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初冬,汝河的水冻得发硬,像一条灰白的布条,缠在黄土坡间,断断续续,喘着粗气。
刘子龙骑着马,踏着薄霜回到拐河村时,天刚擦黑。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肩上斜挎一个旧帆布包,脚上的布鞋沾满泥浆,鞋帮裂了口,露出脚趾头。
村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像枯手,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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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开自家老屋的柴门,吱呀一声。
董秀芝正蹲在灶膛前,往里添着枯草。
橘红的火苗“噼啪”一声窜起,舔着黢黑的锅底,映得她半边脸忽明忽暗。
她抬头,看见门口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手里的草梗“啪”地断了,人却像被钉在原地,直到那双熟悉的、布满老茧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才猛地扑进他怀里,眼泪无声地洇湿了他棉袄的前襟。
“回来了……”她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灶膛的烟呛着。
“回来了。”刘子龙拍着她的背,目光扫过这间熟悉的屋子。
墙皮剥落,露出黄土坯,角落堆着冬储的红薯,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陈年米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墙角,那对红艳艳的“平安”肚兜还挂在竹竿上,针脚细密,是他离家时她赶着绣的。
他没说话,只把帆布包放在土炕上,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
里面是几本用《论语》封面伪装的密写本,还有一支削好的铅笔。
夜深了。
里屋,董父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惊得老鼠在墙角窸窣乱窜。
外间,只有灶膛里未熄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像在数着更漏。
董秀芝端来一碗热汤,手却微微发抖。
“秀芝,”刘子龙接过碗,没喝,却从油纸包里抽出一张粗糙的黄纸和那支铅笔,“我教你认几个字吧。”
“认字?”董秀芝一愣,手指下意识绞着衣角,“我……我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还会写几十个字呢,一个妇道人家,认那么多字有啥用?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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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是好的,”刘子龙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坚定,“可‘德’字怎么写?‘人’字旁加个‘直’字。心要正,行要直,才是德。可现在,心正行直的人,反倒被欺负,像你爹被绑票,像佃户被逼租。”
他用铅笔在黄纸上用力写下第一个字:“人。”
“人?”董秀芝凑近,火光映着她专注的眼。
“对,‘人’。”刘子龙的笔尖顿了顿,又写下第二个字:“田。”
“田?种庄稼的田?”
“是。再写一个——‘地’。”他笔走龙蛇,写下第三个字:“‘吃’。”
“吃?”董秀芝更困惑了。
“‘人’要‘吃’,‘吃’要靠‘田’和‘地’。”刘子龙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可咱村的‘田’和‘地’,大多在谁手里?”
“李老财……”董秀芝声音轻了下去。
“对。李老财有‘田’有‘地’,他不‘吃’亏。可你爹,还有孙老太,他们有‘田’吗?有‘地’吗?他们‘吃’得饱吗?”刘子龙的声音像屋外的风,钻进她心里,“他们‘饿’!”
“饿”字落下,董秀芝的心猛地一抽。
她想起父亲被赎回来时枯槁的脸,想起孙老太抱着空米缸发呆的眼神。
灶膛的火光,在她眼中跳动,像无数受苦的魂灵。
“那……那怎么办?”她抬起头,眼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被点燃的、微弱的光。
“‘抗’!”刘子龙的笔狠狠落下,像一记重锤砸在纸上,“‘斗’!”又一个字,力透纸背。
他指着这两个字:“有人欺负,就得‘抗’;有不平,就得‘斗’!豫南的抗匪队,就是一群‘人’,靠着‘抗’和‘斗’,把地主手里的‘田’和‘地’分给了穷人,让他们能‘吃’上饭!”
董秀芝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纸上“抗”和“斗”的笔画,那棱角分明的线条,像一把把小刀,割开了她心中蒙昧的茧。
她想起陈炳接她又送她回来的善举,想起刘子龙在师范讲的“均贫富”,原来这些零散的碎片,竟能拼成一幅如此清晰的图景。
“这……这可是造反……要杀头的……”她声音发颤。
“不是造反!”刘子龙猛地抓住她的手,掌心的厚茧磨着她的皮肤,“是‘革命’!是让所有‘人’都能有‘田’有‘地’,都能‘吃’上饭,都能挺直腰杆活着!这‘革命’的火种,”他指向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炭火,“就像这灶火,看着小,可只要有人添柴,它就能烧旺,能煮熟一锅饭,能照亮整个屋子,甚至……”他声音压得更低,“能燎原!”
董秀芝怔怔地看着那点炭火,又看看纸上“革命”两个字(刘子龙刚写下的)。
灶火的光,和纸上字迹的轮廓,在她眼中渐渐重叠、融合。
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何要教她识字——这字,是钥匙,是武器,是能点燃她心中那点微光的火种。
“子龙……”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你……再教我写个字。”
“哪个?”
“‘平’……‘安’。”她咬着嘴唇,“我绣了那么久的‘平安’肚兜,只想着保你一个人平安。可现在……”她拿起铅笔,学着他的样子,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地在“革命”旁边写下“平安”二字,“这‘平安’,得是咱村,是所有受苦人的‘平安’。”
刘子龙的眼眶瞬间热了。
他拿起她珍藏的那只绿锈铜镯——她娘的遗物,内侧刻着“忍”字。
他轻轻放在黄纸上,“忍”字压在“革命”二字上。
“秀芝,你娘让你‘忍’,是那个世道逼的。可现在,”他拿起铅笔,在“忍”字旁边,用力写下“争”字,“该‘争’了!为了这‘平安’,得‘争’!”
董秀芝凝视着“忍”与“争”并列,像一道横亘在旧世界与新世界的界碑。
她默默将铜镯戴回自己手腕上,动作庄重,如同戴上一枚勋章。
临行前夜,刘子龙交给她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页用醋写过、又烤干的纸——是几条简单的暗语和接头暗号。
“秀芝,以后若王振东——就是师范那个佃农的儿子——送信来,你帮我收着,藏在咱家老槐树最高的那个树洞里,用干草盖好。若听到风声说有穿灰制服的巡警来查,你就在我家老屋门口放个空竹筐。记住了吗?”
董秀芝双手接过,像捧着最珍贵的圣物,用力点头。
她没有问为什么,没有一丝犹豫。
她只是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泓映着星光的秋水。
刘子龙离开时,天刚蒙蒙亮。
霜很重,压弯了枯枝。
他翻身上马,回头望去,她小小的身影站在清冷的晨光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油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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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秀芝。”他扬了扬手。
董秀芝没动,只是举起手,轻轻晃了晃。
刘子龙定睛一看,她手里竟是一块小小的、用红布剪成的五角星,在灰白的晨光中,像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小的火苗。
他猛地一夹马腹,马儿嘶鸣着冲入薄雾。
身后,灶膛里最后一点炭火终于熄灭,可董秀芝的心里,一簇名为“革命”的星火,已被那晚的灶火彻底点燃。
她转身,快步走回家,从针线筐里翻出那支铅笔,在黄纸的角落,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画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像在许一个,要用一生去守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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