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该退休的年纪才明白,分床睡的夫妻,最后一定是这种结局。
退休手续办完那天,学校搞了个欢送会。
校长在台上念着稿子,无非是“几十年如一日”“桃李满天下”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坐在下面,看着那张印着我名字的红色荣誉证书,心里头空落落的。
像一口被人猛地抽干了水的老井。
几十年的奔波,突然就画上了句号。
我叫李慧娟,今年五十五,今天起,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退休中学教师。
同事们围上来,说着以后常联系,说着羡慕我终于可以享清福了。
我笑着,客气着,心里却想,清福?什么叫清福?
是每天六点半再也不用被闹钟惊醒,还是再也不用对着一帮半大不子的青春期小崽子们斗智斗勇?
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欢送宴闹哄哄的,推杯换盏,我喝了两杯,脸颊发烫。
回到家,掏出钥匙开门。
“咔哒”一声,门开了。
迎接我的,是和我出门时一模一样的寂静。
客厅里空无一人。
老张,我丈夫,张卫国,不在家。
我换下鞋,把那本红色的荣誉证书随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挨着他的钓鱼帽。
屋子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不是饭菜香,也不是人的气息。
是那种房子空置久了,家具和空气混合在一起的,冷清的味道。
我走到客厅中央,站住了。
这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我和老张住了二十年。
从儿子张磊上初中,一直住到他大学毕业,结婚生子。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老人。
不,说错了。
大部分时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老张有自己的“事业”。
退休比我早五年,人家可没闲着。
不是去公园跟那帮老头下棋吹牛,就是背着他那套宝贝渔具,跑去郊区的河沟里“野钓”。
美其名曰,陶冶情操。
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下午四点半。
他大概,又在哪片水塘边上喂蚊子呢。
我叹了口气,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空空如也。
也是,我这几天忙着办退休交接,根本没心思买菜。
老张那个人,指望他?
他能记得按时吃他那些降压药,就算我烧高香了。
我脱下外套,认命地系上围裙,准备下楼去超市。
走到主卧门口,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门关着。
那扇门,永远都是关着的。
那是老张的房间。
我的房间,在隔壁。
我们分床睡,有多少年了?
我想了想。
十年?好像不止。
是从儿子张磊高考那年开始的。
那时候为了方便照顾儿子起夜看书,也为了不让老张的呼噜声影响我,我搬到了儿子隔壁的小书房。
一开始,只是权宜之G。
想着等高考结束,就搬回去。
可高考结束了,儿子上了大学,我没搬。
我说,你打呼噜,我睡眠浅,分开睡,两个人都休息得好。
老张没反对。
他那个人,向来话少,你不说,他就不问。你说了,他也就“嗯”一声。
于是,这一分,就分到了现在。
分到了我退休。
分到了我们俩,成了一栋房子里的两个租客。
我站在他的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里面安安静静的。
我甚至都想象不出,他在里面都干些什么。
以前他上班,我上班,我们像两颗按时运转的齿轮,白天各自转,晚上回到家,总还能啮合一下。
聊聊学校的奇葩事,说说厂里的新政策,再不然,骂骂儿子不争气。
总归,是有话的。
现在呢?
我退休了,时间大把大把的。
我突然发现,我跟这个睡在我隔壁的男人,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那扇门背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心里一阵发慌。
这种慌乱,比校长在台上念欢送词时,来得更猛烈,更真实。
我摇摇头,逼自己别想了。
矫情。
都这把年纪了,还想什么呢?
不就是退休了,闲得慌嘛。
我转身,下了楼。
超市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
我推着购物车,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被暂时填满了。
我买了鱼,买了五花肉,还买了他爱吃的蒜苗。
我想,今天是我退休第一天,总得有点仪式感。
做顿好的,两个人,喝两杯。
晚上六点,我准时把四菜一汤端上桌。
红烧鱼,回锅肉,蒜苗炒肉丝,还有一个清炒的西兰花。
米饭在电饭锅里闷着,散发出香甜的气。
我解下围裙,看了看这桌菜,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我坐在饭桌旁,开始等。
六点十分。
他没回来。
六点半。
他还是没回来。
桌上的菜,热气渐渐散了。
那条红烧鱼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像是在嘲笑。
我有点坐不住了。
掏出手机,找到他的号码。
犹豫了一下,拨了过去。
“嘟……嘟……”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老张沉闷的声音,还夹杂着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啦声。
我心头火起。
“张卫国!你还知道接电话啊?几点了?不回家吃饭了?”我的声音忍不住拔高。
“哦,我在老李棋牌室呢。忘了跟你说了,今儿几个老伙计给我打电话,非拉我过来凑一桌。”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
好像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忘了?”我冷笑一声,“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我今天退休!我做了一桌子菜等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然后是哗啦啦的洗牌声。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你们吃,别等我了。我这儿手气正好着呢,挂了啊。”
“嘟嘟嘟……”
电话被他干脆利落地挂了。
我举着手机,愣在原地。
满腔的热情,连同那一桌子菜,瞬间凉透了。
我看着那条鱼,那盘肉,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李慧娟啊李慧娟,你还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退休了,他就会围着你转?
你以为你做一桌子菜,他就会感恩戴德地跑回来?
别做梦了。
人家有自己的江湖,有自己的兄弟。
你,算什么?
我猛地站起来,走到玄关,拿起他的钓鱼帽,狠狠地摔在地上。
还不解气。
我又冲进厨房,拿起垃圾桶,想把那一桌子菜全倒了。
可我的手举到半空,又停住了。
那条鱼,二十八块一斤。
那块五花肉,三十二。
都是钱啊。
我这辈子,教书育人,最看不得浪费。
手,终究是没能挥下去。
我颓然地放下垃圾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
是觉得,悲哀。
为一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生气,为了一顿没人吃的饭伤心。
太悲哀了。
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冷掉的菜,扒了两口白饭。
味同嚼蜡。
晚上九点多,我洗漱完毕,躺在我的单人床上。
隔壁,还是没有动静。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这间卧室,是我一手布置的。
淡紫色的窗帘,白色的衣柜,床头还放着几本我爱看的书。
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一辈子,都活得那么“正确”。
按时上学,努力工作,结婚生子,孝顺公婆。
我以为,只要我把每一步都走对了,生活就会给我一个圆满的答案。
可现在,我躺在这张冰冷的单人床上,突然觉得,我好像……错了。
错得离谱。
大概十点半,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脚步很轻,直接走向了他的房间。
没有来我门口看一眼。
没有问我吃饭了没有。
就像一个晚归的合租室友,小心翼翼地,不想打扰到另一个人。
很快,他房间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整个屋子,又恢复了死寂。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无声地笑了。
笑自己。
这就是我们。
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退休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更难熬。
我像一个突然被解除了发条的玩偶,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
我试着给自己找点事做。
早上起来,把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从里到外擦一遍,连窗户缝都不放过。
然后去逛菜市场,跟小贩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讨价还价。
下午,我看电视,从养生节目看到家庭伦理剧。
晚上,我对着电脑,学着年轻人上网。
可这一切,都填不满我心里的那个窟窿。
老张依旧是老样子。
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们俩的交流,仅限于饭桌上。
“今天的汤咸了。”
“哦。”
“明天我要去医院拿药。”
“嗯。”
“儿子刚才打电话来了,说周末带孙子回来。”
“知道了。”
言简意赅,多一个字都没有。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刻上了皱纹的脸,觉得无比陌生。
这张脸,我看了三十年。
可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他。
他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不高兴的时候又是什么样?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不喜欢吃香菜,血压高,睡觉打呼噜。
这些,是生活磨合出来的习惯。
不是爱。
周末,儿子张磊带着儿媳小雅和五岁的孙子壮壮回来了。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壮壮像个小炮弹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小雅跟在我屁股后面,甜甜地叫着“妈”。
老张也难得地待在家里,抱着孙子,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家,好像只有在他们回来的时候,才像个家。
吃饭的时候,小雅看着满桌子的菜,夸张地叫起来。
“妈!您这手艺,可以直接去开饭店了!太香了!”
我被她哄得很高兴,嘴上却说:“就你嘴甜。”
小雅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张磊碗里,又给老张夹了一块。
“爸,您也多吃点。妈这几天肯定天天盼着我们回来,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老张“嗯”了一声,埋头吃饭。
小雅眨了眨眼睛,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我,又看看老张,一脸好奇地问:
“哎,爸,妈,我一直想问个事儿。”
“什么事?”我问。
“你们俩……为啥分开睡啊?”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突然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张磊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小雅却没反应过来,还在那儿自顾自地说:
“我听张磊说,你们从他高考那会儿就分房了。这都多少年了?是因为爸打呼噜吗?可以买个止鼾器嘛。或者,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她的话,天真又直接。
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那个脓包。
我能感觉到,老张吃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当着孩子们的面,被问到这种隐私的问题,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该怎么回答?
说我们感情不和?
那不是让孩子们担心吗?
说他打呼噜我睡不着?
这话说了十年了,我自己都觉得假。
我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是张磊反应快,打了个圆场。
“你管那么宽干嘛?咱爸妈那辈人,都这样,习惯了。快吃饭!”
他给小雅碗里夹了一大块鱼。
小雅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了。
一顿饭,在尴尬的气氛中吃完。
下午,他们要走了。
我把准备好的各种蔬菜水果往他们后备箱里塞。
小雅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妈,对不起啊,我中午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勉强笑了笑:“没事,你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
“我就是觉得……你们这样挺奇怪的。”小雅犹豫着说,“我跟我爸妈,他们都快七十了,还天天腻在一起呢。我妈总说,老伴老伴,老来相伴。这要是分开了,还叫什么伴儿啊?”
老来相伴。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送走他们,屋子又恢复了冷清。
老张坐在沙发上,看他的军事频道。
电视里,飞机大炮,炮火连天。
可我们的世界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走过去,把电视关了。
“啪”的一声。
他抬起头,皱着眉看我。
“你干什么?”
“张卫国,我们谈谈。”我深吸一口气,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谈什么?”他一脸不耐烦。
“谈我们。”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正常吗?”
“怎么不正常了?”他反问,“吃你的,喝你的,我没在外面搞七搞八,还不够正常?”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我的心。
“这不是正常!”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们是夫妻!不是合租的室友!你看看你,你看看我,我们一天能说上十句话吗?你关心过我吗?你知道我今天高兴还是不高兴吗?”
“你退休了,闲得慌,开始胡思乱想了是吧?”他站了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胡思乱想?”我气得浑身发抖,“张卫国,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我们分房睡了十二年!十二年!你有没有想过,搬回来?哪怕一次!你问过我一次吗?”
他被我问住了。
眼神有些闪躲。
“那不是你说……我打呼噜,你睡不好吗?分开睡,对大家都好。”他为自己辩解。
“对大家都好?”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对你好吧!你睡得安稳了,清静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我一个人躺在那张床上,夜里醒来,身边连个喘气的人都没有!那种滋M,你懂吗?”
“那你怎么不早说?”他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说?”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觉得荒谬又可笑,“这种事要我说吗?张卫国,你是不是个男人?你老婆跟你分房十二年,你心安理得,你觉得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我们俩,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在小小的客厅里,对峙着。
把几十年的积怨,都翻了出来。
“不可理喻!”他最后丢下这句话,转身就想回他的房间。
我一把拉住他。
“今天必须说清楚!张卫国,你到底想怎么样?这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你想怎么样?”他甩开我的手,“不过就不过!离!”
那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了。
离。
我们这把年纪了。
孙子都五岁了。
他居然,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这个字。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突然觉得,我不认识他。
这个跟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年,又分床睡了十二年的男人,我一点都不认识他。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好。”
我听到自己冷静得可怕的声音。
“离就离。”
那晚,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他进了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进了我的房间,也关上了门。
一门之隔,咫尺天涯。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
他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我去办手续。
我拿起那张纸条,手抖得厉害。
他来真的。
也好。
我想。
这样也好。
一了百了。
我给自己煮了碗面,放了两个荷包蛋。
吃完,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
我把它们装进一个行李箱。
然后,我开始打扫这个家。
就像我过去每一天做的那样。
把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把家具擦得一尘不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想给这段婚姻,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
下午,我接到了张磊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急。
“妈!你怎么回事啊?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你们要离婚?真的假的?”
“真的。”我说。
“为什么啊?”张磊的声音都快哭了,“你们俩都多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啊?是不是我媳D妇昨天说错话了?”
“不关小雅的事。”我平静地说,“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严重到要离婚啊?妈,你别冲动,我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嘴硬心软,他说的是气话!”
气话?
我苦笑。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收不回去了。
“磊磊,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爸妈的事,你就别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张磊在那头喊,“你们是我爸妈!你们离婚了,我跟壮壮怎么办?妈,你听我说,你先别急着搬,我今晚就回去,我们一家人好好谈谈!”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好好谈谈?
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和老张之间的问题,不是一两天了。
分床睡,只是一个表象。
根子,早就烂了。
烂在了日复一日的沉默里,烂在了彼此的漠不关心里。
我正想着,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张磊提前回来了,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请问,张卫国住这儿吗?”
“我是他爱人,你找他有事?”我警惕地看着她。
“哦,嫂子你好。”她笑得更热情了,“我叫刘芬,是老张的……牌友。”
牌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刘芬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桶,“老张今天早上走得急,把这个落棋牌室了。我寻思着这里面可能是药,怕他误了事,就给他送过来了。”
我接过那个保温桶,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熬得浓浓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
这绝对不是老张自己会熬的东西。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经常去你们那儿打牌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是啊,”刘芬没察觉到我的异样,快人快语地说,“老张可是我们那儿的常客,人缘好,牌品也好。就是吧,这身体不太行,前阵子还犯了次低血糖,差点晕过去。幸好我发现得早,给他喂了点糖水。”
她顿了顿,又说:“嫂子,你可得多劝劝他,别老坐着,对腰椎不好。还有他那胃,也得好好养养。我今天早上看他脸色不好,特地给他熬了点粥,结果他一口没喝就跑了,说是家里有急事。”
家里有急事。
急着跟我去办离婚手续。
我捏着那个保温桶,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
原来,他不是没有温情。
只是,他的温情,都给了外人。
原来,他不是没有话。
只是,他的话,都跟别人说了。
我在家里,像个傻子一样,为他做饭,等他回家。
而他,在外面,有他的红颜知己,有他的嘘寒问暖。
刘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这几十年,到底活成了个什么笑话?
送走刘芬,我把那桶小米粥,连同保温桶一起,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箱。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张“我去办手续”的纸条,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直流。
张卫国,张卫国。
你可真行啊。
晚上,张磊和小雅赶了回来。
一进门,看到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张磊的眼圈就红了。
“妈,你来真的啊?”
我点点头。
“为什么啊到底?”小雅也急了,“爸呢?他怎么说的?”
“他同意。”
“他疯了!”张磊一拳砸在沙发上,“我去找他算账!”
“别去了。”我拉住他,“让他去吧。他想过自己的日子,就让他去过。”
我的平静,让张磊和小雅都愣住了。
“妈,你……”
“我没事。”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我累了。磊磊,小雅,妈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年轻的时候为你们,为这个家。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妈,我们就是你的生活啊!”
“不。”我摇摇头,“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不能一辈子,都当你们的附属品。”
那天晚上,我跟他们聊了很多。
聊我年轻时的梦想,聊我这些年的委屈。
他们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的我。
不是那个永远正确、永远坚强的李老师,李妈妈。
而是一个会哭,会痛,会累的,普通女人。
第二天,老张回来了。
一脸的疲惫和颓败。
他看到客厅里的张磊和小雅,愣住了。
“你们怎么来了?”
“爸!你还知道回来!”张磊冲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跟我妈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跟她离婚?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大人的事,你少管!”老张想推开他。
“我不管?”张磊眼睛都红了,“那是我妈!你把她气走了,我跟你没完!”
我走过去,拉开了张磊。
“磊磊,别这样。”
然后,我看着老张,一字一句地说:“张卫国,我们去民政局吧。”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你……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我说,“从你昨天说出那个‘离’字的时候,我就想好了。”
他沉默了。
良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扔在茶几上。
不是离婚证。
是户口本。
“民政局的人说,离婚得双方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都带齐。我……我没找到你的户口本。”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我愣住了。
我的户口本,一直放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
他没找?还是……不想找?
“爸,你根本就不想离,对不对?”小雅看出了端倪,走过去问。
老张没说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着头,像一头困兽。
“我……”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昨天……是气话。”
“气话?”我冷笑,“气话能让你跑去民政局?”
“我……”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慧娟,我……我错了。”
我错了。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
我认识他三十多年,他从来没有跟我低过头,认过错。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解气吗?
好像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悲凉。
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你才肯说一句“我错了”?
“昨天那个女的,送来的小米粥,是怎么回事?”我突然问。
他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你……你见到她了?”
“对。”我点点头,“人家好心好意,怕你误了吃药,特地给你送上门。还跟我说,你胃不好,低血糖,让我多照顾你。”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就白一分。
“慧娟,你听我解释。”他急了,站起来想拉我的手,“我跟她……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就是在一起打打牌,没别的!”
“普通朋友?”我甩开他的手,“普通朋友能知道你胃不好?能大清早给你熬粥?张卫国,你把我当三岁小孩骗吗?”
“真的没有!”他急得满头大汗,“就是……就是大家在一起聊天,我说过几次胃不舒服,她……她可能就记住了。她那个人,就是热心肠,对谁都那样!”
“是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她怎么不给别人熬粥,就单单给你熬?”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客厅里,一片死寂。
张磊和小雅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他,大气都不敢出。
“慧娟。”老张的声音,突然就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我们……我们不离,行不行?”
“我们都这把年纪了,离了,让人笑话。”
“壮壮也大了,不能让他有个破碎的家。”
他开始说软话,打感情牌。
要是放在以前,我可能就心软了。
可是现在,我不会了。
“张卫国,”我平静地看着他,“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离不离婚这么简单。”
“是这十几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你扪心自问,这十几年,你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了吗?”
“你除了每个月把工资卡交给我,你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在哪?”
“我退休那天,那么需要你,你又在哪?”
“你在棋牌室,你在钓鱼塘,你在你的那些‘朋友’身边!你唯独,不在我身边!”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和怨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你觉得分床睡,只是少了一个人打呼噜那么简单吗?”
“你错了!”
“分床睡,分掉的,是感情!是人心!”
“我们从夫妻,变成了室友。从室友,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的世界,我进不去。我的喜怒哀乐,你也从来不关心。”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我不想再过了!”
我说完,已经泪流满面。
老张呆呆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张磊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我,“别说了,别说了。”
我靠在儿子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哭我逝去的青春,哭我错付的半生,哭我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
那晚,老张没有回他的房间。
他抱着一床被子,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了一夜。
我躺在我的床上,听着客厅里,他翻来覆去,长吁短叹的声音。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没有再提离婚的事。
他也没有。
那个行李箱,还立在墙角,像一个沉默的警告。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我们开始尝试着,跟对方说话。
虽然,还是很别扭。
“今天……天气不错。”他看着窗外,没话找话。
“嗯。”我应了一声。
“要不……出去走走?”他试探着问。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那个……刘芬……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以后,不跟她来往了。”他又补充道。
“哦。”
我的冷淡,让他很挫败。
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有天晚上,我起夜,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我走过去一看,老张正坐在沙发上,捧着一个相册,看得出神。
那是我们年轻时的相册。
照片上,我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一脸灿烂。
他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衣服,英姿飒爽,羞涩地搂着我的肩膀。
“那时候,你真好看。”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
我的心,微微一动。
“你也……不赖。”我说。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
“慧娟,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轻声问,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没回答。
我也不知道答案。
时间,到底是对我们做了什么?
“那天……我去民政局了。”他突然说。
我心里一紧。
“我在那儿坐了一上午。”
“我看着那些来办离婚的,有比我们年轻的,也有比我们老的。”
“他们吵着,闹着,互相指责。跟我们那天一样。”
“我突然就在想,我们为什么要离婚?”
“就因为分床睡了十几年?”
“就因为我不关心你?”
“就因为……我跟别的女人打牌聊天?”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和痛苦。
“慧娟,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这些年,我把你,把这个家,当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
“我以为,只要我在外面不乱搞,按时回家,就是个好丈夫了。”
“我忘了,你也是个人,你也会累,会难过,需要人陪。”
“我把你,当成了一个不需要照顾的,铁人。”
他的话,让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慌了,手忙脚乱地想给我擦眼泪,又不敢碰我。
“你别哭,别哭啊……”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从认识,到恋爱,到结婚,到生子。
聊那些甜蜜的,也聊那些争吵的。
好像要把这十几年来,缺失的对话,全部补回来。
聊到最后,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慧娟,我……我能搬回去睡吗?”
我看着他。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眼角的皱纹,那么深。
这就是陪了我半辈子的男人。
我还能怎么样呢?
我点点头。
他像是得到了特赦令,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回他的房间,开始搬东西。
他的枕头,他的被子,他床头那本翻了无数遍的《三国演义》。
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他把他的东西,都搬回了主卧。
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一样,站在床边,看着我。
“那个……我睡哪边?”
我白了他一眼。
“你以前睡哪边,现在还睡哪边。”
他嘿嘿一笑,麻利地爬上了床的另一侧。
关了灯。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还有我的心跳声。
砰,砰,砰。
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谁也没有说话。
但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慧娟。”
“嗯?”
“你冷不冷?”
“不冷。”
“哦。”
又是一阵沉默。
“慧娟。”
“又干嘛?”我不耐烦地说。
“那个……我以后……不打呼噜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当你是机器人啊,还带开关的?”
他也笑了。
在黑暗中,他伸过手,试探着,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都是老茧。
但是,很温暖。
我没有挣脱。
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
分床睡的夫妻,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不是离婚。
也不是形同陌路。
而是,你们会忘了,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你们会忘了,拥抱是什么感觉,亲吻是什么滋味。
你们会忘了,深夜里,身边有一个人,听着他的呼吸,是一件多么安心的事。
你们会在日复一日的隔阂中,把彼此,活成了一座孤岛。
我和老张,是幸运的。
我们在悬崖边上,被现实狠狠地推了一把,然后,又被拉了回来。
我们没有奇迹般地回到二十岁,没有重燃什么干柴烈火。
我们只是,两个都犯过错的,上了年纪的普通人。
在人生的下半场,开始笨拙地,重新学习,如何去爱。
如何去当一对,真正的,“老伴”。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老张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心里一沉,以为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我坐起来,却闻到了一股香味。
我走出卧室,看到老张系着我的那条粉色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
锅里,煎着金黄的荷包蛋。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他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醒了?快去洗漱,马上就能吃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身上,也洒在那两碗粥上。
我看着这一幕,眼睛,突然就湿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清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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