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的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铁龙,喘着粗气,把我从南方的军营,一路拖进了这片灰蒙蒙的北方工业区。
车窗外的景色,从水田变成了光秃秃的黄土坡。
我叫陈劲,二十三岁,刚刚脱下那身穿了五年的军装。
前途,和窗外的天空一样,灰扑扑的,没个着落。
这次的目的地,是战友李伟的家。
李伟,我过命的兄弟。猫耳洞里,他替我挡过弹片,那道疤至今还趴在他后腰上。
他说:“劲儿,退伍了别急着回老家,先来我这儿,我妈做的猪肉炖粉条,一绝!”
他还说:“我妹,李兰,你见了一准儿喜欢。”
火车到站,那股熟悉的、混着煤烟味的干冷空气,一下子就灌满了我的肺。
李伟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工装,在站台上冲我挥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和在部队时一模一样。
“你小子,可算来了!”他一拳擂在我胸口,结结实实。
我咧着嘴,眼眶有点发热。
“伟哥。”
千言万语,就这两个字。
李伟家在红星机械厂的家属院,一栋挨着一栋的苏式红砖楼,看着就有年头了。
楼道里堆着蜂窝煤和半大的冬储白菜,空气里有股复杂的、属于生活本身的味道。
他家在三楼。
门一开,一股热气夹着饭菜的香扑面而来。
一个中年妇女围着围裙,满脸笑容地迎出来,“是小陈吧?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这是李伟的妈,张阿姨。
“阿姨好。”我赶紧把手里的点心盒子递过去。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张阿姨嘴上客气着,手已经接了过去。
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坐在饭桌旁,冲我点了点头,那是李伟的爸,李叔,厂里的老技术员。
“叔叔好。”
然后,我看到了李兰。
她就站在饭桌边,手里拿着一双筷子,正往桌上摆。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毛衣,洗得有些发白了,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段皓白的手腕。
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用红色的头绳扎着。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潭深水,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没有羞涩,没有躲闪,就是那么坦然地、带着一丝审视地看着。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
李伟大大咧咧地把我推过去,“兰兰,快叫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陈劲,我最好的兄弟!”
李兰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很浅的弧度。
“陈哥,你好。”
声音很清脆,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
“你好,你好。”我有些手足无措,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那顿猪肉炖粉条,我吃得心不在焉。
张阿姨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肉,李伟不停地跟我碰杯,说着部队里的陈年旧事。
李叔偶尔插一句话,问问我部队的情况,未来的打算。
而李兰,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抬起头,目光会若有若无地扫过我。
每一次,都像一根羽毛,轻轻地在我心上挠一下。
晚上,我睡在李伟的房间。
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他去跟李叔挤了。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书桌上摆着一本《高山下的花环》,书角都翻卷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脑子里,全是李兰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第二天,李伟带我逛厂区。
巨大的车间,轰鸣的机器,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铁屑的味道。
“这就是我上班的地方。”李伟指着一台巨大的车床,语气里有种工人阶级的自豪。
我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他们有自己的位置,有明确的目标。
而我呢?
我像一颗被风吹到这里的蒲公英种子,不知道该往哪儿落。
“劲儿,别想那么多。”李伟拍拍我的肩膀,“先在我家好好歇着,工作的事,我托我爸给你问问。”
“嗯。”我点了点头。
心里却更乱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伟要回单位办最后的手续,白天基本不在家。
家里,就剩下我,张阿姨,还有李兰。
张阿姨很热情,但她每天要去家属院的食堂帮忙,早出晚归。
于是,很多时候,这套不大的两居室里,只有我和李兰。
这就很尴尬了。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她好像也不需要我跟她说什么。
她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像一只安静而勤快的陀螺,总有忙不完的活。
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干坐着。
“我来吧。”我抢过她手里的拖把。
她愣了一下,没跟我争,默默地把拖把递给了我。
然后她就站在一边看着。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直接,不带任何矫饰。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拖地的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
“你……在哪个厂上班?”为了打破沉默,我没话找话。
“纺织厂。”她回答。
“哦,那……挺好的。”我说完就想抽自己一嘴巴,这叫什么话。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空气再次凝固。
那天下午,我看见她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件我的旧军装。
是我换下来,准备洗的。
领口磨破了,她正拿着针线,一针一线地缝补。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低垂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走过去,声音有些干涩。
“不用麻烦了,这衣服……也该扔了。”
她抬起头,还是那双眼睛。
“还能穿。”她说,“扔了可惜。”
她把衣服递给我,“你试试。”
我接过来,穿上。
领口那里,针脚细密,平平整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补过的。
“谢谢。”
“不客气。”
又是沉默。
这种沉默,像一锅温水,慢慢地煮着我。
我开始观察她。
我发现她的手很粗糙,指节上有些细小的裂口,应该是常年干活和接触冷水造成的。
我发现她吃饭很快,但吃得很少。
我发现她很爱干净,每天都会把窗台擦得一尘不染。
我发现她很少笑,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李伟不在家的第三天,晚饭后,张阿姨和李叔去邻居家串门了。
家里又只剩下我们俩。
她在厨房洗碗,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屋子里的寂静。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厨房瞟。
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毛衣,围着一条碎花的围裙,乌黑的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在背后轻轻晃动。
一个很普通的背影。
却让我觉得心里很安稳。
洗完碗,她擦干手,走了出来。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老旧的茶几。
“陈哥。”她先开了口。
“嗯?”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愣住了。
打算?我哪有什么打算。
我苦笑了一下,“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老家吗?”
“可能吧。”我的老家在农村,除了几亩薄田,什么都没有。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我哥说,你在部队是神枪手,还得过二等功。”
“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起部队,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那是我最光辉的岁月,也是我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差点把茶杯掉在地上的话。
“你留下吧。”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留下。”
“我哥……过几天就走了。”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我是一个外人,是她哥哥的战友。
她是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娘。
在1987年,这样的话,从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无异于惊天动地。
“你……你开什么玩笑?”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没开玩笑。”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我哥这次走,是去深圳。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那跟你让我留下有什么关系?”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
“我不想嫁给王科长家的儿子。”她垂下眼帘,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恶,“我妈已经答应了,就等我哥走了,就办。”
王科长家的儿子,我听李伟提过一嘴,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那你可以跟你妈说你不愿意啊!”
“我说了。”她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没用。在他们眼里,能嫁给科长家,是我的福气。”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
我好像,成了她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可我是你哥的战友。”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才跟你说。”
“为什么?”
“因为我哥信你。”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说,陈劲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托付后背的人。”
李伟这个混蛋!
他在部队里跟我掏心掏肺,怎么回家把这些话也跟妹妹说!
“这不一样!”我几乎是吼了出来,“这是两码事!”
她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微微缩了一下。
但她没有退缩。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她固执地说,“我不想我这辈子,就这么毁了。”
“那你也不能……不能找我啊!我们才认识几天!”我感觉自己快疯了。
“几天,也比一辈子强。”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哑口无言。
我看着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正用她全部的勇气,和她那看似荒唐的逻辑,来赌一个未知的未来。
而我,是她唯一的赌注。
“你……你让我考虑考虑。”我狼狈地站起身,几乎是逃回了李伟的房间。
我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陈劲,在战场上没怂过,今天,却被一个姑娘的几句话,逼到了墙角。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脑子里,一边是李伟那张信任我的笑脸,一边是李兰那双写满决绝的眼睛。
忠诚与背叛。
道义与私情。
像两只手,在我的脑子里疯狂地撕扯。
第二天,我没敢出房门。
我装病。
张阿姨来敲门,给我送来了热腾腾的粥。
“小陈,是不是水土不服啊?要不要去厂里的医务室看看?”
“不用了阿姨,我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心虚。
李兰没有来。
我能听到她在外面走动的声音,很轻,很轻。
到了下午,李伟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嚷嚷:“劲儿,手续都办完了!后天就走!票都买好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后天。
这么快。
李伟推开我的房门,“你小子怎么了?我妈说你病了?”
“没事,就是有点头疼。”我挣扎着坐起来。
“来,我看看。”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不烧啊。是不是想家了?”
我没说话。
“没事儿!”他大大咧咧地拍着我的床沿,“等哥们儿到了深圳,站稳了脚跟,就把你也接过去!咱们兄弟俩,在那边闯出一片天!”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伟哥,你别再对我这么好了。
你再对我好,我就真成混蛋了。
晚饭的时候,气氛很压抑。
张阿姨和李叔因为李伟马上要远行,情绪不高。
李伟强颜欢笑,不停地讲着他对未来的规划。
我埋头吃饭,不敢抬头。
李兰也一样。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在我身上。
像是在问我:你想好了吗?
吃完饭,李伟拉着我,非要我陪他去家属院的小卖部买烟。
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突然停下脚步。
“劲儿,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我矢口否认。
“放屁!”他骂了一句,“咱俩一个被窝睡过觉,你撅个屁股我都知道你想拉什么屎!你从昨天就不对劲。”
我沉默了。
“是不是……我妹跟你说什么了?”他试探着问。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了?
“没……没有啊,她能跟我说什么。”我强作镇定。
李伟盯着我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了一口。
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我这个妹妹,从小就有主意。她看不上王家那小子,我知道。”
“那……”
“那也没办法。”他吐出一口烟圈,“我爸妈就觉得那是门好亲事。我马上要走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劲儿。”他突然转过头,很严肃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妹那个人,她要是认准了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要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她就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异想天开。”
“你是我兄弟,我不能坑你。”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伟,我的好兄弟。
他什么都明白。
他只是在装糊涂。
他把所有的选择权,都留给了我。
也把所有的人情道义,都压在了我身上。
回到家,李兰正在灯下看书。
看到我们回来,她站起身,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我的心,又乱了。
送李伟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
张阿姨的眼睛红红的,一直在抹眼泪。
李叔板着脸,不停地抽烟。
李兰站在一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爸,妈,我走了。”李伟跪下来,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到了那边,记得来信。”李叔的声音沙哑了。
“行了行了,快上车吧,车要开了。”张阿姨推着他。
李伟站起身,最后,他走到我面前。
他用力地抱了抱我。
“劲儿,我爸妈,我妹,就拜托你多照顾几天了。”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等我安顿好了,就给你写信。”
“嗯。”我拍着他的背,感觉有千斤重。
火车开动了。
李伟的脸,在车窗后,越来越远。
我看到他冲我们挥手,嘴里还在喊着什么。
风太大,我听不清。
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说:兄弟,保重。
回到家属院,那套两居室,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张阿姨一进门,就忍不住哭出了声。
李叔默默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去做饭。”她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嘶哑。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她那不算宽厚的肩膀上,好像扛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决定。
吃完饭,张阿姨和李叔都回房休息了。
我把李兰叫到了客厅。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她走了出来,站在我对面,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陈哥……”
“你别说话,听我说。”我打断了她。
我深吸一口气。
“第一,我对你,确实有好感。”
我看到她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第二,我是李伟的兄弟。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她眼里的光,又黯了下去。
“第三,”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不想嫁给那个人,我可以帮你。”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怎么帮?”
“我带你走。”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私奔。
意味着我要背上“拐走战友妹妹”的骂名。
意味着我们要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充满艰难险阻的未来。
但看着她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我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李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哭出声,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哽咽着问。
我沉默了。
是啊,我为什么要帮她?
是因为同情?是因为那一瞬间的心动?还是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对命运不甘的影子?
我说不清楚。
“别问了。”我别过脸,“你就告诉我,你敢不敢。”
她没有丝毫犹豫。
“我敢。”
她的声音,带着泪,却无比坚定。
“好。”我说,“那我们计划一下。”
我们的计划很简单,也很冒险。
后天一早,我假装要回自己老家,跟张阿姨和李叔告别。
然后我去火车站买两张票,随便去哪儿,只要能离开这里。
李兰则趁着中午她爸妈午休的时候,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我们在火车站碰头。
她不能带任何行李,只能带上她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
“能行吗?”我心里没底。
“能行。”她却比我更笃定。
接下来的两天,是前所未有的煎熬。
我们在张阿姨和李叔面前,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陪着李叔下棋,听他讲厂里的逸闻。
李兰帮着张阿姨做家务,比平时更加勤快。
我们俩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免。
但我们都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我们平静的伪装下酝酿。
离别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
张阿姨已经起来给我做早饭了。
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小陈啊,以后有空,常来看看。”张阿姨的眼圈又红了。
“会的,阿姨。”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让你叔送送你。”
“不用了叔叔,阿姨,你们回去吧,我自己去车站就行。”
我不敢让他们送。
我怕我多看他们一眼,就会动摇。
我背上我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只待了不到十天的家。
然后,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楼下,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
窗帘后面,我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
我买了两张去广州的票。
我不知道广州是什么样子,只听说那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冒险家的乐园。
对我们来说,越远,越陌生,就越安全。
我在候车室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是在我心上敲打。
她会来吗?
她会不会临时反悔?
她会不会被她爸妈发现了?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翻滚。
我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慢慢地指向了我们约定的时间。
十二点。
她没有出现。
十二点零五分。
还是没有。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手心全是冷汗。
难道,真的出事了?
我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候车室里来回踱步。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挤过人群,朝我跑了过来。
是李兰。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头发有些乱,小脸跑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陈哥!”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抓住她的胳膊,生怕她再消失。
“我……我差点出不来。”她喘着气说,“我妈今天没午睡。”
“那你是怎么……”
“我从窗户爬出来的。”
我愣住了。
三楼。
她居然从三楼的窗户爬了出来。
我看着她,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体里却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能量。
“走,快上车!”
检票的哨声响了。
我拉着她,随着人流,涌向站台。
挤上火车的那一刻,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
火车缓缓开动。
窗外的红砖楼,烟囱,黄土地,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
这个我短暂停留过的地方,连同我的过去,都被抛在了身后。
李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看到,有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我知道,她在告别。
告别她的家,她的父母,和她过去十九年的人生。
我没有安慰她。
我知道,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有些痛,只能自己扛。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和南腔北调。
我们俩,像两片飘零的叶子,被时代的洪流,卷向一个未知的远方。
“陈哥。”过了很久,她转过头来,眼睛红红的。
“嗯?”
“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对吗?”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会的。”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从我拉起她手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就和她的,绑在了一起。
去广州的路,漫长而颠簸。
绿皮火车摇摇晃晃,载着我们,也载着一车厢对未来充满幻想的人。
李兰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
我知道她心里不平静。
背井离乡,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来说,需要太大的勇气。
到了晚上,车厢里的人都睡了。
我让她靠着窗户睡,我坐在外面,替她挡着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
夜里很冷,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动了一下,往我这边靠了靠,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猫。
我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
我看着她熟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姑娘,已经把她的一辈子,都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不能让她失望。
绝对不能。
三天三夜后,火车终于抵达了广州。
走出车站的那一刻,一股湿热的、带着海洋气息的风,迎面扑来。
满眼都是我们看不懂的繁体字招牌,耳边全是听不懂的粤语。
高楼,汽车,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们熟悉的北方小城,截然不同。
我们俩,就像两个闯进了大人世界的孩子,茫然而又新奇。
“我们……现在去哪儿?”李兰拉着我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
“别怕。”我拍了拍她的手,“先找个地方住下。”
我们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不到三百块。
在广州这个地方,这点钱,连水花都溅不起来。
我们找了最便宜的招待所,一个狭小的房间,两张单人床,连窗户都没有。
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
我一个退伍兵,没文凭,没技术。
李兰虽然在纺织厂干过,但在这里,同样没人认。
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人才市场,去看路边的招工启事。
建筑工地,搬运工,洗碗工……
只要是能挣钱的活,我都去试。
李兰则去找服装厂,电子厂。
现实,比我们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我因为没有暂住证,好几次被工头赶了出来。
李兰也因为不会说粤语,处处碰壁。
那段日子,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候。
我们住着最潮湿的房间,吃着最便宜的盒饭。
有时候,一个盒饭,我们俩分着吃。
我把里面的肉都夹给她,自己就着汤汁扒拉白饭。
她看到了,又会默默地把肉夹回我碗里。
“你干活累,你多吃点。”
“你一个姑娘家,要营养。”
我们俩,就像两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刺猬,互相推让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有一天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招待所,发现李兰不在。
我心里一慌,赶紧跑出去找。
找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没有她的影子。
就在我快要急疯了的时候,她回来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手里,却拿着两百块钱。
“你……哪儿来的钱?”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把钱塞到我手里。
我抓住她的肩膀,声音都在抖。
“你告诉我,这钱是哪儿来的!”
“我……我去献血了。”她小声说。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胳膊上那个刺眼的针孔。
一股无名的火,夹杂着心疼和自责,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
“谁让你去的!”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可是我们快没钱交房租了。”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傻丫头。”我的声音哽咽了,“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天大的事,有我扛着。”
她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恐惧,都哭了出去。
那一刻,我发誓。
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一定要。
也许是我们的坚持打动了老天。
第二天,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了一份固定的活。
虽然是小工,每天累得像条狗,但好歹,我们有了稳定的收入。
李兰也在一家小服装厂,找到了一份剪线头的工作。
我们的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们搬出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招待所,在郊区的城中村,租了一个带小院子的单间。
虽然简陋,但那是我们在广州的第一个“家”。
李兰很会过日子。
她把小小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Tiao。
她会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菜,然后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每天晚上,我一身臭汗地回到家,推开门,总能看到一盏为我亮着的灯,和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会烟消云散。
我们很少谈起过去,也很少谈起李伟。
那像是一个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区。
但我知道,我们俩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
有一天,我发了工资,给李兰买了一条新裙子。
是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很衬她的肤色。
她嘴上说着“乱花钱”,眼睛里却闪着光。
她换上裙子,在我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吗?”
“好看。”我看着她,看得有些痴了。
她脸一红,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我们俩坐在小院里乘凉。
夜空格外晴朗,能看到稀疏的星星。
“陈哥。”她突然开口,“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我的心一颤。
是啊,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我们住在一起,同吃同住,比夫妻还亲密。
但我们之间,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那层膜,叫“李伟的兄弟”和“兄弟的妹妹”。
我沉默了很久。
“兰兰。”我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等我们攒够了钱,稳定下来了,我就……娶你。”
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肩膀,无比厚实,无比有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工作越来越顺手,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工,慢慢成了工地上能独当一面的老师傅。
李兰也因为手巧心细,被提拔成了车间的小组长。
我们的存款,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
我们开始规划未来。
我们想攒钱,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
可以是一家早餐店,也可以是一家杂货铺。
不用太大,只要能让我们安身立命。
生活,好像真的在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一点点变好。
但命运,总喜欢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给你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那天,我正在工地上干活,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找到了我。
是邮局的。
他递给我一封电报。
电报是李叔发来的。
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母病危,速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张阿姨病了。
而且是病危。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手抖得厉害。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李兰。
我该怎么告诉她?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我们的小屋。
李兰还没下班。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屋里我们一起添置的一点一滴。
一张小饭桌,两把椅子,一个自己用木板钉的书架。
这里,充满了我们的气息,充满了我们对未来的希望。
可是现在……
李兰回来了。
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了一跳。
“陈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把电报递给她。
她看完,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妈……”
她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一秒,她转身就往外跑。
“我回去!我要回去看我妈!”
我一把拉住她。
“你不能就这么回去!”
“为什么不能!那是我妈!”她冲我喊,眼泪夺眶而出。
“兰兰,你听我说。”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想想,你这么突然回去,你爸妈会怎么想?街坊邻居会怎么说?你哥要是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她愣住了。
是啊。
她是一个“私奔”的女儿。
在那个年代,这是奇耻大辱。
她这么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把我们俩都推到风口浪尖上。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妈都病危了,我却不能回去看她一眼……我算什么女儿啊!”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蹲下来,抱着她。
“我们一起回去。”我说。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一起?”
“对,一起。”我擦干她的眼泪,“我们回去,把一切都说清楚。不管你爸妈是打是骂,我都跟你一起扛着。”
“可是……”
“没有可是了。”我打断她,“我们不能再这么躲下去了。你妈病了,我们必须回去。这是我们欠她的。”
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审判。
我们买了最快一班回北方的火车票。
这一次,我们的心情,和来时截然不同。
来时,是迷茫中带着希望。
回去时,是沉重里夹着恐惧。
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个黄昏。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血红色。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属院,而是先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我一个人,先去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李叔。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愤怒,但更多的是疲惫。
“你……你还回来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叔,我对不起你。”
李叔的身子晃了晃,扶着墙,才没有倒下。
他没有拉我起来,也没有骂我。
就是那么沉默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阿姨……想见兰兰。”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她怎么样了?”
“肝癌,晚期。”
五个字,像五把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那天晚上,我带着李兰,偷偷地进了病房。
张阿姨已经瘦得脱了相,昏睡着,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
李兰一看到她妈妈的样子,就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妈……我回来了……女儿不孝……”
也许是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张阿姨的眼皮,奇迹般地动了动。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当她看到李兰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光亮。
她想抬手,却没有力气。
李兰赶紧握住她的手。
“妈……”
张阿姨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但李兰看懂了。
她在问:你过得好吗?
李兰拼命地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过得好,妈,我过得很好……陈哥他……他对我很好……”
张阿姨的目光,转向了我。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临终前的托付。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李兰,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还紧紧地握着李兰的手。
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张阿姨走了。
走得很安详。
葬礼上,我以女婿的身份,披麻戴孝。
没有人指责我们。
街坊邻居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同情和唏嘘。
也许,在生死面前,所有的恩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葬礼结束后,李叔把我和李兰叫到跟前。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李伟寄回来的信。”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信,是写给李叔和张阿姨的。
李伟在信里说,他在深圳那边站稳了脚跟,进了一家外资企业,当上了部门主管。
他还说,他知道我们俩的事了。
是工地上一个去深圳打工的同乡,告诉他的。
信的最后,他写道:
“爸,妈,别怪兰兰,也别怪陈劲。是我这个当哥的没用,护不住自己的妹妹。陈劲是我过命的兄弟,我相信他的人品。把兰兰交给他,我放心。等过两年,我回去,喝他们的喜酒。”
信纸,已经被泪水浸透,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那是张阿姨的眼泪。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不成样子。
李伟……我的好兄弟……
他什么都知道。
他默默地,替我们扛下了一切。
李叔看着我们,长叹一声。
“你阿姨临走前跟我说,她不怪你们。她只希望……你们能好好过日子。”
“你们……领证去吧。”
我和李兰,对视了一眼。
彼此的眼中,都噙满了泪水。
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虽然,是以这样一种沉重的方式。
我和李兰,在北方的小城,领了结婚证。
我们成了合法的夫妻。
我们在李家,办了一场简单的酒席,只请了几个最亲的邻居。
酒席上,李叔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小陈,兰兰……以后就交给你了。”
“叔,你放心。”我红着眼眶,郑重地承诺。
我们在老家待了一个月,陪着李叔。
然后,我们踏上了返回广州的火车。
这一次,我们不再是私奔。
我们是回家。
回到那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小的家。
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但我们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我们不再是两片飘零的叶子,我们有了根。
我们更加努力地工作,更加用心地生活。
年底的时候,我们用攒下的钱,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们开了一家杂货店。
店不大,但五脏俱全。
我负责进货看店,李兰负责记账理货。
我们的日子,虽然依旧辛苦,但却充满了希望和奔头。
第二年,李兰怀孕了。
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儿子出生那天,我给李伟拍了一封电报。
告诉他,他当舅舅了。
很快,他回了信,还寄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裹。
里面是给孩子的各种玩具和衣服。
信里,他说他年底会回来一趟。
回来,喝我们的喜酒,看他的外甥。
日子,就像我们杂货店门口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静而温暖地向前。
我常常会在某个午后,看着在店里忙碌的李兰,和在门口蹒跚学步的儿子,想起1987年的那个冬天。
想起那趟灰扑扑的绿皮火车。
想起李兰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想起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你留下,我哥过几天就走。”
如果,那天我没有答应她。
如果,那天我选择了逃避。
现在的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人生,没有如果。
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
我很庆幸,在那个命运的十字路口,我选择了最难走的那条路。
也选择了,最幸福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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