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趿拉着鞋,扛着锄头就往地里去。
春脖子短,麦苗刚返青,正是要下力气的时候。
我家的地在村东头,绕过李寡妇家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再走个二三百米就到了。
地是好地,黑油油的,捏一把能攥出水来。是我爹妈留给我唯一的念物。
我哈着白气,心里盘算着今天得把地边上的草给清了,省得它们跟麦苗抢肥。
可刚走到地头,我就站住了。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我家那片绿油油的麦地里,凭空多出来一个黄色的土包。
那土包不大,也就一人来长,半人来高,孤零零地杵在麦子中央,像一块丑陋的疮疤。
我脑子“嗡”的一声。
坟!
那他妈的是个坟头!
谁啊?谁这么缺德,把坟埋到我家麦地里了?
我扔下锄头,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新鲜的黄土,还带着潮气,显然是昨晚或者半夜刚堆起来的。土堆得很草率,连个碑都没有,光秃秃一个坟包,压坏了我好大一片麦苗。
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这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村里谁不知道我王勇是个半吊子,城里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看着蔫,没啥本事。
可再没本事,也不能让人这么指着鼻子欺负吧?
刨人家祖坟天打雷劈,往人家地里埋坟,这跟刨祖坟也差不离了!断子绝孙的玩意儿!
我绕着坟头转了两圈,想找点线索。
没有。
什么都没有。连个脚印都被来人很小心地抹平了。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捡起一块土坷垃,想往那坟头上砸。
手举到一半,又停住了。
不行。
砸了,万一人家家属找来,说我毁他们先人坟地,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可不砸,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这坟一天不挪走,我这地还种不种了?以后谁还敢从这儿走?
我一屁股坐在地垄沟上,点了根烟,烟雾缭绕里,那座孤坟显得越发诡异。
这事儿,得找村长。
我们村长姓赵,叫赵大海。肚子比名字还大,走起路来跟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似的。
我找到他家的时候,他正端着个大海碗“吸溜吸溜”地喝胡辣汤。
“大海叔。”我把烟递过去。
他眼皮都没抬,指了指桌上的烟盒,是“红双喜”,比我的“红旗渠”高一个档次。
“啥事啊,王勇?”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拿袖子抹了抹嘴,这才正眼看我。
我把地里多了个坟头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
他听完,眉头拧成个疙瘩。
“还有这事?”
“我骗你干啥,大海叔,那坟头现在还杵在我家地里呢!压了我一畦麦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越说越来气。
“你先别急。”赵大海慢悠悠地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村里最近……没听说谁家走了人啊。”
“那不就奇了怪了!”
“会不会是外村的?”
“外村的跑咱们村埋人?还专挑我家地里?图啥呀?图我家地里风水好?”我忍不住开了句嘲讽。
赵大海瞪了我一眼,“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
我赶紧把头低下。人在屋檐下,得罪他没好处。
“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他摆摆手,“回头我开会的时候在喇叭上问问。你先回去,别声张,也别动那坟,听见没?”
“那要是一直没人认呢?”
“没人认?”赵大海哼了一声,“没人认就当无主坟处理了,到时候村里出面给你平了。”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什么时候平?怎么平?他一个字没提。
我从赵大海家出来,心里憋着一团火,没处撒。
指望他?黄花菜都凉了。
这事儿,还得靠自己。
我决定挨家挨户问问。
我们村不大,百十来户人家,沾亲带故的,谁家有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全村都知道。
我先去了村头大槐树下,那儿是村里老头老太太的“新闻发布中心”。
我刚一走近,张大爷就眯着眼问我:“勇子,一大早火急火燎的,嘛去了?”
“张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我蹲下来,给几个老头都散了烟,“咱村最近,有谁家……办白事儿了吗?”
几个老头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没有啊。”
“好好的问这个干啥?不吉利。”
我叹了口气,把坟的事儿小声说了。
这下可炸了锅了。
“啥?你家麦地里多了个坟?”
“谁干的?这么缺德!”
“勇子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我眼睛又没瞎!”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千真万确,土还是新的呢!”
老头老太太们立刻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分析起来。
李大娘说:“会不会是前几年出去打工,死在外面,家里人偷着拉回来埋的?”
王二爷反驳:“不可能!死外面拉回来那得办大事儿,敲锣打鼓的,还能偷偷摸摸?”
“那就是见不得人的!”一个豁牙的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说,“说不定是哪家的小媳妇,怀了野种,生下来是死的,不敢声张,就给埋了!”
这话说的我心里一咯噔。
倒也不是没可能。
村里这种事,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过。
“那也太缺德了,埋哪儿不好,非埋人家麦子地里。”
“就是,这让王勇以后咋办?”
大家议论纷纷,同情我的有,看热闹的有,但没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问了一圈,等于白问。
我心里更堵了。
一连好几天,我每天去地里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个坟头。
它就那么安静地待在那儿,仿佛从一开始就属于那片土地。
村里的大喇叭响过两次,赵大海用他那公鸭嗓喊着:“谁家有东西丢在王勇家地里了,尽快去认领啊!”
含糊其辞,跟放屁一样。
谁会来认领一个坟头?
这事儿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各种版本的猜测都有,越传越邪乎。
有的说,那坟里埋的是个屈死的冤魂,每到半夜就会出来哭。
有的说,那是个风水宝穴,谁占了谁家就能出大官。
还有的说,我王勇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故意给我使绊子。
我成了村里人议论的焦点。
走在路上,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那眼神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一种看怪物似的好奇。
我媳妇翠兰也知道了,从镇上打工的地方专门跑了回来。
“王勇,你是不是傻?地里多了个坟你还留着过年啊?赶紧找人给它平了!”翠兰一进门就嚷嚷。
“怎么平?万一人家找来怎么办?”
“找来就让他赔你的麦子!赔你的精神损失费!他还有理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犹豫了。
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哪怕是个死婴,就这么一铲子给平了,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你就是怂!”翠兰指着我的鼻子骂,“这事儿你要是不解决,我就不回来了!我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说我家地里有孤坟!”
说完,她摔门就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那个坟头。
它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是我不认识的哪个远房亲戚?或者是哪个跟我家有仇的人,死了都要来恶心我一下?
越想越觉得瘆得慌。
后半夜,我索性爬了起来,摸黑又去了地里。
月光冷清清地洒在麦地上,给那座孤坟镀上了一层银边。
风一吹,麦苗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人在窃窃私语。
我站在坟前,心里竟然没有了白天的愤怒,反而生出一丝悲凉。
不管里面是谁,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这儿,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也挺可怜的。
我叹了口气,蹲下来,拔掉了坟头周围的几根杂草。
“兄弟,或者姐妹,”我对着坟头轻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家大人为啥把你扔这儿。我王勇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做不出刨人坟的缺德事。你先在这儿安心待着吧,等开春了,我看看……给你挪个窝。”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跟一个坟头说个什么劲儿。
但说完了,心里好像舒坦了一点。
第二天,我去镇上赶集。
路过卖树苗的摊子,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老板,柳树苗怎么卖?”
“十块钱一棵,包活。”
我想了想,掏出十块钱,挑了一棵最壮实的。
回到村里,我扛着树苗,绕开了所有人,直接去了地里。
我在那个孤坟的旁边,挖了个坑,把柳树苗小心翼翼地栽了下去,又去地头的水渠里拎了两桶水,仔仔细细地浇透了。
栽好了树,我拍了拍手上的土,看着那棵小小的柳树苗在风中摇曳。
都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觉得一个光秃秃的坟头太扎眼,种棵树能挡一挡。
或许是觉得,这坟里的人太孤单,有棵树做个伴儿,黄泉路上也能有个荫凉。
反正,栽完了,我心里那股邪火,彻底没了。
这坟,我不打算动了。
爱谁谁,它就在这儿吧。大不了这块地的麦子我不要了。
栽了柳树之后,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每天下地,干活,回家,吃饭。
只是每次去地里,我都会下意识地先看看那棵柳树。
春天的风很温柔,柳树很快就抽出了嫩绿的新芽,一天比一天精神。
那座孤坟在柳树的映衬下,好像也没那么突兀了。
村里的风言风语渐渐平息了。
大家看我没动静,也就觉得没趣了。只是偶尔还有几个嘴碎的,说我王勇是“认栽”了,连个坟头都摆不平。
我懒得理他们。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自己过的。
我甚至开始习惯了那个坟头的存在。
干活累了,我就坐在坟边,靠着柳树歇歇脚,抽根烟。
有时候,我还会跟它说说话。
“今天天不错啊。”
“麦子长得挺好,今年应该能有个好收成。”
“你家大人……怎么还不来看你?”
没人回答。
只有风吹过柳梢的“沙沙”声。
时间一晃,就到了清明。
清明节,是给先人上坟的日子。
村里的路上,来来往往都是扛着铁锹、拎着纸钱的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纸的味道。
我没去上坟。我爹妈的坟离得远,在老家后山上,我一般都等到过年才回去。
那天,我在家喝了点闷酒。
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地里那个坟。
今天,会有人去看它吗?
我抱着一丝说不清的期望,在傍晚的时候,又去了地里。
夕阳把麦地染成一片金黄。
那棵柳树已经长出了细密的枝条,在晚风中轻轻摇摆。
坟前,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没有烧过的纸钱,没有摆放的供品,甚至连个脚印都没有。
它又被遗忘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我从兜里掏出早上揣着的一个苹果,放在了坟前。
又摸出那瓶没喝完的白酒,拧开盖子,对着坟头洒了三下。
“兄弟,过节了。”我喃喃地说,“没人管你,我管你。喝点酒,暖和暖和。”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回家。
心里却比来的时候更沉重了。
这到底是谁家的人?心怎么能这么狠?
清明过后,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
麦子开始灌浆,沉甸甸的,预示着一个好收成。
那棵柳y树也长高了不少,枝繁叶茂,投下一小片阴凉。
我渐渐把那个坟当成了我地里的一部分。
就像一块长错了地方的石头,看久了,也顺眼了。
村里的小孩有时候会跑到我地里来玩。
他们胆子大,围着坟头追逐打闹。
我看见了,也不骂他们。
只是会跟他们说:“别碰那棵小柳树,那是我的。”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答应着,转头又忘了。
有一天,我正在地里除草,村里的二楞子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二楞子是我们村有名的酒鬼,一天到晚醉醺醺的,脑子不太清楚。
他走到我跟前,指着那个坟头,嘿嘿地笑。
“勇哥,你……你这儿……藏了个宝。”他说话大舌头。
“滚蛋。”我没好气地说,“一身酒气,离我远点。”
“真的,我看见了。”二楞子不依不饶,“那天晚上,下雨,我看见……看见有人在这儿……哭。”
我心里一动。
“哪天晚上?”
“就……就刚开春那会儿,打雷了……下好大的雨……”他比划着。
我想起来了。
确实有那么一个晚上,春雷滚滚,下了一夜的雨。
第二天我去地里,就看见了那个坟。
“你看见谁了?”我抓住他的胳膊。
“一个女人……穿着……穿着红衣服……”二楞子眯着眼,努力回忆着,“她……她一直在哭,还……还用手刨土……”
一个女人?红衣服?
我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村里的人。
穿红衣服的女人不少,但谁会在下雨的半夜,跑到我地里来刨土哭?
“你没看错?”
“没……没错。”二楞子打了个酒嗝,“我还以为是鬼呢,吓得我……尿了一裤子。”
我松开他,递给他一根烟。
虽然二楞子的话半真半假,但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线索。
一个下雨的夜晚,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我把这个线索死死地记在了心里。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村里的女人。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不怎么起眼,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愁苦的女人。
我第一个怀疑的是李寡妇。
她家就住在我去地里的必经之路上,而且她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
但她儿子都上初中了,活蹦乱跳的。
而且李寡妇平日里虽然话少,但人很利索,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
我又想到了村西头的刘嫂。
刘嫂是个外地嫁过来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在家,性格很内向,几乎不跟人来往。
我好几次路过她家门口,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她的眼神很空,像是藏着很多心事。
但我跟她不熟,总不能直接跑去问人家:“你是不是在我家地里埋了个人?”
这不成了吗?
事情就这么僵持着。
我像一个蹩脚的侦探,揣着一个模糊的线索,却不知道该从何查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子黄了。
到了收麦子的季节。
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收割机的轰鸣声响彻田野。
我家的麦子长得很好,金灿灿的一大片。
只有那个坟头周围,因为被我刻意留出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色孤岛。
那棵柳树,已经长到我肩膀高了。
收麦子的那天,我请了收割机。
开机器的师傅是我表哥。
他开着收割机在地里转了一圈,停下来,指着那个坟头问我:“勇子,这块儿怎么不收?”
“那儿……有点东西。”我含糊地说。
表哥从驾驶室里探出头,看清楚了是个坟,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家祖坟迁这儿了?”
“不是。”
“那是谁家的?占你这么大地儿,不给点租金啊?”
“一个……没人要的。”我淡淡地说。
表哥撇撇嘴,没再多问,开着收割机绕开了那个地方。
麦子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只剩下那个坟头和那棵柳树,显得越发孤单。
我把麦子拉回家,晾在院子里。
翠兰也回来了,说是要帮我卖麦子。
她看到院子里堆成山的麦子,脸上乐开了花。
“今年收成不错啊!”
“还行。”
“卖了钱,咱把屋里重新刷刷,再买个大点的电视。”她兴致勃勃地规划着。
我没接话。
我知道,她还在惦记着那个坟的事。
果然,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开口了。
“王勇,现在麦子也收了,地也空了,那个坟……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什么叫不怎么办?”翠兰的调门高了起来,“你还真打算让它在你家地里扎根啊?你知不知道村里人现在都怎么说你?说你窝囊!说你怕事!”
“他们爱说啥说啥。”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头也不抬。
“你!”翠兰气得把筷子一摔,“我真是搞不懂你了!那下面埋的又不是你爹你妈,你护着它干什么?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我没护着它。”我终于抬起头,看着她,“我就是觉得……就这么平了,太缺德。”
“缺德?人家把坟埋你家地里就不缺德了?”
“两回事。”
“有什么两回事!”翠兰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王勇,我把话放这儿,秋天种麦子之前,你要是再不把那玩意儿弄走,这日子就别过了!”
又是这句。
我心里一阵烦躁。
“不过就不过!”我也火了,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翠兰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不怎么吭声的我,会说出这种话。
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好,王勇,你行。”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野坟,要跟我不过了。你给我等着!”
她哭着跑出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满桌的菜,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坟,那棵柳树,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我心里的一块疙瘩。
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卖完麦子,翠兰真的没再回来。
打电话也不接。
我给她发微信,她回了我一句:什么时候把坟平了,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看着那行字,苦笑了一下,把手机扔在了一边。
日子还得过。
地空着,得赶紧犁了,准备种下一季的玉米。
我借了邻居家的牛,开始翻地。
炙热的太阳烤着大地,我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
犁到那个坟头附近,我停了下来。
牛也站住了,甩着尾巴,打着响鼻。
我绕着坟头,用锄头把周围的土又重新修葺了一下,还给柳树浇了水。
做完这些,我才牵着牛,继续往前走。
地翻完了,就等着下雨种玉米了。
可老天爷像是跟我作对一样,一连半个多月,一滴雨都没下。
地里干得裂开了一道道口子。
村里人都急得不行。
赵大海组织大家去村西头的龙王庙求雨,敲锣打鼓,搞得挺热闹。
我不信这个,没去。
我每天就拎着水桶,一趟一趟地往地里跑。
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那棵柳树。
天太旱了,我怕它渴死。
那天下午,我又拎着水桶去浇树。
刚走到地头,就看见柳树下蹲着一个人影。
是个女人。
她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
我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是她?
我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走近了,我认出来了。
是刘嫂。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不是二楞子说的红衣服。
但她的身形,和那晚在雨中哭泣的女人,似乎有些重合。
她哭得很伤心,很压抑,是那种把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的哭。
我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该不该出声。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坟头,就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孩子。
“狗剩……娘来看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被风一吹就散了。
狗剩?
我心里一震。
这是一个名字。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孩子的名字。
“天太干了……你渴不渴啊……”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扒拉着坟上干裂的土,“娘没用……娘连口水都给你弄不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水桶放在地上,发出了“哐当”一声。
刘嫂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看到是我,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慌乱。
她想站起来,但因为蹲得太久,腿麻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的胳膊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她在剧烈地发抖。
“你……你……”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刘嫂。”我看着她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别怕,我不会怎么样的。”
她不说话,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
太阳西斜,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很久,我叹了셔口气。
“天太旱了,我来给树浇点水。”我指了指那棵柳树,“它也渴了。”
刘嫂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
当她看到那棵已经郁郁葱葱的柳树时,她愣住了。
她脸上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困惑。
“这树……是你栽的?”她小声问。
“嗯。”
“为什么?”
“看着……太光秃了。”我找了个借口。
刘嫂低下头,看着那个坟,又看看那棵树,眼泪掉得更凶了。
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眼泪。
她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大兄弟!你是个好人!”她嚎啕大哭起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
“刘嫂,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可她死活不肯起来,就那么跪在干裂的土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
“我对不起你家的地……我对不起你的麦子……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委屈。
我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
我不再劝她,就那么静静地等着她。
等她哭够了,哭累了。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抽泣。
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扶着她坐到地垄上。
“喝口水吧。”我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她。
她摇了摇头。
“刘嫂,”我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轻声问,“这里面……是你的孩子?”
她浑身一颤,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叫……狗剩?”
她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把那天晚上二楞子的话,和我自己的猜测,都跟她说了。
听完,她沉默了很久。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她的表情悲伤而又平静。
“他不是我亲生的。”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个很长,也很悲伤的故事。
狗剩是刘嫂在镇上捡来的。
那是一个冬天,她去镇上卖自己纳的鞋垫,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了一个被包裹在破棉袄里的婴儿。
孩子冻得嘴唇发紫,哭声像小猫一样。
棉袄里塞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孩子有病,养不活了,求好心人收留。
刘嫂动了恻生之心。
她自己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男人又常年不在家。
她就把孩子抱了回去。
这一抱,就是十年。
狗剩确实有病,是先天性的心脏病。不能跑,不能跳,甚至不能大声笑。
因为是捡来的,没有户口,也上不了学。
他就那么被刘嫂藏在家里,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刘嫂的男人回来过几次,看到这个病怏怏的孩子,又嫌弃,又觉得晦气。但他看刘嫂护得紧,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给的钱越来越少,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刘嫂就靠着自己种地,做点针线活,艰难地把狗剩拉扯大。
狗剩很乖,很懂事。
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从来不给娘添麻烦。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云。
他对刘嫂说:“娘,等我病好了,我就去外面打工,给你挣好多好多的钱,让你过好日子。”
刘嫂每次听到这话,都只能背过身去偷偷地哭。
今年开春,狗剩的病突然加重了。
镇上的医生说,得去市里大医院做手术,要花十几万。
十几万,对刘嫂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她给男人打电话,电话那头,男人沉默了很久,说:“这孩子本来就是个累赘,算了吧。”
刘-嫂绝望了。
她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亲戚,没借到一分钱。
狗剩就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里,走了。
走的时候,他拉着刘嫂的手,说:“娘,别难过。我就是……有点舍不得你。”
刘嫂的世界,在那一刻,塌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家里没有钱给他办一场像样的葬礼。
她也不敢声张,怕村里人说闲话,怕她男人回来找她麻烦。
她抱着狗剩冰冷的身体,哭了一夜。
后半夜,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找出一件自己结婚时穿的红棉袄,那是她最体面的衣服,给狗剩穿上。
然后,她用一辆破旧的板车,拉着狗剩,趁着雨夜,来到了我们村东头。
她知道我。
她知道我叫王勇,是从城里回来的,平日里不怎么跟村里人来往,看起来不好惹,但心不坏。
她见过我好几次,在地里干活累了,会把水壶里的水分给路边口渴的小孩喝。
她觉得,把孩子埋在我家的地里,是最安全的。
我不会像别人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就一铲子给平了。
“我对不起你……”刘嫂泣不成声,“我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就想着,你家的地肥,狗剩躺在里面,能暖和点……等我攒够了钱,我再……再把他迁走……”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是有人故意欺负我,羞辱我。
却没想到,背后是这样一个无奈又心酸的故事。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所有的愤怒和不解,都化成了一声叹息。
“你别哭了。”我说,“这事儿,我不怪你。”
刘嫂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孩子……也挺可怜的。”
我把水桶里的水,一半浇在了柳树根上,一半,洒在了坟头。
“以后,别一个人偷偷来了。”我说,“你想他了,就光明正大地来。这儿,也算是他的家了。”
刘嫂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从那天起,那个坟的秘密,就成了我和刘嫂两个人的秘密。
她还是会来。
但不再是偷偷摸摸,也不是在黄昏和黑夜。
她会在大白天,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两个馒头,或者几个水果,来到地里。
她会先跟我打个招呼,叫我一声“勇子兄弟”。
然后,她就去坟前,把东西摆好,坐在柳树下,陪狗剩说说话。
村里人看见了,都觉得奇怪。
“哎,那不是刘嫂吗?她跟王勇家有什么亲戚?”
“不知道啊,看她那样子,好像在给那坟上供。”
“难道……那坟里埋的是她家亲戚?”
各种猜测又起来了。
但这次,我一点都不在乎了。
我甚至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当初没有一时冲动,把坟给平了。
庆幸自己鬼使神差地,栽了那棵柳树。
那棵柳树,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也像一个温柔的守护神。
它给了刘嫂一个光明正大来看望孩子的理由。
也给了那个叫狗剩的孩子,一个尘世间的记号。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秋天,我种下了麦子。
我特意绕开了那个坟,留出了更大的一块地方。
那棵柳树,已经比我高了。柳条垂下来,像一头温柔的长发。
翠兰还是没有回来。
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她没挂。
“喂。”她的声音很冷。
“翠兰,”我深吸一口气,“你回来吧。”
“坟平了?”
“没有。”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呼吸声。
“王勇,你是不是非要跟我对着干?”
“不是。”我说,“翠兰,你回来,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了,要是还觉得我该把那坟平了,我二话不说,明天就去平。”
她又沉默了很久。
“……好。”
第二天,翠兰回来了。
她瘦了,也黑了,脸上的表情还是冷冰冰的。
我没带她回家,直接带她去了地里。
秋日的天空很高,很蓝。
麦苗刚出土,绿油油的一片。
那个坟头,和那棵柳树,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醒目。
翠兰看着那个坟,撇了撇嘴。
“说吧,我听着。”
我把刘嫂和狗剩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她听。
我讲得很慢,很仔细。
讲刘嫂怎么在垃圾桶边捡到孩子,讲狗剩怎么从小体弱多病,讲他怎么乖巧懂事,讲他临死前还想着给娘挣钱。
讲刘嫂怎么在雨夜里,一个人拉着板车,把孩子埋在这里。
翠兰一直没说话。
她脸上的冰冷渐渐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同情。
等到我讲完,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走到坟前,蹲下来,伸出手,想摸一摸那个坟头,又缩了回来。
“他……才十岁?”她哽咽着问。
“嗯。”
“就因为……没钱治病?”
“嗯。”
兰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她哭得比刘嫂那天还伤心。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现在,你还觉得我该平了它吗?”
她摇着头,哭得说不出话。
那天,我们俩在地里坐了很久。
直到太阳落山。
回家的路上,翠兰主动牵住了我的手。
“王勇,”她说,“我错了。”
“没事。”
“明天……我们去看看刘嫂吧。再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好。”我握紧了她的手。
那一刻,我觉得天边的晚霞,特别好看。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地里,就多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我和翠兰,还有刘嫂,成了那座孤坟的共同守护人。
我们会一起给柳树浇水,给坟头添土。
过年过节,翠兰会包好饺子,让我给刘嫂送去一份,再拿一份,摆在坟前。
她还会给狗剩烧一些纸做的书本和玩具。
她说:“孩子没上过学,到了下面,得让他把书读了。”
村里人看我们一家子都对那个坟那么好,渐渐地,也不再说三道四了。
他们可能猜到了一些,但谁也没有点破。
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地,把那块地方,当成了一个不能去打扰的禁地。
赵大海有一次碰到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王勇,你小子,可以。”
他什么都没问,但我知道,他都懂。
又一个春天来了。
那棵柳树长得更茂盛了,绿油油的枝条垂下来,几乎能碰到地面。
风一吹,像一道绿色的门帘。
我和翠兰商量了一下,去镇上定做了一块小小的石碑。
没有写名字,也没有写日期。
上面只刻了四个字:
“春风常在”。
我们把石碑立在了坟前,就在柳树下。
那天,刘嫂也来了。
她看着那块石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对着我和翠兰,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你们。”她说。
阳光透过柳树的缝隙,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温暖而又明亮。
我看着她,看着翠兰,看着那座坟,那棵树,那块碑。
心里突然觉得很平静。
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埋着我的麦子,也埋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一个关于死亡,也关于活着的故事。
而我,王勇,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只是恰好,成了这个故事的守护者。
我想,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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