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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没有什么比馄饨更寻常,也没有什么比寻常更动人。
馄饨者,本江南寻常之物,它不居本帮菜之显位,亦无粤川菜之声势,却以润物细无声之姿,深入这座城市的味觉记忆。回望百年前的上海滩,曾是“馄饨鸭”“凤凰馄饨”乃至“翡翠馄饨”争奇斗艳之舞台。繁华过眼,烟云散尽,最终留驻沪人心头者,竟是那碗最朴实无华之菜肉馄饨。此中缘由,颇堪玩味。
天下馄饨,各有性情:香港云吞玲珑剔透,鲜甜如粤人之温婉;福州扁肉清雅素净,恬淡似闽地之山水;四川抄手麻辣酣畅,豪放若巴蜀之性情。然一向以精细时尚著称之上海,却笃定地偏爱一种“敦实”的菜肉馄饨。其个头实在,常令初来乍到者惊诧:“此物……岂非带汤之饺子乎?”
此种看似违背江南传统之选择,恰映照出上海移民城市之独特气质。它保留了北地“混沌不分”之古风,又在海纳百川的激荡中,生出属于自己的踏实与包容。故此大馄饨,自诞生之日起,便带几分超越南北之实在感。
菜肉馄饨虽为今日主角,然曾经最富传奇色彩之馄饨故事,主角却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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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馄饨广告 《笑报》1929年5月1日
清末民初,“无徽不成市”乃上海滩真实写照。徽商巨贾云集,徽菜馆稳坐餐饮界头把交椅。然北伐战争后,政治格局剧变,粤人大批涌沪,粤菜馆异军突起,昔日霸主面临挑战。徽人之韧性与智慧,恰在此时展现。据郁慕侠《上海鳞爪》载,爱多亚路大中楼率先求变,首创“砂锅馄饨”——将元宝式大馄饨与鸡鸭同炖,一改徽菜“重油重色”之印象。此道“馄饨鸭”横空出世,即获满堂彩,“楼上楼下,天天客满”,大中楼因此“名噪十里洋场”。时人评曰:“沪人向有一窝蜂之心理,只消一人提倡得法,包管声气相通,如潮而来。”
“馄饨鸭”之成功,激发整个餐饮业之想象。一时间,花式馄饨层出不穷:老民乐有“和合馄饨鸭”“神仙馄饨鸡”,民华楼有“露宿馄饨鸡”“鼎中馄饨鸭”等创意。“申江春”菜馆亦不遑多让。据《晶报》记载,该徽菜馆在五周年纪念之际,为招徕食客,特意发明了“凤凰馄饨”与“春江馄饨”,所谓“凤凰为鸡,春江为鸭”。因其“招待殷勤,菜肴丰洁”,故“座客常满”,“营业益见发达”。
这股风潮中,大中华菜馆的翡翠馄饨尤其值得一提。据《申报》记载,此道馄饨“系以冬瓜蒸制,故只于炎夏时出售。其名不但香艳,且寓凉意,诚夏令妙品也”。佳肴竟引得吴经熊博士与书法家邓散木亲自题字,文人雅士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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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楼菜馆翡翠馄饨广告 《申报》1929年7月31日
然“一·二八”事变爆发,战火无情,诸多徽菜馆歇业。曾经引领风潮之馄饨鸭,亦随徽菜馆之衰落而销声匿迹,诚为憾事。
恰在花式馄饨于高级餐厅起落浮沉之际,另一条馄饨发展路线正在悄然展开。
1942年,《力报》刊登广告:“乔家珊荠菜肉馄饨鲜美无比与众不同”。短短数语,道出菜肉馄饨之精髓——不求花哨,但求鲜美。
肉菜相合,调味得当,既果腹,又易制作。在物资不丰的年代,这种实惠与营养兼具的食物,自然成为百姓首选。
最深的记忆,总在石库门弄堂里。菜肉馄饨,常特意多包几只,端与左邻右舍。那递过去的,岂止一碗馄饨?分明是弄堂里最朴素的人情往来。
自徽菜馆之“馄饨鸭”至弄堂之“菜肉香”,一碗馄饨,见证上海餐饮之流转与市井温度。菜肉馄饨之长久,非关技巧花样。它只是寻得最合适之位置——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不在华丽餐厅,而在每个寻常沪人心里。
繁华看尽,平淡可贵。当年争奇斗艳的花式馄饨终成过眼云烟,唯这碗最寻常之菜肉馄饨,因其贴近生活、温暖人心,成为上海人永远的乡愁。这承载着万千沪人记忆的本真之味,在时光中愈发醇厚,亦在流转的光影中氤氲开来。美食之道即人生之道——起落聚散,唯真味长存。
原标题:《夜读 | 徐凡:一碗馄饨里的上海风情》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史佳林
来源:作者:徐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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