过的小年轻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子不自在压下去。
十年牢,别的没学会,忍,我学会了。
我只有一个念头。
找胖子。
然后,找林岚。
凭着模糊的记忆,我穿过几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当年的土路变成了柏油马路,两边的平房扒了,盖起了一栋栋贴着白瓷砖的楼房。
我像个没头苍蝇,转了快一个钟头,才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胖子开的录像厅。
招牌很晃眼,“胖子影音”,底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港台最新,武打枪战。
我推门进去,一股烟味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黑乎乎的,只有屏幕上一个叫周星驰的家伙在夸张地大笑。
“老板,来盘带子。”
一个瘦猴似的小年轻叼着烟,懒洋洋地抬起头。
“看啥?”
“我找胖子。”我说。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审视,“你谁啊?”
“你跟他说,陈辉找他。”
“陈辉?”他念叨了一句,好像在想什么。
里屋的门帘一掀,一个肉球滚了出来。
“谁他妈大白天找我?”
声音还是那个德行,但人已经胖得没了脖子。
他看见我,愣住了。
手里的茶缸“啪”地掉在地上,碎了。
热水溅了他一脚,他也没动。
“辉……辉哥?”
我咧嘴想笑,脸上的肌肉有点僵。
“胖子,你这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他眼圈一下就红了,冲过来给了我一拳,没用力。
“你他妈的……总算出来了!”
他把我拉进里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里屋更乱,桌上堆着吃剩的泡面盒子,床上被子没叠。
他给我倒了杯水,手还在抖。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去接你啊!”
“接什么,我又不是衣锦还乡。”我喝了口水,嗓子眼干得冒火。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半天没说话。
有太多话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还是胖子先开了口,他叹了口气。
“这十年,外面变得太快了。你……还习惯吧?”
我摇摇头,“跟做梦一样。”
“慢慢来,慢慢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肥厚的手掌很有力,“出来了就好,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我看着他,“我爹妈呢?”
胖子眼神躲闪了一下,低下头。
“叔叔阿姨……在你进去第三年,就搬走了。听说是回乡下老家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
“没留个地址?”
“留了,我给你找找。”他起身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发黄的信封,“就这个,后来再没联系过。”
我把信封揣进怀里,那是我爹的字。
沉默。
又是沉默。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想问,也最不敢问的问题。
“林岚呢?”
胖子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给我续上水,点了根烟,猛吸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辉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怎么了?”我的声音有点抖。
“她……结婚了。”
“结婚了?”我重复了一遍,像在咀嚼一块玻璃,“跟谁?”
胖子掐了烟,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赵建华。”
赵建华。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十年前,就是因为他调戏林岚,我才跟他动了手。
我记得很清楚,那晚在电影院门口,赵建华喝了点酒,拉着林岚的手不放,嘴里不干不净。
我冲上去,一拳打在他脸上。
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围上来,我们扭打在一起。
混乱中,我随手抄起路边的一个啤酒瓶,砸了过去。
没想砸人,只是想吓唬他们。
可瓶子砸在赵建华一个兄弟的头上,血当时就流下来了。
然后,就是警笛声,手铐,审讯室。
我被判了十年。
故意伤害。
我以为林岚会等我。
我进去前,她哭着对我说,她等我出来。
她说,十年,她等。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呵,他倒是会捡现成的。”
“辉哥,你别这么想。”胖子急了,“当年你一出事,赵建华家里就托人到处活动。你家没钱没势,怎么跟他斗?林岚一个女孩子,她能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她可以等我!”我吼了出来,胸口憋着的那股气终于炸了。
“等?怎么等?十年啊!”胖子也站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进去以后,赵建华家怎么对付林岚家的?她爸的厂里职位被撸了,她弟弟上学都差点被搅黄了!她不嫁,他们家就得被整死!”
我愣住了。
这些,我从来不知道。
在里面,我只收到过她一封信。
信上说,她很好,让我好好改造,别惹事。
然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我以为她是变心了,恨了她十年。
“她……过得好吗?”我声音沙哑地问。
“好,怎么不好。”胖子坐下来,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赵建华这几年发了,搞什么房地产开发,成了大老板。林岚住着楼房,开着小车,当着阔太太。谁不羡慕?”
我没说话,只是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干。
水是凉的,一直凉到胃里。
“她有孩子了。”胖子又补了一句。
我的手抖了一下。
“男孩女孩?”
“男孩,七八岁了吧,叫小杰。”
七八岁。
我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
我进去是85年夏天。
现在是95年夏天。
如果她是在我进去之后不久怀上的……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辉哥,听我一句劝。”胖子语重心长,“别去找她了。你现在刚出来,经不起折腾。赵建华不是十年前那个小混混了,他现在手眼通天,你斗不过他。”
我点点头,“我知道。”
嘴上说着知道,心里却像长了草。
那个叫小杰的男孩,到底……
我在胖子那儿住下了。
录像厅里屋有个小仓库,堆满了旧带子和杂物,勉强能腾出一张床。
白天,我帮胖子看店,换带子,收钱。
晚上,就一个人躺在仓库里,睁着眼,看天花板上漏下的微光。
十年,我跟社会脱节了。
我不会用遥控器,不知道VCD是什么,听不懂客人们嘴里说的“大腕”和“下海”。
我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个热闹的城市边缘。
胖子劝我去找份正经工作。
“你以前不是会修车吗?去汽修厂试试。”
我去了。
人家一听我坐过十年牢,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们这儿是正经生意,兄弟,你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一连碰了七八次壁,都是同样的结果。
“劳改犯”这三个字,像个烙印,刻在我脸上。
我开始喝酒。
每天晚上,等录像厅打烊,我就一个人去街边的大排档,一瓶二锅头,一盘花生米。
喝醉了,就能暂时忘了那些烦心事。
忘了林岚,忘了赵建华,忘了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那天,我又喝多了。
晃晃悠悠往回走,路过一个小学门口。
正是放学的时候,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
我靠在墙上,点了根烟,看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突然,我的目光定住了。
人群中,一个女人。
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
虽然隔得远,虽然她胖了些,眉眼间也多了些风霜。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林岚。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小男孩,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
林岚正蹲下身子,温柔地给男孩擦脸上的汗。
男孩仰着头,冲她笑。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住了。
那个男孩的眉眼,鼻子,嘴巴……
太像了。
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
我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看出花来。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一双乌黑的,清澈的眼睛。
跟我一模一样。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血液冲上头顶,手脚冰凉。
林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顺着孩子的目光看过来。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褪尽,变得惨白。
眼神里是惊恐,是慌乱,是难以置信。
她一把拉起男孩的手,几乎是拖着他,快步挤进人群,上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
车子飞快地开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像根柱子一样钉在原地。
晚风吹过,我才发觉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我回了录像厅,把自己关在仓库里。
胖子叫我吃饭,我没理。
男孩的脸,林岚惊恐的眼神,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放。
那个念头,像一棵疯长的藤蔓,缠得我喘不过气。
他是我的儿子。
他一定是我的儿子。
我必须弄清楚。
第二天,我没去录像厅,又去了那所小学门口。
我找了个角落,像个真正的贼一样,等着。
放学铃响了。
我看见了那辆黑色的桑塔纳。
这次,开车的是个男人。
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戴着金表。
赵建华。
他比十年前胖了,也更有气派了。
他下车,给林岚开了车门。
林岚的脸色还是不好看,有些憔悴。
小杰从学校里跑出来,扑进赵建华怀里。
“爸!”
赵建华一把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今天在学校乖不乖啊?”
“乖!老师还表扬我了!”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躲在树后,看着这一幕,心像被刀子反复地割。
那个本该属于我的位置,被另一个人占了。
那个本该叫我“爸”的孩子,叫着别人“爸”。
一股说不出的恨意和酸楚涌了上来。
我开始跟踪他们。
我知道这很危险,很蠢。
但我就像着了魔,控制不住自己。
我想知道他们的一切。
想多看看那个孩子。
我发现,赵建华很忙,经常很晚才回家,有时候干脆不回。
大多数时候,都是林岚一个人带孩子。
她会带小杰去公园,去少年宫,去书店。
我就远远地跟着。
看小杰在草地上打滚,看他拿着画笔认真地画画,看他趴在书店的地上看连环画。
他很活泼,也很倔。
有一次在公园,他想爬一个很高的滑梯,林岚不让,怕危险。
他撅着嘴,谁也不理,就站在那儿跟她耗着。
那股子犟劲,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看得又心酸,又想笑。
我的儿子。
我越来越确定。
我必须找林岚谈谈。
我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
我打听到她家的地址。
一个高档小区,门口有保安。
我进不去。
我只能等。
我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等了两天。
第三天下午,我看见她一个人出来了,提着菜篮子,像是要去菜市场。
我心一横,跟了上去。
在一个没人的巷子口,我叫住了她。
“林岚。”
她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看到是我,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你……你想干什么?”她声音发颤,手紧紧抓着菜篮子。
“我不想干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就想问你一句话。”
她警惕地看着我,一步步后退。
“你离我远点!不然我喊人了!”
“小杰,”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是不是我的儿子?”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没了。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她的反应,已经给了我答案。
“你说话啊!”我逼近一步,情绪有点失控。
“不是!”她突然尖叫起来,“他不是!他是我和建华的儿子!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我冷笑,“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你滚!你滚开!”她把手里的菜篮子朝我砸过来。
西红柿、鸡蛋、青菜,撒了一地。
她转身就跑,像逃离一场瘟疫。
我没有追。
我站在一片狼藉中,心里却无比清晰。
她撒谎了。
她的惊慌,她的恐惧,都在告诉我,我在那个下午的猜测,是真的。
我必须让她亲口承认。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和她单独说话,不受打扰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胖子告诉我,赵建华要去南方出差一个星期,谈一笔大生意。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瓶白酒壮胆。
然后,我去了她家。
我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小区后面一处正在施工的围墙翻了进去。
凭着这几天的观察,我轻易就找到了她家的楼。
六楼。
我看着那黑漆漆的窗户,心跳得像打鼓。
我顺着楼外的下水管道,一点点往上爬。
在监狱里,我干过不少这种活。
爬到六楼的阳台,我累得气喘吁吁。
阳台的门没锁。
我轻轻拉开门,闪身进去。
屋里很安静,只有客厅的电视开着,放着一部无聊的电视剧。
小杰已经睡了,他的房门虚掩着,能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林岚穿着睡衣,靠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
她的眉头紧锁,睡得也很不安稳。
茶几上放着半杯红酒,旁边还有几根抽了一半的烟。
她以前从不抽烟。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十年了,她变了很多。
不再是那个一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了。
她瘦了,眼角有了细纹,眉宇间总有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我轻轻地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当她看清我的时候,瞳孔猛地收缩。
她想尖叫,我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别叫!”我压低声音,“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跟你谈谈。”
她惊恐地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慢慢松开手。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缩成一团,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你……你怎么进来的?”
“这不重要。”我坐在她对面的地毯上,“林岚,我们好好谈一次,行吗?”
“谈什么?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
“小杰,是我的儿子,对不对?”
她身体一僵,没有回答。
“你别再骗我了。”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见过他了,他长得跟我一模一样。还有他的生日,我算过了,时间对得上。”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是!他是你儿子!你满意了?”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句话。
虽然早就猜到了答案,但亲耳听到她承认,我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疼得我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怎么告诉你?”她凄厉地笑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告诉你,让你在牢里多一份牵挂?还是告诉全世界,我林岚未婚先孕,生了个劳改犯的儿子?”
“我……”
“你知不知道你进去以后我们家过的什么日子?”她打断我,“我爸被停职,我妈天天以泪洗面,街坊邻居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不要脸!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我能怎么办?我去死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那时候,赵建华来找我。”她继续说,声音渐渐变得空洞,“他说,他不在乎我的过去,也不在乎这个孩子。他愿意娶我,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一个完整的家。”
“所以你就嫁给他了?”我咬着牙问。
“不然呢?”她反问我,“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没爹的孩子,我能怎么活?赵建华给了我一条活路,给了小杰一个爸。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我无话可说。
是啊,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是我,毁了她的一切。
是我,让她陷入了那样的绝境。
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
“他对你好吗?”我问。
她沉默了。
良久,她才幽幽地说:“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小杰富裕的生活。这就够了。”
我懂了。
这个“好”,不包含感情。
“那他……知道小杰的身世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苦笑了一下。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小杰越长越不像他,他起了疑心。有一回他喝醉了,逼问我,我就……都说了。”
我的心又是一紧,“他打你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没说话。
但我看见了,她睡衣袖子滑落时,手腕上有一块淡淡的淤青。
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烧起来。
“他妈的!”我一拳砸在茶几上,玻璃桌面“嗡”的一声。
“你小声点!”她吓了一跳,赶紧看了一眼小杰的房间。
我压着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从那以后,他就拿这件事威胁你,控制你,是不是?”
她别过脸,泪水无声地流淌。
“他没怎么亏待小杰,好吃好穿,要什么给什么。他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他就会把小杰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
“听话?怎么听话?像狗一样听话吗?”
我的心疼得厉害。
我捧在手心里的姑娘,我宁可自己坐牢也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的姑娘,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陈辉,算我求你。”她转过头,哀求地看着我,“你走吧,离开这个城市,永远别再回来。就当是为了小杰,行吗?”
“为什么?”
“赵建华他……他不是好人。”她声音颤抖,“他现在做的生意,很多都不干净。他认识很多人,黑道白道的都有。你要是跟他对着干,你没好下场的。”
“我怕他?”我冷笑,“我十年牢都坐了,我还怕他?”
“你是不怕,可小杰呢?”她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陷进我的肉里,“小杰是无辜的!他现在生活得很好,他有爸爸妈妈,有漂亮的房子,有名牌的玩具。他以为赵建华就是他亲爸爸,他们感情很好。你现在突然跳出来,告诉他真相,你想过他会怎么样吗?”
我愣住了。
“他会觉得自己是个私生子,一个劳改犯的儿子。他的世界会塌掉的!你想让他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吗?陈辉,你已经毁了我,你还要再毁了你儿子吗?”
她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能给小杰什么?
一个劳改犯的爹?一个一无所有的爹?
我能把他从那个富丽堂皇的家里抢出来,然后带他住进胖子那个堆满杂物的仓库吗?
我不能。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心里的那团火,一点点熄灭了。
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我知道了。”我说。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小杰房间的门开了。
小男孩揉着眼睛走出来,睡眼惺忪。
“妈妈,我渴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啊?”
林岚慌忙擦干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他是妈妈一个老朋友,来家里坐坐。”
我看着小杰,心脏像被泡在又酸又涩的水里。
这是我的儿子。
近在咫尺,我却不能认他。
我冲他笑了笑,笑容肯定很难看。
“你好啊,小朋友。”
“叔叔好。”他很有礼貌。
他走到我面前,仰着头,好奇地打量我。
“叔叔,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
林岚也紧张起来,“小杰,别胡说,快去睡觉。”
“我没胡说!”小杰很认真地想了想,“对了!在学校门口!你那天一直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叔叔,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啊?”他追问道。
我蹲下身,和他平视。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多想抱抱他。
多想告诉他,我是你爸爸。
但我不能。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怕我这一摸,就再也舍不得放下了。
“因为……因为叔叔觉得,你长得很像叔叔一个……一个很重要的人。”我艰难地说。
“谁啊?”
“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
“哦。”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然后,他突然凑到我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叔叔,你是我妈妈的男朋友吗?”
我愣住了。
林岚也听到了,脸刷地一下白了。
“小杰!不许胡说八道!”她厉声喝道。
小杰被她吓了一跳,委屈地瘪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我……我听王阿姨说的。她说妈妈以前有个男朋友,后来不见了。”
我看着林岚。
她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原来,连周围的邻居都知道。
只有赵建华和这个孩子,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我心里一阵绞痛。
我摸了摸小杰的头,这次,我没有犹豫。
他的头发很软,很舒服。
“小杰,听话,去睡觉吧。叔叔要走了。”
“叔叔你明天还来吗?”他拉着我的衣角,有点不舍。
我摇摇头,“叔叔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去哪儿啊?”
“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林岚。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哀求,有不舍,还有一丝……解脱。
我转身,从阳台翻了出去。
夜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割。
我顺着水管滑下去,脚一落地,就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我回到录像厅。
胖子正焦急地踱步,看到我,松了口气。
“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一晚上不回来,吓死我了!”
我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那半瓶没喝完的二锅头,对着瓶口就灌。
“哎哎哎!你干嘛呢!”胖子来抢。
我推开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我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胖子,”我把酒瓶放下,看着他,“我走了。”
“走?去哪儿?”
“不知道。去哪儿都行。”
“你疯了?你刚出来,能去哪儿?你找到林岚了?”
我点点头。
“我都知道了。小杰,是我儿子。”
胖子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
“我操……真的?”
“真的。”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跟赵建华抢孩子?”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拿什么抢?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那我借你钱!我们跟他打官司!”胖子急了。
“没用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就算抢过来,我能给他什么?他跟着我,这辈子就毁了。”
胖子沉默了。
他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那我……我跟林岚说好了。我走,永远不回来。让她和孩子好好过。”
“辉哥……”胖子眼圈又红了,“你这……太委屈了。”
“委屈?”我笑了,“我坐了十年牢,是我欠她的。现在,就当是还债吧。”
我收拾了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一身换洗的衣服,还有我爸留下的那个信封。
胖子硬塞给我两千块钱。
“拿着!穷家富路,别亏待自己!”
我没拒绝。
我现在确实需要钱。
临走前,胖子问我:“真不打算再见见那孩子了?”
我摇摇头。
“见了,就走不了了。”
我去了火车站。
买了张最近一班开往南方的火车票。
去哪儿,我不知道。
走到哪儿,算哪儿。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心里空荡荡的。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我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我会把林岚和小杰,埋在心底最深处,永不触碰。
但我没想到,命运的齿轮,并没有就此停下。
我在南方的一个沿海城市落了脚。
这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到处都是工厂,到处都是机会。
我找了家汽修厂,凭着年轻时学的手艺,当了个学徒。
老板看我肯干,话不多,没多久就让我转了正。
日子很苦,每天累得像条狗。
但我心里踏实。
我把胖子给我的钱还了,自己还攒了点。
我戒了酒,开始学着适应这个新世界。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正在修车,满身油污。
胖子突然打来了电话。
长途电话很贵,他一般不轻易打。
“喂?胖子?”
“辉哥!出事了!”胖子的声音很急。
我心里一紧,“出什么事了?”
“林岚……林岚出事了!”
我的手一抖,扳手掉在了地上。
“她怎么了?”
“她……她自杀了。从楼上跳下来,当场就……”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
林...岚...死...了...
怎么会?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这两个字。
“赵建华在外面养小三,要跟她离婚。她不同意,赵建华就拿小杰的身世威胁她,说要是不离婚,就把这事捅出去,让小杰一辈子抬不起头。还说……还说要找人‘教训’你。”
“然后呢?”
“然后她就……就想不开了。留了封遗书,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
我挂了电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车间的噪音,工友的说笑,都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一片死寂。
良久,我捡起地上的扳手,狠狠砸在旁边的车门上。
“哐!”
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看着我。
我没理他们,疯了一样,一扳手一扳手地砸。
把那崭新的车门,砸得坑坑洼洼。
直到老板和工友把我拉开。
“陈辉!你他妈疯了!”
我没疯。
我只是,心死了。
我跟老板结了账,赔了修车钱。
然后,我买了张回北方的火车票。
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赵建华。
我知道他在哪儿。
他新开了一家夜总会,金碧辉煌,是这个城市最高档的销金窟。
我揣着一把修车用的撬棍,去了。
我在夜总会门口,等到了深夜。
等到了他搂着一个妖艳的女人,醉醺醺地走出来。
我冲了上去。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撬棍就抡在了他的腿上。
“嗷!”
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那女人吓得尖叫着跑了。
他的保镖围了上来。
我红着眼,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都他妈别动!谁动我弄死谁!”
他们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我走到赵建华面前,用撬棍指着他的头。
“赵建华,你还记不记得我?”
他疼得满头大汗,看清我的脸,瞳孔骤然收缩。
“陈……陈辉?是你?”
“是我。”我笑了,笑得狰狞,“我回来了。”
“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我告诉你,现在是法治社会!”
“法治社会?”我一脚踩在他的脸上,“林岚跳楼的时候,你怎么不跟她讲法治社会?”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她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
“放屁!”我把撬棍抵在他的喉咙上,“你逼死她,还想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他吓得浑身发抖,裤裆湿了一片。
“我错了!陈辉,我错了!你饶了我吧!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钱?”我哈哈大笑,“我不要钱,我要你的命!”
我举起了撬棍。
我知道,这一棍子下去,我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但我不在乎了。
林岚死了。
我活着的唯一念想,没了。
就在这时,一声怯生生的呼喊,从我身后传来。
“爸爸……”
我浑身一震,举着撬棍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缓缓回头。
小杰站在不远处。
他穿着睡衣,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保姆。
“小杰……”我喃喃道。
他看着我,又看看地上惨叫的赵建华,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你……你为什么要打我爸爸?”
我看着他那张酷似我的脸,那双清澈又惊恐的眼睛。
心,像被撕裂了一样。
我该怎么跟他说?
说地上这个被我打得半死的人,不是你爸爸?
说我,才是你爸爸?
说你的妈妈,是被这个人逼死的?
我不能。
我不能这么残忍。
我慢慢放下撬棍,扔在地上。
“铛啷”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小杰,”我看着他,声音沙哑,“对不起。”
我说完,转身就走。
没有回头。
我听到了身后保镖的叫喊,警笛声由远及近。
但我没有跑。
我累了。
我不想再跑了。
我被抓了。
还是故意伤害。
但这次,我心里很平静。
赵建华没死,只是腿断了。
他大概也怕事情闹大,把自己不光彩的事抖出来,所以没下死手整我。
我又被判了三年。
第二次进宫,我成了老油条。
不惹事,也不怕事。
每天就是干活,吃饭,睡觉。
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
我把关于林岚,关于小杰的一切,都封存起来。
我以为,这次出狱后,我们之间,就真的再无瓜葛了。
三年后,我再次走出那扇大铁门。
阳光依旧刺眼。
世界比三年前更陌生了。
街上开始有手机这种东西,像块黑砖头,有钱人拿在手里,大声地喊。
我还是去找了胖子。
他的录像厅已经不开了,改成了网吧。
一群小年轻坐在电脑前,玩着一种叫“传奇”的游戏。
胖子更胖了,头发也白了不少。
看到我,他只是叹了口气。
“出来了?”
“嗯。”
“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我在他那儿又住了下来。
白天帮他看网吧,晚上就对着电脑发呆。
我没去打听小杰的消息。
我怕。
我怕听到任何关于他的事。
我只想当他不存在。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是小杰。
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个子蹿得很高,快赶上我了。
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但眼神里,没有了小时候的清澈,多了一丝阴郁和叛逆。
他站在网吧门口,看着我。
“我能跟你聊聊吗?”
我带他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我们俩坐在长椅上,谁也没说话。
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都知道了。”
我心里一颤,“知道什么?”
“所有事。”他看着我,眼睛有点红,“我妈的遗书,我看到了。赵建华……他不是我爸,你才是。”
我看着他,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对我妈不好。”他低着头,声音很闷,“我妈死后,他很快就娶了那个女人。他们又生了个弟弟。他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弟弟。对我,非打即骂。”
“他打你?”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
他龇了龇牙,我赶紧松开。
他卷起袖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
“他经常打我,说我是野种,是劳改犯的儿子,跟他妈一样贱。”
“王八蛋!”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恨他。”他抬起头,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我也恨你。”
我愣住了。
“你为什么要去坐牢?为什么要把我和妈妈丢给他?如果你不走,我妈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插进我的胸膛。
我无力反驳。
是啊。
如果我没有冲动打人。
如果我能早点出来。
如果我没有选择离开。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对不起。”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要听对不起!”他吼道,“我要你补偿我!”
“你想我怎么补偿?”
“我要你把他加在我妈和我身上的一切,都还给他!”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年轻脸庞,心里一阵悲凉。
仇恨,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
而这颗种子,是我亲手种下的。
“小杰,”我看着他,“报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也掉进深渊。”
“我不管!”他站起来,“你帮不帮我?你要是不帮,我自己来!”
我看着他决绝的眼神,知道他是认真的。
我不能让他走上我的老路。
我不能让他的人生,也毁在“报仇”这两个字上。
“好。”我深吸一口气,“我帮你。”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但是,你得听我的。”我说。
从那天起,小杰就搬来跟我一起住。
我让他在网吧帮忙,管吃管住,每个月给他零花钱。
赵建华来找过一次。
他比几年前更嚣张了,带着几个保镖,冲进网吧就要抓人。
我没让他得逞。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小杰已经成年了,他想跟谁过,是他的自由。
如果赵建华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他拼命。
赵建华大概也知道我这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知道,这事没完。
我开始教小杰一些东西。
不是打架,不是报仇。
我教他修电脑,教他做生意,教他怎么跟人打交道。
我把我这半辈子跌跌撞撞学来的生存之道,一点点地教给他。
他很聪明,学得很快。
但他心里的那股恨意,一直没有消散。
他总想着,怎么把赵建华的公司搞垮。
我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不是用拳头,而是用脑子。
你要想打败他,就要变得比他更强。
你要把他最在乎的东西,从他手里夺过来。
他最在乎什么?
钱,和他的新儿子。
小杰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开始拼命地学习。
白天在网吧干活,晚上就看各种商业、金融的书。
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几年过去了。
网吧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开了分店。
小杰成了我的得力助手,他有商业头脑,比我强。
他用我们赚的钱,开始投资,炒股,搞互联网。
他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成了这个城市里小有名气的年轻企业家。
而赵建华,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那些不干净的生意,在国家越来越严的打击下,一个个暴雷。
他的房地产公司,也因为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
他焦头烂额,四处求人,但没人敢帮他。
墙倒众人推。
最后,他想到了小杰。
他厚着脸皮来找小杰,希望小杰能看在“父子一场”的情分上,拉他一把。
小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见了他。
那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
赵建华站在那儿,局促不安,像个要饭的。
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小杰……不,陈总。”他搓着手,一脸谄媚,“你看,咱们好歹……好歹也有十几年的情分。你能不能……帮叔叔一把?”
小杰坐在老板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帮你?可以啊。”
赵建华眼睛一亮。
“把你公司所有的股份,都转给我。我给你一笔钱,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小杰淡淡地说。
赵建华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你……你这是趁火打劫!”
“是啊。”小杰笑了,“我就是趁火打劫。就像当年,你趁火打劫,逼我妈嫁给你一样。”
赵建华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小杰,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小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第一,接受我的条件,拿着钱滚蛋。第二,等着破产清算,然后背着一身债,去大街上要饭。”
“你……你这个白眼狼!我养了你这么多年!”
“养?”小杰冷笑,“你那是养吗?你那是把我当狗!你打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养了我?”
赵建华彻底瘫了。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最终签了字。
拿着小杰给他的那笔钱,带着他的老婆孩子,离开了这个城市。
听说,他后来赌博,把钱输光了,过得很潦倒。
我不知道。
我也不关心。
那天,小杰收购了赵建华的公司后,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我走进去,给他递了根烟。
他没接。
“爸。”他突然叫我。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醒地叫我。
我愣住了。
“都结束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报仇的快感,是短暂的。”我拍拍他的肩膀,“但生活,是漫长的。”
他转过头,看着我。
“爸,我妈……她临走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
想起了林岚哀求的眼神。
“她让我告诉你,”我撒了个谎,“她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忘了仇恨,过自己的日子。”
小杰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扑进我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痛苦和仇恨,都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我抱着他,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我的眼眶,也湿了。
林岚,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儿子,他长大了。
他很好。
从那天起,小杰变了。
他不再那么阴郁,开始学着笑了。
他把公司经营得很好,还做了很多慈善。
他用他妈妈的名字,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那些单亲家庭的孩子。
他说,他想替妈妈,弥补一些遗憾。
我呢,还是在网吧里待着。
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小杰要给我买大房子,买好车,我都拒绝了。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
每天看着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有空的时候,我会去陵园,看看林岚。
给她带一束她最喜欢的白百合。
跟她说说小舍的近况。
我会告诉她,我这辈子,做错过很多事。
坐了两次牢,毁了她,也差点毁了儿子。
但有一件事,我做对了。
那就是,我把我们的儿子,带回了正道。
我没有让他成为第二个我。
夕阳下,我站在林岚的墓碑前。
风吹过,墓碑上她的照片,笑得依然那么甜。
就像我们初见时那样。
我仿佛又回到了1985年的那个夏天。
我还是那个骑着二八大杠的毛头小子。
她穿着白裙子,坐在我的后座上。
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
痒痒的。
我笑着对她说:“林岚,抓紧了,我们回家。”
她在我身后,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刻,阳光正好,岁月安稳。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
“林岚,我老了。”
“不过你放心,小杰,我会替你好好看着他。”
“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我再还。”
我转身,离开。
身后,是连绵的墓碑和无尽的黄昏。
身前,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和人间烟火。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片灯火,一步步走去。
我知道,我的路,还没走完。
只要我的儿子还需要我,我就得好好活着。
活到,还清我所有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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