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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今年总是多雨,绵绵细雨从前夜起就未曾停歇,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发亮。丘世宁站在廊下,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心里盘算着日子。这雨已经连续下了三日,秦淮河的水位怕是涨了不少,不知是否会影响航船。
“春棠,你说世安大哥的船该到了吧?这般天气,水路可还通畅?”她轻声问身旁的丫鬟,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
春棠踮脚往门外望了望,又伸手接了些雨水,“按往常的时辰,也该到了。夫人别急,丘大掌柜常年行船,这点雨碍不着事的。我已让门房留意着,一有消息立刻通报!”
丘世宁微微一笑,伸手接了几点檐下落下的雨珠。她来到南京已有八年,从最初不适应这江南潮湿的气候,到如今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只是常常想起儿时与兄长们在田间奔跑的时光。
“夫人!夫人!丘大掌柜的船靠码头了!”门房小厮急匆匆跑来通报。
丘世宁眼睛一亮,连日来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忙吩咐春棠:“快去准备热茶和点心,记得把前日买的南京糕点也端出来。世安大哥一路辛苦,定是又冷又饿。再去厨房吩咐,今晚多加几个菜,特别是那道清炖蟹粉狮子头,世安大哥上次来说味道甚好!”
春棠笑着应下:“夫人放心,我都记着呢。这就去准备。”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徐府门前。车帘掀开,下来一个身着靛蓝长褂的中年男子,腰间系着一条锦纹腰带,脚蹬一双牛皮靴,虽经长途跋涉,衣衫却依旧整洁。见到站在门前的丘世宁,他立即露出亲切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世宁妹妹!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世安大哥!”丘世宁迎上前去,仔细打量着族兄的面容,“一路可还顺利?这阴雨绵绵的,水路不好走吧?快请进屋里说话,已经备好了热茶!”
丘世安拱手行礼,笑道:“还好,还好。这江南的雨比起闽南的风浪,算是温柔多了。少爷少夫人特地让我带话,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你不必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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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转身指挥随从从马车上卸下一个个箱笼。有装着干货的竹筐,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匹,还有几个特别精致的木匣。随从们小心翼翼地将物品搬进院内,不一会儿就在厅堂里堆起了一座小山。
“少夫人特意准备了淮北的杏仁、核桃,还有你最爱吃的芝麻糖!”丘世安一边清点物品,一边说道,“少爷知道文远喜欢读书,特地寻了几本古籍,都是市面上难得的版本。还有些日常用度之物,米面油盐,都是家里准备的。这南京城物价高,你们又只靠文远那点俸禄,家里不多帮衬些怎么行!”
丘世宁看着这堆成小山的物品,心中既温暖又有些过意不去。她知道,自从徐文远在刑部任职以来,若非娘家时常接济,仅靠他那点俸禄,是断然维持不了现在的生活的。
徐文远为人清正,从不肯收受不义之财,幸而岳家经商有道,时常资助,才让他在官场上不至于捉襟见肘。每每想到这里,她既为丈夫的品格自豪,又为娘家的体贴感动。
“总让哥哥嫂子费心,我这心里实在是……”丘世宁轻叹一声,眼角微微湿润。
丘世安摆手笑道:“这是什么话!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嫂夫人常说,能有文远这样的妹夫,是丘家的福气。你在南京陪着文远,家里照顾不到,他们多惦记些也是应该的!”
众人将物品搬进府内,春棠领着丘世安到客厅用茶。丘世安细细打量着这处宅邸,虽不奢华,却布置得雅致整洁,窗明几净,院中的花草也修剪得恰到好处,可见女主人持家有道。
“文远今日何时回府?”丘世安问道,接过春棠递来的热茶,轻轻啜了一口。
“他已派人传话,说部里事务繁忙,但要赶回来与大哥共用晚膳!”丘世宁答道,“他还特意嘱咐,定要留大哥住上一晚,明日再启程。客房已经收拾妥当了,还是您上次住的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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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世安点头,“那好,那好。我这次从闽南过来,带了些新鲜玩意,等文远回来一同看看!”
傍晚时分,徐文远终于回府。他脱下官服,换上一身家常的青色直裰,这才来到客厅与丘世安相见。尽管面带倦容,他依然强打精神,露出真诚的笑容。
“世安兄,久等了!”徐文远拱手致意,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部里一桩案子缠身,实在脱不开身。是一起漕运纠纷,牵扯甚广,这几日都在查阅卷宗!”
丘世安连忙起身回礼,“文远贤弟公务繁忙,是我打扰了才是。漕运之事确实复杂,牵扯各方利益,处理起来想必十分棘手!”
三人叙了会家常,丘世安便让随从抬上来一个精致的木箱。箱子是用上好的花梨木制成,四角包铜,雕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
“这次从闽南过来,碰到几个佛郎机商人,买了些新鲜玩意!”丘世安打开箱子,先取出一面镶着玳瑁边框的玻璃镜,“世宁小姐,你看这个!”
丘世宁接过镜子,不由得轻呼一声。镜面清晰异常,连她眼角细微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比起家中那面模糊的铜镜,这玻璃镜简直如同把真人装了进去一般。镜框是用玳瑁制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手感细腻光滑。
“这……这也太清楚了!”她惊讶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伸手理了理鬓角,“这般清晰的镜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徐文远也凑过来看,眼中流露出赞叹之色,“果然精巧,西洋人的手艺确实不凡。听说他们制作玻璃的工艺与我们大不相同,这镜面的平整度,确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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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世安见他们喜欢,甚是得意,又从箱中取出几个小物件:一个精致的罗盘,指针在玻璃罩下轻轻颤动。一枚怀表,银制表壳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还有几支西洋风格的银制书签,造型别致。
“这些是给文远的!”丘世安将物品一一摆在桌上,“我知道你不喜欢奢华之物,但这些小玩意或对读书办案有所助益。这罗盘在出行时可用,怀表可准确计时,书签虽是小物,但做工精巧,想必你会喜欢!”
徐文远拿起那枚怀表,仔细端详。表壳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打开后可见白色的表盘和黑色的数字,指针正稳稳地走着,发出细微的滴答声。他凝神听了一会儿,眼中满是惊奇。
“真是巧夺天工!”他由衷赞叹,但随即眉头微蹙,轻轻将怀表放回桌上,“不过,世安兄,这些西洋物件,恐怕我不能收!”
丘世宁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面玻璃镜,闻言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丈夫。
丘世安也不解,“这是为何?不过些日常用品罢了!”
徐文远压低了声音:“部里前几日有位侍郎,就因为收了几件佛郎机器物,被锦衣卫盘查了好几日,受了不少罪。如今朝廷对与西洋人交往之事颇为敏感,我们这些官员,还是避嫌为好。况且这怀表、罗盘等物,太过显眼,若是同僚来访时看见,难免惹来闲话!”
丘世宁听了,虽有不舍,还是轻轻将镜子放回桌上,“既然如此,那这镜子我也……”
徐文远却将镜子推回她面前,“这面镜子你可以留着用。闺阁之中的物品,无妨。只是这些……”他指了指桌上的罗盘、怀表等物,“这些太过显眼,若被同僚看见,难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世安兄的心意见我领了,只是这礼物,实在不便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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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世安恍然大悟,连忙将那些西洋物件收回箱中,“是我考虑不周了。往后一定注意,不再带这些可能惹麻烦的东西来。还是文远想得周到,在朝为官,确实应该谨慎些!”
徐文远歉意地笑了笑:“世安兄好意,文远心领了。实在是官场险恶,不得不谨慎些。前几日都察院才弹劾了几个收受西洋礼物的官员,罪名是‘私通外夷’,虽查无实据,但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明白,明白!”丘世安连连点头,“对了,还有一事。吴县李县令的儿子李平青,在南京读书可还安好?他父亲很是挂念!”
提到李平青,徐文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平青这孩子很是刻苦,学问也扎实,明年春闱大有希望。只是……”他顿了顿,“他父亲近来又托人送来重礼,希望我代为打点,我都婉拒了。好在平青对此也不以为然,只一心扑在功课上。昨日他还来请教《礼记》中的几个疑难,我看他见解独到,确是可用之才!”
丘世安叹道:“李县令为人太过圆滑,好在儿子不像他。听说他近来又在四处打点,想谋个升迁,这般行事,终究不是正途!”
“正是!”徐文远点头,“平青曾对我说,他若得中,必以清廉自守,绝不效仿其父四处钻营。有这样的志向,实在难得。我常以他为榜样,教导其他学生!”
晚膳时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除了清炖蟹粉狮子头,还有金陵盐水鸭、松鼠鳜鱼、一品豆腐等南京名菜,香气四溢。徐文远特地开了一坛绍兴老酒,与丘世安对酌。
“这是浙江同僚送的,一直舍不得喝。今日世安兄来,正好共饮。”徐文远为丘世安斟满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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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话题又转到北方的边患和南方的海贸上。丘世安说起这次在闽南的见闻,提到佛郎机人的商船越来越大,带来的货物也越发新奇。徐文远则说起朝廷近日对海禁的争议,两人聊得投机,直至夜深。
次日清晨,雨歇天晴,朝阳从云层中透出金光,照在湿润的庭院里。槐树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镶嵌在枝头的珍珠。丘世安辞行,丘世宁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门口。
“这次又送来五十两银子和这许多物品,实在是……”丘世宁不知该说什么好,手中攥着装有银两的锦袋,感觉沉甸甸的。
丘世安笑道:“嫂夫人让我转告,家中一切安好,生意也顺利,让你们不必为银钱发愁。文远为官清廉,是丘家的骄傲,这些用度,家里理当支持。下次我来时,会多带些实用的物品,那些西洋玩意儿就不带了!”
送走丘世安后,丘世宁回到房中,再次拿起那面西洋镜端详。镜中的女子已不复少女时的娇嫩,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神却更加沉静从容。她想起太皇河畔的娘家,想起哥哥嫂子无微不至的关怀,想起丈夫虽清贫却刚正的品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时,徐文远走进房来,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委屈你了!”他在耳边轻声说,“若是嫁给商贾之家,定比现在过得富足。跟我在一起,还要靠岳家接济,实在惭愧!”
丘世宁放下镜子,转身面对丈夫,认真地说:“夫君何出此言?能与你相守,已是我最大的福分。家中的支持,是我们共同的福气。我只愿你官场平安,不必为这些俗物烦心。这面镜子我会好好珍藏,不仅是因它精致,更因它是世安大哥的一片心意!”
南京城在阴雨过后焕然一新,远处的秦淮河上,丘世安的商船正缓缓驶离码头,向着北方驶去。船帆在晨风中鼓胀,载着满满的货物,也载着家人之间深厚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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