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彩票,在我兜里揣了三天。
揣得那张印着“中国体育彩票”的红纸,边缘都起了毛,沾上了我裤兜里永远扫不干净的烟草末子。
我不敢去兑。
真的不敢。
一串数字,1000万。
我反复在手机上核对过,每一个数字都像是用烙铁烫在我视网膜上,闭上眼就是那串加粗的红色号码。
我,陈默,三十二岁,一个在三线城市不好不坏的公司里,干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拿着一份饿不死也撑不着的薪水。
我的人生就像我的名字,沉默,扔进人堆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直到这串数字出现。
第四天,我请了病假,戴着口罩、帽子,还架了副没度数的黑框眼镜,鬼鬼祟祟地摸进了市彩票中心。
全程我手心都在冒汗,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领奖,像是在签一份卖身契。
扣完税,800万。
当银行柜员微笑着把那张崭新的银行卡递给我,用那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祝贺我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走出银行,夏天的太阳毒得像要杀人,我却浑身发冷。
我没有回那个月租1200块的出租屋,而是打车去了城郊的湿地公园。
我找了个没人的长椅,坐下来,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里,我看着手机银行APP里那一长串的“0”,感觉像在做梦。
这不是真的。
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钻心的疼。
是真的。
我没有狂喜,没有那种小说里描写的欣喜若狂。
我只有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
这笔钱,像一头看不见的巨兽,蹲在我面前,只要我走错一步,就会被它吞得渣都不剩。
我想起我爸,一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腰椎不好,每个月都要花几百块钱做理疗。
我想起我妈,一个家庭主妇,一辈子省吃俭用,买件超过两百块的衣服都要念叨半个月。
我想起我大姨,那个永远在哭穷,说她儿子要买房,女儿要嫁人,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的女人。
我想起我舅舅,那个总吹嘘自己有“人脉”和“项目”,天天琢磨着怎么“借”点本钱去发大财的男人。
我想起我那些堂哥表妹,不是今天换手机,就是明天想换车,每个人的朋友圈都光鲜亮丽,但私下里谁没找我借过三五百块钱应急?
我的手开始抖,不是兴奋,是害怕。
如果他们知道我有了800万……
我不敢想那个画面。
那不会是庆祝,那会是一场分食的盛宴,而我,就是那盘被摆在桌子中央的唐僧肉。
烟烧到了尽头,烫了我的手。
我猛地一哆嗦,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子。
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实话。
那我该怎么说?完全不说也不可能,我总要改善生活,总要让我爸妈过得好一点。
一个数字跳了出来。
十万。
十万块,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横财,足以让人惊喜,办不少事。
但它又不足以让人彻底疯狂,不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阶级和命运。
它像一个完美的试探,一剂投入复杂溶液里的试剂。
我想看看,这十万块,能在这潭看似平静的亲情深水里,激起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喂,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小默啊,今天不是上班吗?怎么有空打电话?”我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个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有点不知所措的普通人。
“妈,我……我好像中彩票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然后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尖叫:“什么?!你说什么?!中奖了?!”
“嗯,中了点。”
“中了多少?!”我妈的声音都在抖。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十……十万。”
我说出了那个我演练了无数遍的数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狂喜的尖叫,背景里隐约传来我爸“什么事什么事”的询问声。
“十万!老天爷!十万啊!老陈,你儿子中奖了!十万!”我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听着她那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喜悦,我心里一阵刺痛,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妈,你先别激动,也别跟亲戚们说,等我晚上回去再说。”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哎呀我的儿,你可真有福气!快回来快回来!”
挂了电话,我瘫在长椅上,像打了一场仗。
我知道,大幕,才刚刚拉开。
晚上,我买了些我爸妈爱吃的烧鹅和卤味,回了家。
一进门,我爸妈那两张笑成菊花的脸就迎了上来。
“我的财神爷儿子回来啦!”我妈夸张地喊着,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眼神却一直往我兜里瞟。
我爸还算沉得住气,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咧着嘴,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好。”
我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万块现金。
“爸,妈,这是五万,你们拿着。剩下的钱我还有用。”
我妈接过那个厚厚的信封,手都在抖。
她这辈子,大概都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现金。
“够了够了,太多了,”她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亮得吓人,“给你爸看病,买点好吃的,够了够了。”
我爸也凑过来看,他搓着手,一脸的激动和满足。
“留着,你自个儿也留点,都三十多了,该攒钱娶媳妇了。”
看着他们俩那份质朴的喜悦,我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也许,是我想多了?
也许,事情没那么糟?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一家三口,像过年一样。
饭桌上,我妈小心翼翼地问:“儿啊,这事……你大姨那边,要不要说一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妈,不是说了先别说吗?就咱们仨知道就行了。”我试图阻止。
“哎呀,你大姨不是外人,”我妈摆摆手,“她平时对你多好?你小时候,她给你买过多少好吃的?再说了,你舅舅那边……他知道了,肯定也替你高兴。”
我看着我妈那张天真又热情的脸,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知道我妈,她心里藏不住事,更藏不住这种“天大的喜事”。
让她不分享,比杀了她还难受。
“那……就说吧。”我妥协了,心里却涌上一股无力感。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出租屋睡觉,我大姨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那声音,甜得发腻,像裹了一层蜜。
“哎哟,我的大外甥!出息了啊!听说中大奖了?恭喜恭喜啊!”
“大姨,就中了点,小奖。”我应付着。
“十万还叫小奖?你这孩子,太谦虚了!什么时候有空啊?大姨去看看你,给你做好吃的!”
我能想象到她在那头眉飞色舞的样子。
我说我马上要上班,没空。
“上班?中奖了还上什么班啊!辞了!跟大姨说,想干点啥?大姨支持你!”
她那口气,好像中的不是我,是她。
我挂了电话,头疼得厉害。
我低估了消息的传播速度,也低估了亲戚们的热情。
下午,我正在公司对着电脑发呆,我妈又打电话来了。
“儿啊,你大姨来咱们家了,还拎了只鸡,说要给你补补。”
我闭上眼。
“她说她晚上就在咱家吃饭了,等你回来。还有……你舅舅也知道了,说晚上过来跟你喝两杯。”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一场鸿门宴。
我磨蹭到七点才回家,一推开门,好家伙,客厅里坐得满满当当。
我大姨,大姨夫,我舅舅,还有我那个刚上大学的表弟。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过分热情的笑容。
“哎哟,我们家的大功臣回来啦!”大姨第一个站起来,一把拉住我,那亲热劲儿,好像我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我舅舅晃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对我抬了抬下巴:“可以啊小子,深藏不露啊。”
我被他们簇拥着坐到沙发上,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猴子。
饭桌上,气氛更是热烈到了诡异的程度。
大姨不停地给我夹菜,那鸡腿堆得我碗里都冒了尖。
“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的。以后可得好好补补,咱家就指望你了。”
我舅舅开了瓶好酒,一杯接一杯地敬我。
“小默,以前是舅舅没看出来,你是有大运气的人!来,舅舅敬你!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拉扯舅舅一把!”
我爸妈被这气氛感染,也显得特别高兴,一个劲儿地劝酒,讲我小时候的“趣事”。
整个饭桌上,只有我,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戏终于来了。
大姨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眼圈说红就红了。
“小默啊,你看你表哥,今年都二十八了,女朋友谈了好几年,就因为没房子,婚事一直拖着。现在房价多贵啊,我跟你姨夫,愁得头发都白了。”
她说着,拿眼角瞟我。
我妈立刻接话:“是啊是啊,现在年轻人不容易。”
我低头扒饭,假装没听见。
大姨见我没反应,声音大了一点:“小默,你中了这笔钱,真是及时雨啊。你看,能不能……先借你表哥一点,让他把首付交了?不多,就……五万?”
我心里冷笑一声。
好家伙,一开口就是五万。
我那十万块,给了我爸妈五万,我自己手里就剩下五万。
她这一句话,就想全部拿走。
我还没说话,我舅舅把酒杯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大姐,你这话就不对了。”
我心里一动,难道舅舅要帮我说话?
“借什么借?都是一家人,谈借多伤感情!”舅舅义正言辞地说。
然后他话锋一转,对着我,脸上堆满了算计的笑:“小默,舅舅最近在跟朋友搞一个生态农庄,前景非常好!就是前期投入有点大。你这五万块,与其借出去,不如投给舅舅!算你入股!我保证,一年之内,翻倍还你!到时候别说五万,十五万都给你!”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和激动而涨红的脸,觉得无比恶心。
一个借,一个投,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这哪里是亲戚,这是两只闻着血腥味扑上来的秃鹫。
我妈看看我大姨,又看看我舅舅,一脸为难,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
“小默,你看……”
我放下筷at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大姨期待的眼神,舅舅贪婪的目光,我妈为难的表情,我爸沉默的默认。
真是一出好戏。
“大姨,舅舅,”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钱,我已经有安排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大姨的笑容僵在脸上:“有……有安排了?什么安排啊?”
“我要攒着娶媳妇。”我随便扯了个理由。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大姨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那表情,比川剧变脸还快。
“娶媳妇?你连个对象都没有,娶什么媳妇!你表哥这可是火烧眉毛的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充满了指责。
舅舅也冷哼一声:“出息了啊,陈默。翅膀硬了。十万块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舅舅带你发财你还不乐意,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妈赶紧打圆场:“哎呀,怎么说话呢!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别逼他。”
“有想法?他有什么想法!我看他就是自私!”大姨“啪”地一下拍了桌子,指着我的鼻子骂,“陈默,我问你,你小时候是谁带你最多?是谁有好吃的第一个想着你?现在你中奖了,发财了,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不是?你还有没有良心!”
“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舅舅在一旁帮腔。
我爸脸色铁青,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没说出来。
他一辈子老好人,在这种场合,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看着眼前这丑陋的一幕,心里那点仅存的温情,被撕得粉碎。
我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冷笑,就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可笑。
“良心?”我看着大姨,“大姨,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学费差两千块钱,我妈去找你借,你是怎么说的?”
大姨的脸色一变。
我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你家里也困难,你表哥要上补习班,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最后是我妈,把她陪嫁的金戒指给卖了。”
我又转向舅舅:“舅舅,你前年做生意赔了钱,被人堵在家里要债,是谁半夜给你送去三万块钱?那是我工作三年攒的全部积蓄!你说周转过来马上就还,现在两年过去了,你还过一分钱吗?”
舅舅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现在,我中了十万块,在你们眼里,就好像是我欠了你们的。你们一个要五万,一个要五万,怎么?是商量好的吗?要把我这十万块一分不剩地刮干净?”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中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喷发。
“你们不是我亲戚!你们是强盗!”
“你……你……”大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说不出话。
“反了!真是反了!”舅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老陈,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就为了这点钱,六亲不认了!”
我妈吓得哭了起来:“别吵了,别吵了,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站了起来,拿起我的包,“这顿饭,我吃不下了。爸,妈,我先走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我大姨尖锐的骂声,我舅舅的咆哮,还有我妈无助的哭声。
我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冷风一吹,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委屈,这是恶心。
我为我那死去的、天真的亲情观,感到恶心。
那晚之后,我家就成了战场。
大姨和舅舅轮番上阵,在我爸妈面前哭诉我的“不孝”和“自私”。
他们把我塑造成一个中了点小钱就翻脸不认人的小人。
我们家在亲戚圈里的名声,一落千丈。
我妈每天给我打电话,都在哭。
“儿啊,你服个软吧,不然妈这脸往哪儿搁啊?”
“你大姨都说了,只要你借钱给你表哥,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舅舅也说了,投资的事可以再商量,但你不能那个态度啊。”
我听得心力交瘁。
“妈,这不是钱的事,是人品的事。”
“什么人品不人品的!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非要闹得这么僵吗?”
我发现,我跟我妈,根本无法沟通。
在她眼里,亲戚的情面,比我的感受、比是非对错,都重要。
为了躲清静,我请了年假,买了一张去云南的机票。
我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好好喘口气。
但麻烦,还是追上了我。
就在我到丽江的第三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恐慌和哭腔。
“小默!你快回来!你爸……你爸住院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突然说腰疼得动不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腰椎间盘突出急性发作,压迫神经,很严重,可能……可能要手术!”
我定了最快一班回程的机票。
在机场等飞机的时候,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恨自己的疏忽,我早就知道我爸的腰不好,我有了钱,却只给了他们五万,没有第一时间带他去做最全面的检查。
如果我爸真的因为这个瘫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下了飞机,直接打车冲到医院。
病房里,我妈眼睛肿得像核桃,大姨和舅舅也在。
他们看到我,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换上了一副沉重和同情的表情。
“小默回来了。”大姨走过来说,“别太担心,医生还在会诊。”
我没理她,直接走到病床前。
我爸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看到我,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老毛病了,吓唬你妈呢。”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主治医生很快找我谈话。
情况比我妈说的还要严重。
“患者的腰椎第四、第五节突出非常严重,已经造成了椎管狭窄,压迫了马尾神经。如果不及时手术,有下肢瘫痪的风险。”
“手术?”我的心沉了下去,“那……费用大概多少?”
“手术本身,加上后期的康复治疗,你至少要准备三十万。”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妈心上。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三十万?我们去哪儿弄这么多钱啊……”
我扶住我妈,心里却异常平静。
钱,我有。
但就在这时,我大姨凑了过来,一脸为难地说:“弟妹,你也别太着急。我们家……唉,你也知道,为了给你表哥凑首付,已经是砸锅卖铁了,实在拿不出多少。我这儿……有两千块,你先拿着应急。”
她从兜里掏出二十张皱巴巴的一百块,塞到我妈手里。
舅舅也叹了셔气:“我的钱,都投在项目里了,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这样吧,我帮你们问问朋友,看能不能借到一点。”
他说着,就走到走廊上,开始打电话。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们听见。
“喂,老王啊,我这儿有点急事……对,我姐夫住院了,你看能不能先借我点……一万?一万也行啊,谢谢谢谢……”
他打了一圈电话,最后一脸疲惫地走回来。
“唉,现在的人啊,一谈到钱,都躲得远远的。我就借到一万五。”
他把那所谓的“借来的钱”递给我妈。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出两千,一个出了一万五。
加起来,一万七。
对于三十万的手术费来说,杯水车薪。
但他们脸上,却都带着一种“我已经仁至义尽”的悲壮表情。
大姨甚至还反过来安慰我:“小默,你也别太难过了。可惜啊,你要是中了五十万,一百万,这事不就解决了吗?唉,都怪你运气不好,就中了十万。”
舅舅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命啊!这都是命!”
我看着他们俩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听着他们那一句句风凉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爸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他们关心的,不是我爸的病情,而是我中的奖太少,没能让他们省心省力地解决这个麻烦。
我妈被他们说得,又开始抹眼泪,嘴里念叨着:“是啊,要是多中点就好了,多中点就好了……”
那一刻,我心底的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了。
我本来还在想,如果他们这次能真心实意地帮一把,或许,我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们,让大家的关系有所缓和。
现在看来,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掏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给主治医生打了个电话。
“王医生,我爸的手术,安排在最快的时间。钱不是问题,我马上就去交费。”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很有力。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妈拉住我:“儿啊,你哪儿来的钱?你可别去借高利贷啊!”
大姨也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小默,你可别冲动!三十万不是小数目!”
舅舅更是直接:“你是不是还有钱瞒着我们?你那十万块,是不是根本没花?”
我没看他们,只是对我妈说:“妈,你放心,这钱来路很正,不是借的。”
说完,我转身就往缴费处走。
我刷了卡,付了三十万的住院押金。
当我拿着那张缴费单回到病房时,我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大姨和舅舅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探究。
我把缴费单递给我妈。
“妈,手术费交了,你安心照顾我爸就行。”
我妈看着那张单子,手都在抖:“这……这……儿啊,你老实告诉妈,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
我还没说话,舅舅就抢先一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银行卡。
“我看看!”
他想看余额,但我早就把卡抽了回来。
“舅舅,这是我的隐私。”我冷冷地说。
“隐私?你还有什么隐私瞒着我们!”舅-舅急了,他指着我,“你老实说,你到底中了多少钱?!”
大姨也反应过来了,她冲上来,一改刚才的悲戚,变得咄咄逼人:“对!你肯定不止中了十万!你骗了我们!陈默,你这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坏啊!连自己家人都骗!”
他们俩一唱一和,像两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我妈也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嘴唇嗫嚅着:“小默,你……你真的骗了我们?”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三种不同的表情,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质问。
我突然觉得很累。
演了这么久的戏,是时候落幕了。
我笑了,笑得很大声。
“对,我骗了你们。”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那个我看了无数遍的银行APP,举到他们面前。
屏幕上,那一长串刺眼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7,700,000.00。
“我没中十万。”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
“我中了,一千万。”
“税后,八百万。”
“给爸妈五十万看病,花了三十万手术费,现在,还剩七百二十万。”
整个病房,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见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我妈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姨和舅舅,他们的表情,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精彩的画面。
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接着,是一种巨大的、扭曲的狂喜,最后,这种狂喜又迅速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懊悔,和贪婪。
舅舅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一……一千万?”
“我的天爷啊……”大姨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
然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舅舅的脸上,瞬间堆满了比蜜还甜的笑容,他搓着手,向我走过来,那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小默啊!我的好外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有大出息的人!你看你,跟舅舅开这么大的玩笑!吓死我了!”
他想来拍我的肩膀,被我侧身躲开了。
大姨也立刻反应过来,她一抹脸,刚才的咄咄逼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副无比慈爱的面孔。
“哎哟,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我们不就不用为你爸的手术费发愁了吗!你看你,还自己一个人扛着,真是的!跟大姨还藏着掖着!”
她说着,就想来拉我的手,那亲热劲儿,比上次在饭桌上还要夸张十倍。
“是啊是啊,”舅舅在一旁点头如捣蒜,“我们刚才那么说,都是跟你开玩笑的!是想考验考验你!看看你这孩子,是不是真的长大了,有担当了!”
考验我?
我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把无耻,演绎到了极致。
我看着他们那两张瞬间变幻的嘴脸,只觉得一阵反胃。
“考验?”我冷冷地看着他们,“用两千块钱和一万五,来考验我?”
“用我爸的命,来考验我?”
他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们。
“因为如果我一开始就说我中了一千万,今天站在这里的,就不是你们两个人了。而是我们陈家、李家、王家所有的亲戚!”
“你们不会关心我爸的病,你们只会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冲上来,把我撕成碎片,把这八百万,一分不剩地吞下去!”
“我只说了十万,你们就已经露出了这么丑陋的嘴脸。一个要借五万给儿子买房,一个要我投五万去搞你那狗屁不通的农庄!”
“你们的眼里,从来没有亲情,只有钱!”
“你们根本不配做我的亲戚!”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他们伪善的心脏。
他们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精彩纷呈。
“你……你血口喷人!”舅舅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血口喷人?”我举起手机,点开了一个录音文件。
“小默,你看,能不能……先借你表哥一点,让他把首付交了?不多,就……五万?”
“小默,舅舅最近在跟朋友搞一个生态农庄……你这五万块,不如投给舅舅!算你入股!”
那晚饭桌上的对话,被我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
大姨和舅舅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无比清晰,也无比讽刺。
他们的脸,彻底垮了。
我妈也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和姐姐。
“现在,你们还觉得,我是在血口喷人吗?”我关掉录音,冷漠地看着他们。
“我告诉你们,这七百多万,是我陈默的钱。我想给我爸妈治病,我想给我自己买房买车,我想环游世界,那都是我的事。”
“但是,这笔钱,跟你们,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从今天起,我没有大姨,也没有舅舅。”
“你们,请从我的世界里,滚出去。”
我指着病房的门,一字一句地说。
大姨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舅舅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吃了我。
但我没有丝毫畏惧。
当一个人连亲情都彻底失望之后,就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了。
最终,他们在我冰冷的注视下,灰溜溜地走出了病房。
像两只斗败了的公鸡。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我爸妈。
我爸躺在床上,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欣慰,还有一丝了然。
我妈坐在椅子上,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
我知道,她不是在为我爸的病哭,也不是为我中了巨款哭。
她是在为她那维持了一辈子的、看似牢不可破的兄妹亲情,那瞬间崩塌的世界观,而哭。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妈,别哭了。有些人,看清了,是好事。”
我爸的手术很成功。
我在医院附近租了最好的公寓,请了专业的护工,让我妈也能好好休息。
那段时间,我的手机快被打爆了。
所有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都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我的电话。
他们的开场白惊人地一致。
“喂?是小默吗?我是你三姑姥姥家的二侄子啊!你还记得我吗?”
“小默啊,我是你表叔!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他们的目的也惊人地一致。
不是借钱,就是拉投资,要么就是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过得有多惨,希望我能“帮一把”。
我没有接,也没有回。
我换了新的手机号,只告诉了我爸妈。
出院后,我没有让我爸妈回那个老旧的小区。
我用全款,在市里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精装修,拎包入住。
我还给我爸买了一辆七十多万的SUV,他说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能开上这么好的车。
我妈看着新家,看着新车,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
她再也不提大姨和舅舅了。
有些事,虽然疼,但看清了,也就放下了。
我自己,也辞掉了那份干了快十年的工作。
我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去挥霍,去享受。
我报了几个学习班,学金融,学理财,学英语。
我开始健身,跑步,把过去十几年熬夜亏空的身体,一点点补回来。
钱没有给我带来狂喜,但它给了我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选择权。
我可以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可以选择和什么样的人交往,也可以选择,不见什么样的人。
半年后,我爸的身体完全康复了。
我们一家三口,去了一趟欧洲旅行。
在瑞士的雪山下,我爸妈像两个孩子一样,开心地打着雪仗。
我妈拉着我的手,看着远处连绵的雪山,突然说:“儿啊,妈想明白了。当初,是妈不对。”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妈。”
“过不去,”她摇摇头,眼神很认真,“那十万块,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所有人心里最真实的样子。也幸亏是这面镜子,不然,我们一家人,可能真的要被那八百万给毁了。”
我看着我妈,她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愁苦和算计,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我知道,我们这个小家,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后,终于找到了最稳固的航向。
至于那些所谓的亲戚,我再也没有见过。
听说,我大姨的儿子,因为凑不够首付,女朋友跟他分手了。
听说,我舅舅的那个“生态农庄”,就是个骗局,他被人骗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们后来又找过我爸妈几次,哭着喊着,想借钱翻本。
我妈没见他们。
她只是隔着门说了一句:“我们没钱。我们家小默,就中了十万块,早就花完了。”
说完,就再也没开过门。
有时,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房子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也会感到一阵孤独。
我失去了我几乎所有的亲戚。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用一百万的谎言,和一场决裂,买断了他们未来几十年可能带给我的所有纠缠和麻烦。
我保护了我的父母,也保护了我自己。
这笔买卖,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划算的投资。
那张中奖的彩票,我没有扔。
我把它塑封起来,放在我的书桌上。
它时时刻刻提醒我,钱能买到世界上很多东西,但买不到真心。
它也能轻易地撕碎很多东西,比如,那看似牢不可破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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