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很吵。
是那种要把天花板跺穿的吵。
我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两格,抓了一把瓜子,继续看我的狗血剧。
屏幕里,女主角正声嘶力竭地质问男主角为什么背叛她。
我“咔”地一声,嗑开一颗瓜子,咸香的,味道不错。
门被擂得震天响,像是要拆迁。
我甚至不用去看猫眼,就知道是林薇。
只有她,永远带着一股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理直气壮。
“陈静!你开门!陈静!”
声音尖利得像把锥子,要把我的耳膜刺穿。
我不紧不慢地嗑完手里最后一把瓜子,把壳精准地吐进垃圾桶,才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林薇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就怼了过来,眼线因为激动有点花了,显得有些滑稽。
“陈静!你还坐得住!楼上!楼上是你儿子!”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我皱了皱眉,轻轻拨开她的手。
“嚷嚷什么,天塌下来了?”
我转身走回沙发,重新陷进去,又抓了一把瓜子。
“你……”林薇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你没听见吗?外面!警车!消防车!小远在顶楼!他要跳楼!”
哦,原来上面闹腾的是我儿子周远。
我说呢,这脚步声怎么有点熟悉。
“咔嚓。”
瓜子仁被我完整地剥出来,扔进嘴里。
真香。
“陈静!”林薇的声音彻底变了调,里面混杂着不可置信、愤怒,还有一丝……我听不太真切的恐惧。
她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瓜子袋,狠狠摔在地上。
“你儿子要死了!你还在这里嗑瓜子!你是不是疯了!”
瓜子撒了一地,像一群受惊的黑色甲虫。
我低头看了看,有点心疼。
这可是我特意托人从乡下买的山核桃味瓜子,一斤要三十多块。
我抬起头,懒懒地看着她。
“疯了的是你吧?”
“我儿子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跳。”
我说的是实话。
周远,我儿子,从小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
在学校里,跟同学闹矛盾,回家就跟我横。在外面,被小混混收保护费,屁都不敢放一个。
跳楼?
他恐高。
三楼的阳台他往下看一眼都腿软。
顶楼是三十三楼。
除非有人把他扔下去。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他还是个孩子!”林薇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都红了。
“孩子?”我笑了,“他下个月就满十八了,法律上都是成年人了。”
“再说了,”我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我的儿子,我怎么说,关你什么事?”
林薇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着她,觉得特有意思。
真的。
就像在看一出精心编排的独角戏。
她比我还像个妈。
一个为儿子操碎了心,急到快要昏厥的亲妈。
而我,像个恶毒的后妈,或者,干脆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邻居。
“陈静,”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算我求你了,你上去看看他吧,他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他心里苦啊!”
我掏了掏耳朵。
“他给我打电话了?”
我拿起沙发上的手机看了看。
哦,静音了。
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周远的。
还有几十条微信。
我点开。
“妈,你接电话。”
“妈,我恨你。”
“妈,你为什么不爱我?”
“妈,你再不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了。”
“地址:顶楼天台。”
啧。
我撇了撇嘴,把手机扔回沙发上。
这孩子,演戏演全套,还挺有专业精神。
“你看到了吧!他真的会跳的!”林薇见我没反应,又激动起来,“他从小就敏感,你最近对他这么冷淡,他肯定是想不开了!”
“是吗?”我慢悠悠地反问,“他跟你说的?”
林薇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他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了,哭了好久……”她眼神有些闪躲,“他说,他说你像变了一个人,他受不了……”
我心里冷笑。
看,狐狸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了。
我儿子,有心事不跟我这个亲妈说,跑去跟他林薇阿姨哭诉。
这关系,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哦,”我点点头,“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薇的眼神更慌了。
“我……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母子的事……”
“你不知道?”我笑了,笑得有点冷,“你不是他的知心阿姨吗?他什么都跟你说啊。”
我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她下意识地后退。
“陈静,你……你想干什么?”
我走到她面前,停下。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一生之水”。
我老公张伟最喜欢的味道。
他说,闻着干净、清澈,像刚洗完澡的白衬衫。
讽刺的是,我从来不用香水。
“林薇,”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这么关心我儿子,是因为愧疚吗?”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你胡说什么!我有什么好愧疚的!”她拔高了声音,像是要用音量来掩饰心虚。
“是吗?”
我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光滑细腻,不像我,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也是,一个有男人疼,有男人用钱砸着的女人,怎么会老呢?
“你别碰我!”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打开我的手。
楼下的警笛声越来越密集,还夹杂着消防车那种独特的鸣响。
小区里肯定已经围满了人。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些邻居们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的样子。
“听说了吗?老张家那小子要跳楼!”
“哎哟,造孽啊,他妈怎么还在家里待着?”
“这当妈的,心真大。”
我忽然觉得有点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从一个月前,发现那件事开始,我就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每天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感觉不到真实。
那天是我和张伟的结婚纪念日。
二十周年。
我提前订了餐厅,买了新衣服,甚至破天荒地去做了个头发。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结果,他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惊喜”。
他没回家。
电话关机。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餐厅里从七点等到九点,把那根蜡烛都快燃尽了。
侍者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平静地结了账,打包了没动的牛排,然后回家。
凌晨三点,张伟回来了。
他喝得醉醺醺的,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酒精和香水的气味。
就是林薇身上这股“一生之水”的味道。
他倒在沙发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薇薇……我的薇薇……”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崩塌,而是无声的,默片一样的,一帧一帧地碎裂。
我跟张伟,是大学同学,从校服到婚纱。
林薇,是我工作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曾经的伴娘。
我们三个人,认识了快二十年。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家人。
原来,只是我以为。
我没有当场戳穿他。
我只是默默地帮他脱了鞋,盖上毯子。
然后,我拿起了他的手机。
他的手机密码是我的生日。
他说,这是他爱我的证明。
现在想来,真是天大的讽셔。
我点开了他的微信。
置顶的,是林薇。
聊天记录不堪入目。
他们互相叫着“老公”“老婆”,分享着日常的点点滴滴。
“老公,今天陈静又跟我抱怨你了,说你回家太晚,她真烦。”
“老婆,忍忍,等我们的项目做完,我就跟她摊牌。”
“老公,小远今天又考了第一,真像你,不像他妈,笨死了。”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基因。”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心口的位置,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最让我恶心的,是他们甚至拿我儿子当他们之间调情的工具。
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生下来的儿子,在他们嘴里,成了他们“爱情”的结晶。
我退出了微信,点开了相册。
里面有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密码是林薇的生日。
我试了一下,竟然打开了。
里面全是他们的合照。
在海边,在雪山,在各种我不知道的地方。
他们依偎在一起,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刺眼。
最新的一张,拍摄日期,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天。
背景是一家温泉酒店的房间。
张伟赤着上身,抱着同样没穿多少的林薇,两人对着镜头比着爱心。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纪念我们在一起的第十年。”
十年。
原来,在我满心欢喜地庆祝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时候,他们正在庆祝他们在一起的十周年。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彻头彻尾的,被人蒙在鼓里耍了十年的小丑。
我没有删掉那些照片,也没有哭闹。
我只是把手机放回原处,然后回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做早餐。
张伟从宿醉中醒来,一脸歉意地跟我道歉。
“老婆,对不起,昨天公司临时有事,喝多了。”
我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我笑了笑,“没事,工作要紧。”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
“你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能让你少喝点酒,还是能让你早点回家?”
他尴尬地笑了笑,过来抱我。
我没有躲,任由他抱着。
他的怀抱曾经是我的港湾,现在却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家,不再问他跟谁吃饭。
他给我钱,我就收着。
他跟我说话,我就听着。
他想过夫妻生活,我就说累了。
他对周远,我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以前,周远是我的骄傲。
他成绩优异,长得帅气,是别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现在,我看到他那张越来越像张伟的脸,就觉得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我开始对他冷言冷语。
他考试考了第一,我淡淡地说:“哦。”
他打篮球拿了冠军,我面无表情地说:“小心别受伤。”
他想跟我聊聊学校的趣事,我直接打断他:“我累了,想自己待会儿。”
周远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开始跟我吵,跟我闹,用各种方式试图引起我的注意。
直到今天,他爬上了顶楼。
用他以为最极端的方式,来逼我“回头”。
真是,可笑又可悲。
“陈静!你到底在想什么!”
林薇的尖叫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忽然觉得很想笑。
于是我真的笑了出来。
“我在想,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刺激?”
林薇愣住了,“什么……刺激?”
“背着我,跟我老公偷情,是不是很刺激?”
“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你掏心掏肺,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现在,看着我儿子为你和你男人搞出来的破事要死要活,你是不是觉得这剧情更精彩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林薇的心上。
她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比墙壁还白。
“你……你都知道了?”
她抖着嘴唇,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不然呢?”我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内分泌失调?更年期提前?”
我一步步逼近她,她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十年了,林薇。”
“整整十年。”
“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爱的丈夫。”
“你们把我当猴耍,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玩?”
林.薇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抓着我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解释。
“不是的……陈静,你听我解释……我跟张伟是真心相爱的……我们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真心相爱?”
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真心相爱,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真心相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给你的一切,然后在我背后捅刀子?”
“林薇,你的真心,可真够廉价的。”
我甩开她的手,满脸嫌恶。
“别碰我,我嫌脏。”
这句话,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薇彻底崩溃了。
她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对不起……陈静……真的对不起……”
“我没想过会这样的……我只是太爱他了……”
“小远是无辜的……你快去救救他……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痛苦到了极点。
我冷冷地看着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现在在这里演苦情戏,给谁看呢?
“收起你那套鳄鱼的眼泪吧。”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你不是担心我儿子,你是怕他死了,你跟张伟的好事就彻底黄了。”
“你怕他死了,张伟会恨你一辈子。”
“你怕他死了,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名正言顺地走进这个家门。”
“我说的,对吗?”
林薇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我。
她大概没想到,我能把她的心思看得这么透。
是啊,我以前是傻。
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人。
被最信任的两个人联手背叛,傻子也该清醒了。
“还有,”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卑微的蝼蚁,“别一口一个‘小远’叫得那么亲热。”
“我儿子,跟你没关系。”
“他姓周,随我。”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走到了窗边。
楼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红蓝色的警灯闪烁着,刺得人眼睛疼。
一个巨大的消防气垫正在缓缓充气。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所有人都仰着头,像在看一场盛大的马戏。
而马戏的主角,我那可怜的儿子,正坐在三十三楼的天台边缘,两条腿悬在空中,晃来晃去。
一阵风吹过,他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看起来,确实挺危险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
疼。
但只是一瞬间。
更多的,是麻木。
手机又响了。
这次不是周远,是张伟。
我划开接听。
“陈静!你他妈在哪儿!儿子要跳楼了你知不知道!”
电话那头,是张伟气急败坏的咆哮。
背景音很嘈杂,听起来像是在车里。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他吼完。
“知道啊。”我淡淡地说。
“知道你还不赶紧上去!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当的!”
“哦,”我问,“那你这个当爹的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张伟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我在赶回来的路上!堵车了!”
“是吗?”我轻笑一声,“是从公司赶回来,还是从你那‘真心相爱’的林薇家里赶回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张伟,别演了,我累了。”
“你跟林薇的事,我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张伟此刻那张伪善的脸上,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所以,”我继续说,“我儿子现在这样,你是不是也觉得挺刺激的?”
“陈静!你别胡说八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那什么时候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反问,“等我儿子跳下去了,给你和林薇腾地方的时候?”
“你……你不可理喻!”
张伟,这个在我面前装了十年好丈夫的男人,终于撕下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对,我就是不可理喻。”
“我现在就想看看,你和你那好情人的‘爱情结晶’,到底会不会为了你们伟大的爱情,献出他年轻的生命。”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转过身,看着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林薇。
“听到了?”
“你男人,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林薇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不……不是的……陈静……小远不是……”
她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没兴趣再看她表演。
我走到门口,换上鞋。
“你去哪儿?”林薇哑着嗓子问。
“上去看看。”我说。
“看看我儿子,是死是活。”
林薇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跟上来。
“你别动。”
我冷冷地丢下三个字。
“留在这里,等张伟回来。”
“等他回来,好好跟他解释一下,你们的‘爱情’,到底有多伟大。”
说完,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楼道里站着几个邻居,正探头探脑地往我家看。
看到我出来,他们都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尴尬。
“小静啊,你可算出来了。”
住对门的王阿姨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快上去看看吧,小远那孩子……唉……”
我冲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
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蜡黄,眼袋深重,头发也有些凌乱。
才四十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岁。
这二十年的婚姻,到底给了我什么?
给了我一个满嘴谎言的丈夫。
一个背后捅刀的朋友。
还有一个,被他们当成筹码的儿子。
“叮。”
电梯到了顶楼。
门一开,一股热浪夹杂着人声扑面而来。
天台上,站满了人。
警察,消防员,还有几个物业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看到我,快步走了过来。
“你是周远的妈妈?”
我点点头。
“太好了,你可算来了。”他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快去劝劝他,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就说要见你。”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周远就坐在天台的边缘,背对着我们。
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一个年轻的消防员正蹲在他不远处,轻声地劝说着什么。
“小兄弟,你别想不开啊,有什么事下来好好说。”
“你看你妈妈也来了,她很担心你的。”
周远猛地回过头。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泪痕,看到我,情绪瞬间激动起来。
“你来干什么!”他冲我吼道,“来看我笑话吗!”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朝他走过去。
“女士!危险!”警察想拦我。
我拨开他的手。
“没事,他是我儿子。”
我走到离周远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风很大,吹得我的头发胡乱地飞舞。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母子俩,从来没有这样对视过。
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委屈,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绝望。
“你终于肯来了?”他冷笑着说,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死呢ed。”
我平静地看着他。
“你想死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你觉得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都坐在这里了。”
“哦。”我点点头,“那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是从这里跳下去,摔得面目全非,脑浆涂地?”
“还是想被楼下的气垫接住,摔个半身不遂,下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
我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中年警察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周远的脸,也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在帮你分析一下后果。”
“周远,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
“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为之承担后果。”
“你想用你的死来报复我,来让我后悔,让我痛苦一辈子。”
“你想让我跪在你的尸体前,哭着说‘儿子,妈妈错了’。”
“对不对?”
周远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说的,全中。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继续说,“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为什么要痛苦?”
“就因为你是我儿子?”
“就因为我生了你,养了你,我就要被你绑架一辈子?”
“周远,你太自私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呼啸的风声里,却异常清晰。
“你只想着你自己的委屈,你自己的痛苦。”
“你觉得我变了,我对你冷淡了,所以你就受不了了。”
“可是,你有关心过我吗?”
“你问过我一句,‘妈妈,你最近怎么了’吗?”
“没有。”
“你没有。”
“你只会像个没断奶的婴儿一样,哭着,闹着,要糖吃。”
“一旦得不到满足,你就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威胁我。”
“周远,你不是恨我。”
“你只是,太爱你自己了。”
天台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惊呆了。
周远更是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不……不是的……”他喃喃地说,“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我追问。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爱我!也很爱爸爸!”他终于崩溃了,冲我嘶吼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应该去问你爸。”
“或者,去问你那个‘知心’的林薇阿姨。”
周远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你……你说什么?关林阿姨什么事?”
我笑了。
笑得无比讽刺。
“看来,他们还没告诉你啊。”
“也对,这种肮脏事,怎么好意思让你这个‘宝贝儿子’知道呢?”
我往前走了一步。
“周远,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好,我今天就告诉你。”
“你最尊敬的爸爸,和你最亲爱的林阿姨,他们俩,搞在一起了。”
“十年了。”
“就在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给你开家长会的时候。”
“他们俩,像一对恩爱夫妻一样,在外面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你爸赚的钱,一半都花在了她身上。”
“你觉得可笑吗?”
“我辛辛苦苦维持的家,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我全心全意爱着的儿子,原来只是他们调情的工具。”
“他们甚至在背后嘲笑我,说我笨,说我蠢。”
“现在,你还要我怎么样?”
“继续装聋作哑,粉饰太平?”
“继续对你笑,对你爸好,然后看着他们俩在我面前眉来眼去?”
“周远,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尖锐。
积压了一个月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周远彻底傻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嘴巴微张,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不可能……”
“这不可能……你在骗我……”
“爸爸那么爱你……林阿姨是你最好的朋友……他们怎么会……”
“是吗?”我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点开那个加密的相册,把屏幕怼到他面前。
“你自己看。”
照片上,张伟和林薇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笑得灿烂又刺眼。
背景是各种豪华的酒店,餐厅,旅游景点。
每一张,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
也插在了周远的心上。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这不是真的……这是P的……这一定是P的……”
他像疯了一样,伸手想来抢我的手机。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周远,别自欺欺人了。”
“你爸的手机里,还有更多。”
“你想看吗?我可以让他发给你。”
“你想听吗?他们是怎么在床上叫着对方‘老公’‘老婆’的。”
“够了!”
周远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手抱住了头。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这就是我的儿子。
我用尽心血养大的儿子。
到头来,却要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来让他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何其可悲。
天台上的风,越来越大了。
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警察和消防员们都紧张地看着我们,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通往天台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张伟冲了进来。
他头发凌乱,衬衫也皱巴巴的,看起来跑得很急。
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地上的周远,和站在一旁的我。
“小远!”
他惊呼一声,想冲过来。
“站住!”我厉声喝道。
张伟的脚步,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心虚,还有一丝……恳求。
“陈静,你别刺激他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回家?”我笑了,“回哪个家?”
“回你和林薇的那个家吗?”
张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你……你都知道了?”
“对,我都知道了。”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畏惧,“我还告诉了你儿子。”
“你!”张伟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疯了!你怎么能跟孩子说这些!”
“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反问,“这是你做的好事,你怕人知道?”
“张伟,你还有脸来质问我?”
“你儿子现在被你逼得要跳楼,你还有脸在这里跟我装无辜?”
“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现在就应该跪下来,求你儿子原谅!”
我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张伟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周远会变成这样,罪魁祸首,就是他。
“爸……”
蜷缩在地上的周远,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张伟。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妈说的……是真的吗?”
“你跟林阿姨……真的……”
他问不下去了。
因为他知道,答案已经写在了张伟的脸上。
张伟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为什么……”
周远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林阿姨……”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妈……”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一声声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扎在张伟的心上。
也扎在我的心上。
张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他看着周远,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了头。
“小远……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彻底击垮了周远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冲向天台边缘。
“啊——!”
所有人都惊呼出声。
消防员和警察们第一时间冲了上去。
我也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两步。
但已经来不及了。
周远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天台的边缘。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张伟,这个我恨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做了一件我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事。
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冲了过去。
在周远身体失衡,即将坠落的瞬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远!”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
两个人的身体,都悬在了半空中。
下面,是三十三层楼的高度。
是万丈深渊。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耳边呼啸的风声。
消防员们反应了过来,几个人合力,死死地拉住张伟的腿。
“快!拉住!拉住他!”
“一二三!用力!”
天台上一片混乱。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张伟和周远,终于被众人合力拉了上来。
两个人都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周远已经吓傻了,眼神空洞,一动不动。
张伟的胳膊,被天台的边缘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但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是死死地抱着周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没事了……小远……没事了……”
“爸爸在……爸爸在……”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
恨他的背叛,恨他的欺骗。
但刚才那一瞬间,他奋不顾身的样子,却又让我动容。
也许,在他心里,这个儿子,终究还是比那个女人重要的。
警察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女士,孩子没事了,你们先回家好好安抚一下他。”
“有什么问题,明天再来我们所里做个笔录。”
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天台上的人,渐渐散去。
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哦,不。
应该说,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张伟站起身,想来扶我。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陈静……”
“别叫我。”我冷冷地打断他,“我嫌恶心。”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我不再看他,走到周远身边,蹲下。
“还能走吗?”
周远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愤怒和绝望。
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依赖。
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妈……”
他只叫了一个字,就泣不成声。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酸涩,涨疼。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没事了。”
“我们回家。”
我扶着周远,站了起来。
他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俩,一瘸一拐地,朝着天台的门口走去。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再看张伟一眼。
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回到家。
林薇已经不在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
被她摔在地上的瓜子,还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扶着周远在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捧着杯子,手还在不停地发抖。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地上的瓜子壳。
“妈。”
周远突然开口。
“嗯?”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扫地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说,“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你不该拿自己的命,去赌别人的心。”
“因为,你赌不起。”
周远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水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扫完地,把垃圾倒掉。
然后,我从卧室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放在茶几上。
推到了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离婚协议书。”
我说。
“我已经签好字了。”
周远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妈,你……”
“我跟他,过不下去了。”我平静地说。
“这个家,散了。”
周远的眼圈,又红了。
“那……那我呢?”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就没有家了?”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抽痛。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他揽进怀里。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但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
“傻孩子。”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有妈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以后,我们俩,相依为命。”
他哭得更凶了。
把这十八年来,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了出来。
我没有劝他。
我知道,他需要发泄。
哭出来,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哭声渐渐小了。
变成了低低的抽噎。
门铃,在这时响了。
我不用想也知道,是张伟。
周远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安心。
然后,我站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张伟。
他已经换了身衣服,胳膊也用纱布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看起来,比在天台上时,镇定了不少。
“陈静,我们谈谈。”他说。
“没什么好谈的。”我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离婚协议书,我放在茶几上了,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张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陈静,我知道我错了。”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为了小远,我们……”
“别拿儿子当借口。”我冷冷地打断他,“你不是为了小远,你是为了你自己。”
“你怕离婚了,名声不好听。”
“你怕离婚了,林薇那个烂摊子不好收拾。”
“你怕离婚了,你就成了孤家寡人。”
“张伟,我认识你二十年,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比谁都清楚。”
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告诉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婚,我离定了。”
“你要是爽快签字,我们好聚好散,我还能给你留点面子。”
“你要是敢跟我耍花样,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到时候,你跟你那好情人的光辉事迹,我想媒体会很感兴趣的。”
张伟的身体,晃了晃。
他知道,我说到做到。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恨。
但最终,还是化作了无力的妥协。
“财产……”
“房子归我跟小远,车子归你。”
“公司股份,一人一半。”
“我不多要,但属于我的,一分都不能少。”
我的条件,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张伟闭了闭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然后,他绕过我,走进了客厅。
他没有看周远,径直走到茶几前,拿起了那份离婚协议书。
他草草地翻了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龙飞凤舞,一如他当年,在我们的结婚证上签名时一样。
只是,心境,早已天差地别。
签完字,他把协议书扔在茶几上,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周远一眼。
“小远,好好照顾你妈。”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
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也彻底隔绝了,我们这二十年的恩怨情仇。
客厅里,又恢复了寂静。
周远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
“妈,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走过去,把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收了起来。
然后,我看着他,笑了笑。
“什么怎么办?”
“天又没塌下来。”
“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我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夕阳的余晖,洒了进来。
给这个冰冷的客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楼下,警车和消防车已经散去。
人群也渐渐散了。
一切,都好像恢复了平静。
就好像,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从未发生过。
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瓜子的咸香味。
“饿了吗?”我问周远。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走进厨房,系上围裙。
打开冰箱,拿出五花肉,熟练地切块,焯水,上糖色……
每一个步骤,都井井有条。
就好像,过去的这一个月,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身边的人,换了。
心境,也换了。
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
香气,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
是家的味道。
我和周远的,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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