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二十八岁,是个失败者。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像是淬了冰。
“没钱。”
“你爸上个月做手术,把家底都快掏空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但我还是开了口,声音干得像砂纸:“妈,我……我只需要五百。”
“五百?陈阳,你二十八了!不是十八!五百块你都拿不出来?你开公司开到最后,就剩下这点出息?”
“你让我们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亲戚朋友都问你那个大老板儿子怎么样了,我怎么说?我说他在北京要饭吗?”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我挂了电话。
不是我主动挂的,是手机没电了。
黑掉的屏幕,像我的人生。
一片漆黑,看不见半点光。
我瘫在出租屋那张吱嘎作响的单人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巨大的、地图形状的霉斑。
胃里像是有只手在搅,一阵阵抽搐着疼。
我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最后的半包泡面,昨天晚上就着自来水吃了。
现在,只剩下饥饿和胃酸。
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女朋友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我发了条微信。
“我们不合适,分手吧。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然后,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成了北京这座巨大城市里,一个漂浮的、无根的、廉价的孤魂野鬼。
我试着给发小打电话。
“阳子,不是哥们儿不帮你,我媳妇刚生,奶粉钱都快愁死我了,我这……实在是……”
我又打给我大学时最好的兄弟。
“我操,陈阳,你搞什么?我上个月工资全给我妈了,我这儿就剩两百块钱饭钱了。要不……我给你打一百?”
我拒绝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只有两百。
我不能把他也拖下水。
最后的希望,是我那个在国企上班的表哥,张伟。他是我小姨的儿子。
电话接通的时候,背景音里是他儿子在闹,他老婆在笑,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综艺。
那是一个世界的烟火气。
而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冰窖里。
“借钱?”
表哥的声音拉得很长,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陈阳,你不是当大老板吗?怎么还需要跟我们这些‘死上班’的借钱?”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
“公司……出了点问题。”
“是出了点问题,还是彻底黄了?”
他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早就跟你说过,别瞎折腾。找个安安稳稳的工作,娶个媳妇,不比什么都强?非要学人家搞什么互联网,现在好了吧?”
“小姨夫和小姨天天在我妈面前念叨你,说你有出息,说我没魄力。现在呢?我好歹有车有房有老婆孩子,你呢?你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一屁股债,和一个被踩在泥里的梦想。
“哥,我就是周转一下,下个月……下个月我就还你。”
“别,千万别。”他立刻拒绝,“我的钱都是我老婆管着,她那个人你懂的,一分钱都看得死死的。再说了,我们家孩子要上早教班,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真没闲钱。”
“陈阳啊,听哥一句劝,踏实点吧。你那套,行不通。”
电话挂断。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虾米。
胃更疼了。
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刺耳的“吱呀”声。
是楼下收破烂的李叔。
他的那辆三轮车,车轴大概从来没上过油,每次经过,都像是在用一把钝刀子割玻璃。
以前我觉得这声音烦透了。
尤其是在我熬夜写代码,凌晨四五点才睡着,早上七点又被这声音吵醒的时候。
但今天,这声音却像是一种 strange 的宣告。
宣告着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失败,还有别的人在为生活奔波。
李叔大概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背有点驼,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上面沾满了各种颜ja的污渍。
他不是北京人,口音很重。
听邻居说,他老伴走得早,有个儿子在老家,不太成器,基本上不管他。
他就一个人在北京,靠收这点破烂过活。
住在我楼下的储藏室里,一个月三百块钱租金。
我见过他的“家”。
不到十平米,阴暗潮湿,堆满了各种纸箱、塑料瓶、旧家电。
一张木板床,一个电磁炉,就是全部的家具。
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可我每次见到他,他脸上都带着一种憨厚的、有点认命的笑。
“小伙子,下班啦?”
“今天天气不错啊。”
我以前总是点点头,或者“嗯”一声,就匆匆上楼。
我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是名牌大学毕业,互联网创业精英(虽然是自封的)。
他是城市底层的拾荒者。
我们之间,隔着教育、背景、认知,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是,他还能靠自己的力气挣到明天的饭钱。
而我,不能。
我连五百块都拿不出来。
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底层。
一个疯狂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
向李叔借钱?
不。
不行。
我怎么能向他开口?
我一个所谓的“天之骄子”,去向一个收破pò烂的借钱?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那点可怜的、仅存的骄傲,是我最后的遮羞布。
可是,胃疼得越来越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我摸了摸额头,滚烫。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死在这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
死了, mungkin 也好。
就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
“收——废品——旧家电——”
李叔的吆喝声又从楼下传来,拉得很长,带着一股子沧桑的劲儿。
那个声音,像一根绳子,把我从自我毁灭的边缘,又往回拽了一点点。
我掙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李叔的三轮车就停在楼下的歪脖子槐树下。
他正费力地把一个邻居扔下来的旧电风扇往车上搬。
那电风扇很沉,他搬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我看着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最终,求生的本能战胜了那点可笑的自尊。
我穿上外套,扶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了下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走到李叔面前时,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李叔。”
我的声音嘶哑,小的像蚊子叫。
李叔正拿一条黑乎乎的毛巾擦汗,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欸,小陈,是你啊。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张了张嘴,那句“借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羞耻了。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穿了两年、鞋边已经开胶的运动鞋。
“我……我这里……有几个空瓶子。”
我撒了个谎。
李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啊,拿下来吧,我给你算钱。”
“我……我这就上去拿。”
我轉身想走,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李叔一把扶住了我。
他的手很粗糙,像是砂纸,但很有力。
“小陈,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他扶了我一把,手碰到了我的额头。
“哎哟!这么烫!你发烧了啊!”
他一下就急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 genuine 的关切。
“走走走,我带你去社区医院看看!”
“不……不用了,李叔。”我挣扎着说,“我……我没事,就是有点饿。”
李叔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没再多问。
他松开我,让我扶着墙站好。
然后,他轉身走到他那个破旧的三轮车旁边,打开了焊在车把上的一个铁皮工具箱。
他从里面掏了半天。
掏出来一个用塑料袋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方块。
他把塑料袋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一沓钱。
有红色的,有绿色的,有蓝色的,有棕色的。
皱巴巴的,带着一股子汗味、铁锈味和潮湿的纸张味。
他仔细地数了数,抽出几张,又想了想,干脆把那一沓钱全都塞到了我手里。
“拿着。”
他说。
“李叔,我……”
我看着手里那沓钱,眼睛一下子就热了。
“拿着!一个大小伙子,磨叽什么!”
李叔的嗓门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
“你病了,得看病,得吃饭。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捏着那沓钱,很厚,很沉。
我不知道有多少。
但我知道,这可能是他几个月的积蓄。是他一脚一脚蹬着三轮车,一个瓶子一个纸箱攒出来的血汗钱。
“李叔,我不能要……”
“什么要不要的!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他把钱硬塞进我的口袋,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快去!先去买点吃的,再去诊所买点药。别硬扛着。”
我看着他,眼泪终于没忍住,掉了下来。
一个二十八岁的大男人,在我妈面前,在我表哥面前,在我女朋友面前,我都没哭。
但在一个收破爛的、只见过几次面的邻居面前,我哭了。
哭得像个。
“哭什么!没出息!”
李叔嘴上骂着,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
“抽一根,缓一缓。”
我接过来,他给我点上。
我猛吸了一口,嗆得眼泪直流。
“李叔……谢谢你。”
“谢什么。”他摆摆手,“邻里邻居的,谁还没个难处?我刚来北京那会儿,比你还难。没地方住,就睡桥洞。饿得不行了,就去饭店后門捡人家剩下的。”
“都过去了。”
他看着远处,眼神有些飘忽。
“人啊,只要不死,就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我捏着口袋里那沓钱,那股子复杂的味道,成了我那天唯一的救赎。
我数了数,一共七百六十三块五毛。
我用这笔钱,买了药,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还交了下个月的房租。
我活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跟李叔就算认识了。
我不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创业精英”,他也不是那个我懒得多看一眼的“拾荒者”。
我们成了朋友。
我找到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薪水不高,但总算能养活自己。
每天下班,只要看到李叔在楼下,我都会过去跟他聊几句。
有时候,我会帮他把他收来的废品分类。
纸箱压扁,塑料瓶踩瘪,易拉罐装进一个大袋子。
我的手也变得粗糙,指甲缝里总是黑黑的。
但我心里踏实。
李叔会把他捡来的、还能用的东西給我。
一个没坏的电水壶,一把还能用的椅子,甚至是一个旧的微波炉。
“你先用着,比没有强。”他说。
周末的时候,我会在我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用那个旧电磁炉,做两个菜。
一个拍黄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
然后端下去,跟李叔在他那个潮湿的储藏室里,一人一瓶二锅头,就着花生米,一喝就是半天。
我跟他讲我的创业项目,讲大数据,讲人工智能。
他听得一知半解,但总是很认真。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他会憨憨地笑。
他也跟我讲他的事。
讲他年轻时在工厂当工人的风光,讲他老婆当年是怎么嫁给他的,讲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提到儿子,他总是叹气。
“养他那么大,没享到一天福,就知道跟我要钱。”
“我要是哪天動不了了,估计他连碗水都不会给我端。”
他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落寞。
有一次,他儿子真的来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染着黄毛,穿着一身不合身的仿冒名牌,一脸的戾气。
“钱呢?我不是让你给我打钱吗?我 new girlfriend 生日,我没钱买礼物,多没面子!”
他冲着李叔吼。
李叔唯唯诺诺地从口袋里掏钱。
“这个月……生意不好,就……就这么多了。”
“就这么点?你打发叫花子呢?”
那小子一把抢过去,数了数,嫌弃地骂道:“操!还不够我吃顿饭的!”
我当时正好下楼,看到这一幕,火一下就窜了上来。
“你跟他吼什么!”我冲了过去。
那小子斜着眼看我:“你谁啊?我们家的事,你管得着吗?”
“我是他邻居!他是我叔!”我挡在李叔面前,“你一个大小伙子,有手有脚,管一个老人要钱,你好意思吗?”
“我管我爹要钱,天经地义!你算老几?”
“他没钱!他的钱都借给我了!”我当时脑子一热,就吼了出来。
那小子愣住了,李叔也愣住了。
“借给你了?”他上下打量我,“就你这穷酸样?他能有几个钱借给你?”
“我穷酸?我再穷酸也比你强!至少我不会管一个蹬三轮车的老人要钱!”
我们俩吵了起来,差点动手。
最后,那小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叔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陈……你……”
“李叔,对不起,我瞎说的。”我赶紧解释。
李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轉身,默默地整理他的那些破烂。
那佝偻的背影,看得我心里发酸。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憋着一股劲。
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不为别人,就为李叔。
我要让他知道,他没有看错人。他那七百多块钱,是世界上最好的投资。
我工作更拼命了。
白天在公司写代码,晚上回来,继续研究我自己的项目。
那个我创业失败的项目,我一直没放弃。
我租了一个最便宜的云服务器,把代码一点点优化,把功能一点点完善。
出租屋里那盏昏黄的灯,经常亮到凌晨三四点。
李叔有时候晚上收工回来晚了,看到我房间还亮着灯,就会在楼下喊一嗓子。
“小陈,早点睡!别熬坏了身子!”
我会打开窗户回他一句:“知道了,李叔!”
那段时间,很苦,很累。
但我心里是暖的。
因为我知道,这栋冰冷的筒子楼里,还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转机发生在一年后。
我利用业余时间开发的一个数据分析小工具,被一个技术论坛的大佬看到了。
他主动联系我,说对我的东西很感兴趣。
我们聊了很多次。
他觉得我的思路很有价值,但项目太初级了。
他给我提了很多建议,甚至帮我引荐了一位天使投资人。
我的人生,好像又出现了一丝曙光。
我拿着修改了无数遍的商业计划书,去见了那位投资人。
那是我这辈子最紧张的一次面试。
我讲得口干舌燥,手心全是汗。
投资人很年轻,也很直接。
“你的想法不错,但你一个人,干不了这事。”
“你需要一个团队。”
“我可以给你投五十万,但你要在三个月内,把产品原型做出来。”
五十万!
我当时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我从咖啡馆出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叔。
他正在楼下吃晚饭,一碗白水煮面条,上面飘着几片菜叶。
他听完,愣了半天。
“五十……万?”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那是多少钱。
“是好事吧?”他问。
“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那你是不是就要搬走了?”他忽然问,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心里一怔。
是啊,我要组建团队,要租办公室,肯定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李叔,”我蹲下来,看着他,“我搬走了,也会回来看你的。”
“我永远都记得,我快饿死的时候,是谁给了我一碗饭吃。”
李叔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傻小子,说这些干嘛。”
“快去忙你的吧,正事要紧。”
我搬走了。
搬进了一个离办公区更近的小区。
我招了两个志同道合的伙伴,我们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奋斗。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们吃着最便宜的盒饭,睡在公司的行军床上。
代码、bug、用户反馈,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太忙了。
忙到有时候会忘记给家里打电话。
忙到很久才能想起,要去看看李叔。
我第一次回去看他,是三个月后。
我拿着第一筆工资,取了一万块现金,装在一个信封里。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他的“家”门口,就着咸菜喝粥。
看到我,他很高兴。
“小陈!你可算回来了!”
我把信封递给他。
“李叔,这是我还你的钱。剩下的,你拿着,改善改善生活。”
他打开看了一眼,立刻把信封推了回来。
“不行不行!太多了!”
“当初就借了你几百块,你还我一千就行了。”
“李叔,这不一样。”我说,“这不仅仅是钱,这是我的心意。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把我们公司做的产品 demo 给他看。
他对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然后抬起头,骄傲地对旁边一个路过的邻居说:
“看见没?这是我侄子!大学生!搞高科技的!”
那一刻,他的笑,比阳光还灿烂。
我跟他犟了半天,他最后只肯收下两千块。
一千是本金,一千是“利息”。
“不能再多了。”他很固执,“你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多。叔不能拖你后腿。”
我拗不过他,只好把剩下的钱又装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又塞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袋核桃。
“我前两天收破烂,一个老太太给我的。她说这玩意儿补脑子,你天天用脑,多吃点。”
我捏着那袋沉甸甸的核桃,心里又酸又涨。
此后的几年,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时候是半年,有时候甚至是一年。
不是我忘了他。
是我真的,身不由己。
公司发展得很快,我们拿到了A轮融资,B轮融资。
团队从三个人,变成了三十人,三百人。
我从一个光杆司令,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换了更大的办公室,换了车,也在北京买了房。
我甚至谈了一个新的女朋友,是个很温柔、很理解我的女孩。
我的人生,好像走上了快车道。
我给李叔打过几次电话,想让他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或者,我给他租个好点的房子。
他每次都在电话里拒绝。
“我在这儿住习惯了。”
“你那地方,都是有钱人,我一个收破爛的过去,给你丢人。”
“我这儿挺好的,邻居都熟,没事还能串串门。”
我知道,他是怕给我添麻烦。
我也知道,他有他的固执和尊严。
我给他打钱,他从来不要。
我只好每次过年过节,以“公司福利”的名义,让助理给他寄一些吃的用的过去。
我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会收下。
就这样,一晃,十年过去了。
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变成了身价上亿的公司老板。
我那个曾经嘲諷我的表哥张伟,后来托关系找到我,想让他儿子大学毕业后到我公司来实习。
我那个因为我穷而离开我的前女友小琳,有一次在同学聚会上遇到,她看着我,眼神复杂,说了很多后悔的话。
我都只是笑了笑。
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些年,我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
我知道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我心里最惦念的,始终是那个在我最落魄时,递给我一沓皱巴巴钞票的老人。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我们以前那个小区的居委会打来的。
“请问是陈阳先生吗?”
“我是。”
“是这样的,你们以前住的那片筒子楼,要拆迁了。我们联系住户签协议,但是有一位叫李长贵的老人,我们怎么都联系不上他的家人。”
“我们看他通讯录里,第一个就是您,备注是‘侄子’。所以想问问您……”
李长贵。
是李叔的名字。
我十年都不知道他的全名。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他怎么了?”
“他儿子联系不上,他自己一个人,协议的事情……”
“我马上过去!”
我放下手头所有工作,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送我回那个我离开了近十年的地方。
车子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穿行。
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也都没变。
路边的商店换了一茬又一茬,但那棵歪脖子槐树还在。
楼还是那栋破楼,但墙上已经刷上了大大的红色“拆”字。
我下了车,几乎是跑着冲向那栋楼。
楼下,围着一群人。
我看到了李叔。
他也老了。
背更驼了,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他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就是他那个十年没见的黄毛儿子。
只不过,黄毛已经变成了秃顶,身材也发福了,但脸上的戾气,一点没变。
“爸!你赶紧把字签了!开发商给一百二十万!我拿一百万,给你留二十万,够你回老家养老了!”
他儿子李伟,正拿着一份协议,往李叔怀里塞。
“我不签。”
李叔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你不签?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一百二十万啊!你蹬一辈子三轮车能挣多少?”
李伟旁边,还站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应该是他老婆。
“就是啊爸,你就别犟了。我们也是为你好。你拿着这二十万,回老家盖个小院子,多舒服。我们拿那一百万,也是为了孩子将来上学,还不是为了你们老李家的香火?”
“我不签。”李叔还是那句话。
“我死也要死在北京。”
“你!”李伟at气得跳脚,“你死在北京有什么用?你死在北京,我连给你收尸的钱都没有!”
“你这个的!你是不是想把这钱给那个野小子?”
他忽然指着旁边的一个居委会工作人员,吼道:“我告訴你們,我爸的通讯录里,是不是有个叫陈阳的?那是个骗子!他当年骗了我爸的钱!这房子拆迁的钱,一分都不能给他!”
我站在人群外,听着这一切,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
我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李伟。”
我叫了他的名字。
他轉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十年了,我变了太多。
他 mungkin 一时没认出我。
“你谁啊?”
“我是陈阳。”
我说。
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李叔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光。
“小……小陈?”
李伟上下打量着我,我身上那套定制西装,手腕上的表,还有身后不远处停着的黑色奔驰,让他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嫉妒,最后变成了贪婪。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当年住我爸楼上的穷光蛋!”
他怪笑起来。
“怎么着?发达了?回来干嘛?想来分拆迁款?”
“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这是我们老李家的钱,跟你一个外人没半毛钱关系!”
我没理他。
我走到李叔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他那双冰冷粗糙的手。
“李叔,我回来了。”
“让你受委屈了。”
李叔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我站起身,看着李伟。
“第一,我不是来分拆迁款的。这一百二十万,我看不上。”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当年不是我骗李叔的钱,是我快饿死的时候,李叔救了我的命。”
“第三,”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从今天起,李叔由我来养。他跟你,再没有任何关系。”
李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他妈算老几!他是我爹!轮得到你来养?”
“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就不配当他儿子。”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居委会的主任。
“我是陈阳。这是我的电话。关于李叔的拆迁协议,所有事情,请直接跟我谈。”
然后,我又看向李伟 "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拿着这二十万,签个字据,从此以后,跟李叔断绝父子关系,永远不要再出现。”
“二,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我会请最好的律师,跟你打官司。你这些年是怎么对李叔的,我们可以一条一条,好好算算。”
李伟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怨毒。
他旁邊的女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二十万就二十万,总比没有强……”
李伟挣扎了很久。
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他更知道,跟现在的我斗,他没有丝毫胜算。
“好!”他咬着牙说,“二十万!但你要现在就給我!”
我没说话,直接给我的助理打了个电话。
“带二十万现金,到我发给你的定位。十分钟内。”
十分钟后,助理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来了。
当二十沓红色的钞票摆在李伟面前时,他的眼睛都直了。
他飞快地签了字据,按了手印,然后抢过箱子,拉着他老婆,头也不回地跑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再看李叔一眼。
仿佛那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个他急于摆脱的累赘。
人群散了。
只剩下我,李叔,还有那棵歪脖子槐树。
“小陈啊……”
李叔的声音带着哭腔。
“叔给你丢人了。”
我摇摇头,扶着他。
“李叔,你没给我丢人。”
“你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
“走,叔,我带你回家。”
我把李叔扶上我的车。
他局促地坐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这车得不少钱吧?”
“还好。”我笑了笑。
车子一路向北,开往郊区的一个别墅区。
这里环境清幽,绿树成荫,每一栋别墅都带着一个独立的小院。
车子在我家门口停下。
我扶着李叔下车。
他看着眼前这栋三层楼的别墅,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陈……这是……你家?”
“嗯。”我点点头,“也是你家。”
我打开门,带他走了进去。
宽敞明亮的客厅,柔软舒适的沙发,一尘不染的地板,智能化的家居设备。
这一切,都让李叔感到陌生和不安。
“不行不行,”他连连摆手,“我住不了这儿。我身上脏,会把你家弄脏的。”
“你看我这鞋,都是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窘迫得脸都红了。
我女朋友,苏晴,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
她看到李叔,没有丝毫嫌弃,而是微笑着走过来。
“叔叔好,我是陈阳的女朋友,苏晴®。”
她自然地接过李叔手里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破旧帆布包。
“房间都给您收拾好了,我带您上去看看?”
李叔愣愣地被苏晴带上了楼。
我给他准备的房间在一楼,朝南,带着一个大阳台。
房间里,新换的床品,柔软的地毯,独立的卫生间。
阳台上,摆着几盆他最喜欢的花花草草。
他站在房间中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小陈,这……这太好了……我……我受不起。”
“李叔,”我走到他身边,“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
“你说,人只要不死,就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我的今天,是你给的。现在,轮到我给你一个安稳的晚年了。”
“这别墅,不是我送你的。是你应得的。”
“是你用当年的善良和信任,换来的。”
晚饭,苏晴做了一大桌子菜。
李叔坐在那张能坐下十二个人的巨大餐桌旁,显得很拘谨。
他吃饭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小心翼翼,生怕掉下一粒米。
吃完饭,我带他去院子里逛逛。
院子很大,我专门让人开辟出了一块菜地。
“李叔,你看,这块地以后就交给你了。你想种点什么,就种点什么。”
我又带他走到院子角落的一个小房间。
那是我专门为他改造的一个工具间。
里面,摆放着各种工具。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工作室’。”我说,“你那些宝贝,我都给你搬过来了。”
我打开一个大箱子,里面是他以前舍不得扔掉的一些“破烂”。
一个生了锈的鸟笼,一个缺了口的紫砂壶,还有几本他爱看的旧书。
李叔看着那些东西,再看看我,眼圈又红了。
他终于明白,我不是在施舍他。
我是真的,想让他把这里当成家。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看到李叔已经穿上了我给他买的新衣服,正在院子里那块菜地里忙活。
他拿着一把小锄头,松土,翻地,干得有模有样。
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苏晴端着两杯茶走出来,我们俩就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
“他好像很开心。”苏晴说。
“嗯。”我点点头。
我知道,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是锦衣玉食,不是无所事事。
而是有事可做,有地可种,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他在这里,不是一个被供养的客人。
他依然是那个靠自己双手创造价值的李叔。
后来,我那个表哥张伟又来找我。
他提着一堆名贵的礼品,站在别墅门口,一脸谄媚的笑。
“陈阳啊,你看,咱们都是亲戚。你表侄子那工作的事……”
我让他进来了。
李叔正好从菜地里回来,手里拿着几根刚摘的、还带着泥土的新鲜黄瓜。
张伟看到李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鄙夷。
“陈阳,你……你怎么把收破烂的弄家里来了?多晦气啊。”
他声音不大,但我们都听见了。
李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脸上的笑,也冷了下来。
“张伟,”我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欸?别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我公司,不需要一个连人都不会尊重的人。”
“你所谓的亲戚,在我这里,不如李叔一根手指头。”
我叫来保安,把张伟“请”了出去。
李叔看着我,小声说:“小陈,别因为我,得罪了亲戚。”
我摇摇头,把一根黄瓜拿过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咬了一口。
“李叔,你才是我的亲人。”
“这黄瓜,真甜。”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李叔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他把那片小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條,种的蔬菜我们都吃不完,他还让我给公司员工带。
他还捡回了一只流浪猫,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窝。
他会教苏晴怎么腌咸菜,会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们家,因为有了他,多了很多烟火气。
我那个不成器的前女友小琳,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住址,也找了过来。
她开着一辆红色的宝马,打扮得光鲜亮丽,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憔悴。
她说她嫁了个有钱人,但过得不幸福,男人在外面有人。
她哭着说,她后悔了,说当年是她不懂事,说只有我才是真心对她好。
我让阿姨给她倒了杯水。
“都过去了。”我说。
我没有恨她,也没有原谅她。
只是觉得,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走的时候,李叔正好在门口喂猫。
她看了李叔一眼,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地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轉身,看到李叔正慈爱地抚摸着那只流浪猫。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知道,我所有的幸福,都在这里了。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在我最黑暗的时候,是李叔那七百六十三块五毛钱,那句“人只要不死,就总有出头的那一天”,把我从深渊里拉了上来。
他给我的,不是钱。
是活下去的希望,和人世间最宝贵的善意。
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我能做的,就是让他剩下的岁月里,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
有阳光,有菜地,有猫咪,有家的温暖。
晚上,我和李叔、苏晴一起坐在院子里乘凉。
天上的星星很亮。
李叔摇着蒲扇,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他讲得很慢,带着浓重的乡音,但我听得津津有味。
就像十年前,我在他那个潮湿的储藏室里,听他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一样。
“小陈啊,”他忽然说,“我现在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笑了笑,给他续上一杯茶。
“李叔,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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