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儿王静那句“妈,你就不能再为我们牺牲一次吗”脱口而出时,我手里的苹果“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女婿陈浩坐在沙发上,表情冷漠,像个置身事外的判官。
六岁的外孙乐乐看看他妈妈,又看看我,小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女儿,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体面的职业装,眼神里却满是恳求与理所当然。
那一瞬间,我这六年来的所有付出,所有委曲求全,都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样砸在客厅的地板上。
“这房子,我不卖。”
“乐乐肚子里的那个,我也带不了了。”
“明天,我就回我的老家去。”
六年前,我还不是这个在大城市逼仄公寓里,围着锅台和尿布打转的老太婆。
那时候,我刚办完退休手续,老伴走了三年,我一个人守着我们那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过得清净又自在。
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我把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花园,种满了月季和吊兰。
每天早上,我去公园里跟着老姐妹们打打太极,下午就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看书,喝喝茶,侍弄我的花草。
退休金虽然不多,但一个人过,绰绰有余。
我以为我的晚年就会在这样平静的时光里,慢慢流淌过去。
直到女儿王静的一个电话,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妈,我怀孕了。”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心里一咯噔,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陈浩呢?”
“我没事,就是……就是我害怕。我跟陈浩都得上班,以后孩子生下来怎么办?请保姆我们不放心,也不舍得那个钱……”
她后面的话,我没细听。
我只听见了那句“我害怕”。
她是我的独生女儿,是我从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
她害怕,我这个当妈的,心都揪成了一团。
我几乎没有犹豫。
“别怕,有妈呢。等你生了,妈过去帮你带。”
挂了电话,我看着我那一阳台的花,心里第一次有了离别的愁绪。
老姐妹们都劝我。
“秀琴啊,你可想好了。这带孩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個熬人的苦差事。”
“是啊,到时候吃力不讨好,住在女儿女婿家,你看人脸色,日子难过哦。”
“你有退休金,自己一个人过得多自在,何必去受那个累?”
我笑着摇摇头。
“那是我亲外孙,我不去谁去?静静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我当妈的,总得帮一把。”
那时候的我,满心都是对女儿的心疼和对即将到来的小生命的期待。
我以为,我去的是一个家,去延续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把房子托付给邻居照看,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我的全部积蓄和退休金存折,登上了去往那座繁华都市的火车。
我以为我只是去帮个忙,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六年。
刚到女儿家,确实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
女儿挺着大肚子,看见我,眼圈都红了,抱着我一个劲儿地说:“妈,你来了就好了。”
女婿陈浩也表现得很热情,一口一个“妈”,抢着帮我拿行李。
“妈,您辛苦了。以后这就是您自己家,千万别客气。”
我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为了照顾好怀孕的女儿,我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
我学着上网查菜谱,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营养餐。
听说孕妇要多走动,我每天陪着她在小区里散步。
家里的所有家务,我全包了。地板我每天擦得锃亮,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女儿和女婿每天下班回家,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换上干净的家居服。
他们总是说:“妈,有你真好。”
我听着,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我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我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十月怀胎,外孙乐乐出生了。
那是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哭声洪亮。
我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东西,心都要化了。
女儿产后虚弱,月子是我伺候的。
晚上孩子哭闹,我怕吵到他们小夫妻休息,就抱着孩子在客厅里来回地踱步。
一夜一夜地熬,有时候实在撑不住了,就靠在沙发上打个盹。
一个月下来,我瘦了十斤,头发也白了不少。
但看着女儿恢复得很好,外孙也白白胖胖的,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出了月子,女儿女ua婿要去上班。
带孩子的重任,就完完全全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被压缩成了喂奶、换尿布、哄睡、做辅食的无限循环。
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太极拳和下午茶,只有孩子的哭声和屎尿屁。
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乐乐的姥姥”。
一开始,我还很有精力。
每天推着婴儿车去公园,跟一群同样是带孙辈的老人们交流育儿经。
看着乐乐一天天长大,学会翻身,学会爬,学会叫“姥姥”,我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我的退休金,除了留下一点零用,其余的都拿出来补贴家用了。
给乐乐买进口奶粉、买最好的尿不湿、买各种各ave玩具和绘本,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女儿女婿工作忙,压力大,我体諒他们。
家里的开销,水电煤气,买菜钱,我从来没让他们掏过一分。
他们偶尔会过意不去,给我塞个一两千块钱。
“妈,你拿着,别总花自己的钱。”
我总是摆摆手推回去。
“你们挣钱不容易,还要还房贷。我的钱留着也没用,给乐乐花,我高兴。”
他们便不再坚持,只是感激地说:“妈,你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我沉浸在这句“大功臣”的虚名里,心甘情愿地燃烧自己。
然而,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它能试出真情,也能磨掉伪装。
矛盾,是从生活习惯的格格不入开始的。
我习惯早睡早起,他们却是夜猫子,半夜还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吵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做的饭菜清淡可口,他们却嫌没味道,隔三差五就要点重油重盐的外卖。
我心疼他们花钱,也担心外卖不卫生,多说了两句。
陈浩就不太高兴地放下筷子:“妈,我们上了一天班,就想吃点自己喜欢吃的,放松一下。”
女儿打圆场:“妈,没事的,我们偶尔吃一次。”
可那“偶尔”,渐渐变成了常态。
我辛辛苦辛苦做了一桌子菜,他们俩捧着手机点外卖,最后那些菜,大部分都进了我的肚子,或者倒掉。
我的心,也像那些被倒掉的饭菜一样,一点点凉下去。
我喜欢家里干净整洁,他们却习惯把东西随手乱扔。
脱下来的袜子扔在沙发上,喝完的饮料瓶放在茶几上,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收拾,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对女儿说:“静静,你跟陈浩说说,让他注意点卫生。”
女儿面露难色:“妈,他就是那个习惯,他工作那么累,回家就想放松点,你就多担待一下吧。”
又是“多担待”。
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担待”成了理所当然?
更让我难受的,是教育孩子的分歧。
我觉得小孩子要养成好的作息习惯,到点就该睡觉。
他们却觉得孩子玩得高兴,晚睡一会儿没关系。
我常常是好不容易把乐乐哄睡着了,他们下班回来,不管不顾地就把乐乐抱起来又亲又闹,把孩子彻底弄兴奋了,后半夜就一直折腾。
第二天早上起不来,上幼儿园迟到,被老师批评的还是我。
我跟他们提意见。
陈浩说:“妈,我们一天就晚上这点时间能陪陪孩子,您就让我们亲近亲近吧。”
我哑口无言。
是啊,他们是孩子的父母,我算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免费的保姆。
乐乐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半夜发高烧,烧到39度5。
我吓坏了,赶紧敲他们的房门。
他们睡得正沉。
陈浩一脸不耐烦地打开门:“妈,怎么了?大半夜的。”
“陈浩,乐乐发高烧,得赶紧去医院!”我急得声音都抖了。
他皱着眉,嘟囔了一句:“小孩子发烧不是很正常吗?用得着这么大驚小怪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是不情不愿地穿上衣服。
女儿也起来了,一脸没睡醒的迷糊。
我们手忙脚乱地去了医院,挂急诊,化验,打点滴。
折腾到天亮,乐乐的烧才退下来。
我一夜没合眼,抱着乐乐,感觉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回家的路上,陈浩开着车,打了个哈欠,抱怨道:“我就说没事吧,折腾一晚上,明天班都没法上了。”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陈浩!乐乐是你儿子!他生病了,你当爸爸的不心疼吗?”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语气冷淡:“我怎么不心疼了?但也不能有点事就慌慌张张的,小题大做。您就是太紧张了。”
女儿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说:“妈,你别生气,陈浩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昨晚没睡好,心情不好。”
我看着女儿这副和稀泥的样子,心里一阵悲哀。
我为了谁在这里受累?我为了谁在这里熬夜?
到头来,一句体諒和感谢都没有,反而落了一身埋怨。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一根弦,就绷紧了。
我开始意识到,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客人”,一个功能性的存在。
我不再主动去说什么,做什么。
他们点外卖,我就自己简单煮碗面。
他们乱扔东西,我看到了就收拾,看不到就当没看见。
孩子晚上不睡,我不再强求,只是默默陪着,第二天顶着黑眼圈送他去幼儿园。
我的话越来越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女儿试探着问我:“妈,你是不是在这里住得不开心啊?”
我看着她,淡淡地说:“没有,挺好的。”
我能说什么呢?
说你老公不尊重我?说你们把我当成免费保姆还嫌我碍事?
说出来,只会让她为难,让这个家更加不得安宁。
我选择了沉默。
我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我想着,等乐乐上了小学,我就回老家。
那时候,我也算完成了任务,对得起我这个当妈当姥姥的身份了。
我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天一天地熬。
乐乐上幼儿园了,我白天稍微松快了一些。
送完他,我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好午饭,自己一个人吃。
下午打扫一下卫生,看看电视,然后就该去接乐乐放学了。
这样的日子,虽然单调,但也算平静。
我开始重新拾起我的爱好,在他们家那个小小的阳台上,也摆了几盆花。
每天给花浇浇水,看着它们抽出新芽,我的心情也能好上几分。
我以为,这样的平静会持续到我离开的那一天。
但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人性的自私和贪婪。
半个月前,女儿和女婿把我叫到客厅,表情严肃又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妈,我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女儿说。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我又怀孕了。”她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陈浩接过了话头,他显然是这次谈话的主导者。
“妈,您看,我们现在这个房子是两室一厅,乐乐渐渐大了,需要自己的房间。现在又多一个孩子,肯定是住不下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像是在宣布一个对我天大的恩賜。
“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换个大点的房子,换个四室的。这样以后两个孩子一人一间,您也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不用再睡客厅那个小沙发床了。”
我心里冷笑。
我睡了六年的沙发床,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我需要一个独立的房间?
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吗?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重点在后面。
“我们看中了一个楼盘,地段和学区都很好。就是……首付还差了一百多万。”
陈浩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图穷匕见。
“妈,我们想了一下,您在老家的那套房子,现在也升值了。我们找中介估过价,大概能卖个一百五十万左右。”
“如果我们把那套房子卖了,首付就够了。剩下的钱,我们还能给您存起来养老。”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都凝固了。
我不敢相信我听到了什么。
他们要卖掉我的房子。
那是我和老伴奋斗了一辈子才买下的家。
那里的每一块地板,每一件家具,都刻着我们几十年的回忆。
那是我的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退路。
现在,他们为了自己的“美好未来”,轻描淡写地就要把它卖掉。
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女儿看我脸色不对,赶紧过来拉我的手。
“妈,你别生气。我们也是没办法。房价这么贵,光靠我们俩,不知道要攒到什么时候。”
“而且,您一个人在老家我们也不放心啊。以后我们就住在一起,一家人多好。我跟陈浩给您养老送终。”
养老送终?
说得真好听。
是想把我彻底捆绑在你们这个家里,给你们当一辈子免费保姆吧!
带完大的带小的,带完小的,是不是还要给你们洗衣做饭,直到我干不动了为止?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
“你们想都别想!”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利。
“那套房子,是我和你爸的念想,是我最后的家!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陈浩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收起了刚才那副虚伪的笑容,语气变得生硬。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乐乐和他未来的弟弟妹妹。”
“您现在跟我们住在一起,老家的房子空着也是浪费。把它变现,投入到我们新的大家庭里,实现资产的最优化,这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资产最优化?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嘴都是利益算计的女婿,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在他眼里,亲情、回忆、我的感受,都比不上一串冷冰冰的数字。
“我不需要什么资产最优化!我只需要我的家!”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妈!”女儿哭了出来,“我们知道那房子对您很重要,可是现在情况特殊啊!您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乐乐,再帮我们一次不行吗?”
她又来了。
又是这套“为了我”的说辭。
“当初你生乐樂,你说你害怕,我二话不说就来了。这六年,我有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我拿着我自己的退休金,给你们带孩子,做家务,贴补家用,我图什么?我图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一个人在旁边看着高兴!”
“可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我指着陈浩,积压了六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不用付工资的保姆?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佣人?我做的饭你不吃,我收拾的屋子你随便糟蹋,我教的孩子你横加干涉!你有一点点尊重过我吗?”
我又指向我的女儿。
“还有你!王静!我是你亲妈!你看到你老公不尊重我,你只会让我‘担待’!你看到我受了委屈,你只会让我‘别生气’!你的心是肉长的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你们要换大房子,要生二胎,那是你们自己的决定!凭什么要牺牲我的一切来成全你们?你们的幸福,就要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吗?”
“你们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你们自私,只想着自己的享受,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这是我六年来,第一次哭。
不是因为累,不是因为辛苦,而是因为彻骨的寒心。
客厅里一片死寂。
陈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我骂得说不出话。
女儿王静则愣住了,她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隐忍的我,会爆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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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乐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到王静怀里。
王静抱着孩子,也跟着泣不成声。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是……”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而我,在尽情宣泄之后,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
我擦干眼泪,看着他们。
我知道,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跟他们讲感情,他们已经听不懂了。
那就跟他们讲讲道理,讲讲法律。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了当年站在讲台上时的那种冷静和条理。
“陈浩,王静,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第一,关于房子。”
“那套房子,是我和你爸的婚内共同财产。房产证上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看着王静,继续说道:“你爸去世的时候,没有立遗嘱。按照《继承法》,他的那一半房产,属于遗产。法定继承人,是我,和你。你爷爷奶奶早已过世,所以我们两个人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也就是说,这套房子,我拥有二分之一的产权,再加上你爸那一半遗产里的一半,总共是四分之三的产权。你,王静,只拥有四分之一的产权。”
“我作为占有绝对多数产权的共有人,我不同意出售,你们谁也卖不了。如果你们非要动歪心思,我们可以法庭上见。”
我这番话一说出来,陈浩和王静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老太太,可以用亲情绑架,可以随意拿捏。
他们忘了,我退休前,是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法律常识,我还是懂一些的。
陈浩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在法律层面,他占不到任何便宜。
我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第二点。
“第二,关于带孩子。”
“我帮你们带乐乐,是出于姥姥对外孙的爱,是出于母亲对女儿的心疼。这不是我的义务。”
“法律上,只有父母对未成年子女有抚养义务。我没有义务帮你们带孩子,更没有义务帮你们带二胎。”
“这六年,我尽心尽力,我觉得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从明天起,乐乐的接送、抚养,你们自己负责。至于你们那个没出生的二胎,更是与我无关。”
我的话说得很绝,没有留一丝余地。
王静的哭声更大了。
“妈!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乐乐也是你外孙啊!他跟你最亲了!”
“是啊,他跟我最亲。”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刺痛,“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跟我最亲?因为他睁开眼看到的是我,喂他吃飯的是我,带他玩的是我,哄他睡觉的也是我!你们这对亲生父母,又为他做了多少呢?你们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爱的玩具,高兴的时候逗一逗,不高兴的时候就扔给我!”
“现在,你们要把我这个‘玩具管理员’的最后一点栖身之地都剥夺掉,然后让我继续给你们管理新的‘玩具’。王静,陈浩,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转向陈浩,目光如炬。
“最后,我们来算算经济账。”
“这六年,我住在你们家,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块,一年六万,六年就是三十六万。”
“这三十六万里,我没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没出去旅游过一次。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个家里。买菜,交水电费,给乐乐买东西,偶尔还给你们塞点零花钱。”
“我没跟你们要过一分钱的保姆费,没跟你们要过一分钱的生活费。我倒贴了三十六万,外加我六年的人工。”
“陈浩,你是做生意的,你最会算账。你算算,如果你们在北京请一个像我这样24小时待命,管吃管住还倒贴钱的保姆,需要多少钱?”
陈浩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些账,他心里不可能没算过。只是他习惯了装糊涂,习惯了占便宜。
今天,我把这层窗户纸,彻底捅破了。
我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无比的轻松。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走进我睡了六年的那个小房间——其实就是客厅隔出来的一个角落,一张沙发床,一个简易的衣柜。
我拿出我的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很少,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日常用品。
我把女儿以前给我买的、我一直没舍得穿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上。
我把我的退休金存折、身份证、银行卡,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客厅里,王静的哭声渐渐停了。
我听到她和陈浩在低声争吵。
“都怪你!非要打妈房子的主意!现在好了吧!”
“我怎么知道她反应这么大?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再说了,这事你不是也同意了吗?”
“我……我还不是被你给说动了……”
“行了行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想想怎么把妈劝回来吧!她要是真走了,乐乐怎么办?你肚子里的这个怎么办?”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们担心的,从来不是我开不开心,我受不受委屈。
他们担心的,只是那个免费保姆走了,他们安逸的生活就要被打乱了。
我收拾好行李箱,拉开房门。
客厅里,他们俩都看着我,眼神复杂。
王静红着眼睛走过来,拉住我的胳it箱。
“妈,你别走……我们错了……你别走好不好?”
我平静地看着她。
“静静,我已经决定了。”
“妈不是在赌气。妈是真的累了。”
“这六年,我把我的后半生,都给了你们。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掰开她的手,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
陈浩也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对不起。是我不对,是我太自私了,没考虑到您的感受。您别走,您留下来,我们以后一定改。”
他的道歉,听起来很诚恳。
但我的心,已经冷了。
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即使再抚平,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she。
我摇了摇头。
“太晚了。”
我打开门,正准备迈出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卧室里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是乐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小脸上挂着泪珠,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他紧紧地抱着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奶奶……你不要乐乐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低下头,看着我一手带大的外孙。
他身上的小睡衣,是我给他买的。
他肉乎乎的小脸,是我一口一口喂出来的。
他依赖的眼神,是我一个一个不眠的夜晚陪伴出来的。
他是无辜的。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蹲下身,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小身体在瑟瑟发抖。
“乐乐不哭……奶奶没有不要你……”我的声音哽咽了。
“那你为什么要走?你是不是不喜欢乐乐了?”他哭着问。
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大人世界的复杂和不堪?
我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父母,伤透了我的心?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的额头,跟他说:“奶奶爱你,奶奶永远爱你。”
王静和陈浩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祖孙俩抱头痛哭,一言不发。
也许在他们看来,乐乐是我最大的软肋。
只要有乐乐在,我就走不了。
我抱着乐le,心里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我,必须走。留下来,就是无尽的妥协和重复的伤害。
情感上,我舍不得这个孩子。
我走了,他怎么办?交给这样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我怎么能放心?
夜,很深了。
公寓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乐乐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他抱回他的小房间,给他盖好被子。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走回客厅,王静和陈浩还坐在沙发上,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妈……”王静怯怯地开口。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深夜的冷风吹进来,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我看着楼下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或许都有一个和我类似的故事。
我来这里的初心,是为了爱。
但爱,不能成为绑架和索取的理由。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一切,但他们却想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
女儿女婿再好,终究隔着一层。
他们有自己的小家庭,有自己的利益考量。
而我,永远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外人”。
这个现实,我用了六年才看清。
代价太大了。
我转过身,回到客厅。
我对他们说:“我今晚不走了。”
王静和陈浩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負的表情。
我接着说:“我再留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你们必须学会怎么照顾乐乐。他的作息时间,他的饮食习惯,他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我都会写下来交给你们。”
“一个星期后,我必须走。”
“至于你们的二胎,你们的房子,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要再来找我。”
我的态度很坚决。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陈浩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我冰冷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王静点了点头,泪水又流了下来。
“好……妈,都听你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我像一个即将离任的教官,严格地训练着两个新手爸妈。
早上六点半,我把他们叫起来,让他们给乐乐穿衣服,带他洗漱。
我教他们怎么做乐乐爱吃的鸡蛋羹,怎么搭配营养早餐。
送乐乐上学,我让他们自己去。
下午接孩子,准备晚饭,辅导乐乐做手工,讲睡前故事……
所有我以前一个人做的事情,我都逼着他们亲力亲 inadequacy。
一开始,他们手忙脚乱,错误百出。
不是忘了在乐乐的书包里放水壶,就是把饭烧糊了。
乐乐也因为不适应而哭闹不止。
每当这个时候,王静就会求助地看着我。
“妈……”
我狠下心,把头扭到一边。
“这是你们的责任。”
我看着他们从笨拙到慢慢熟练,看着陈浩下班后不再是葛优躺玩手机,而是系上围裙走进厨房。看着王静不再是只会撒娇求助,而是耐心地给乐乐讲故事。
我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们不是不会,只是不想做。
因为有我这个免费的后盾,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懒。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我离开的那天早上,是个晴天。
我还是起了个大早,最后一次给这个家做了顿早饭。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说话。
乐乐似乎也知道了今天就是分别的日子,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圈红红的。
吃完饭,我拉着我的行李箱,站在门口。
王静和陈浩站在我对面。
“妈,我们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去火车站。”我拒绝了。
我不想让离别的场面变得更加拖沓和伤感。
我蹲下来,最后一次抱了抱乐乐。
“乐乐,在家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奶奶有空会回来看你,也会给你打电话。”
乐乐抱着我的脖子,泣不成声。
“奶奶……我舍不得你……”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我狠心掰开他的手,站起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我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了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妈——!”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坐在去往火车站的出租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座我生活了六年的城市,繁华依旧。
可我的心,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争,疲惫不堪。
手机响了,是王静发来的微信。
“妈,对不起。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房子我们不换了,二胎……我会和陈浩再商量。您别生我们的气,好好照顾自己。家里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我看着这条信息,没有回复。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我也知道,她是爱我的。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光有爱是不够的。
当爱与自私、依赖、索取纠缠在一起时,就会变成一种 suffocating 的负担。
火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和绿色的田野。
那是家的方向。
我的心里,渐渐升起一种久违的平静和期待。
我要回到我的小房子,重新侍弄我的花草。
我要去找我的老姐妹们,重新打起我的太极拳。
我要在洒满阳光的午后,泡一杯清茶,读一本闲书。
我要为自己而活。
帮女儿带娃这六年,我看清了一个现实:女儿女婿再好,都不如自己独居自在。
血缘是割不断的纽带,但不是捆绑彼此的枷锁。
真正的爱,是彼此獨立,相互尊重,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无尽索取和消耗。
我的手机又响了。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疑惑地接了起来。
“喂,您好,请问是林秀琴女士吗?”
“我是。”
“您好,我们是XX街道办事处的。是这样的,您委托我们照看的那套老房子,最近被划入我们市最新的旧城改造规划区了。”
我心里一惊:“旧城改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您那一片区要拆迁了。根据初步的补偿方案,您可以选择货币补偿,也可以选择回迁安置房。按照您房子的面积,大概可以分到两套90平米的新房,或者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补偿款……”
电话那头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拆迁?
我的老房子……要没了?
那我回去,还能回到哪里去?
我这六年拼了命守护的退路,我以为可以安度晚年的港湾……就这么没了?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将我吞没。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突然很想笑。
我费尽心力逃离了一个牢笼,却发现,我早已无家可归。
那么,我的下一站,又该去向哪里呢?
火车依旧在疾驰,载着我迷茫而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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