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建国,今年六十二岁。
七年前,我从市重点中学一级教师的岗位上光荣退休。
退休那天,学校给我办了欢送会,不大,但很体面。校长握着我的手,说李老师桃李满天下,是我们学校的宝贵财富。
我听着,心里是熨帖的。教了一辈子书,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心安理得,图个受人尊敬。
退休后的日子,我给自己规划得明明白白:躺平。
不是那种颓废的躺,是享受生活的躺。
每天早上六点自然醒,去公园里打一套太极,然后提着鸟笼子,和一帮老伙计在亭子里喝茶聊天,侃天说地。
下午回家,午睡一个钟头,起来看看书,练练字,或者摆弄我那些花花草草。
老伴儿淑琴比我更会找乐子,广场舞队里她是领舞,社区合唱团里她是女中音,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的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有小一万,在这座三线小城里,足够我们活得滋润。
儿子李明结婚了,有自己的小家。女儿李莉远嫁,生活也算安稳。
我觉得我的人生,到这个阶段,已经可以打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这种自在,持续了整整七年。
直到前不久,我去参观了老同事王振华的新家。
王振华和我同年退休,以前在学校,他教物理,我教语文,办公室门对门。
他这个人,脑子活络,不像我,一辈子守着三尺讲台。
退休后,他没闲着,被一家私立学校返聘,后来又跟着他女婿搞了点投资。
我们这些老伙计偶尔聚会,听他说的都是什么“风口”、“赛道”、“股权”,我们听不懂,也不羡慕。
人各有志,我觉得我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比他那种退了休还钻进钱眼里的活法,要高雅得多。
那天,他乔迁新居,请我们几个关系好的老同事去温锅。
他家在城郊新开发的别墅区,独门独院,三层小楼,门前还有个小花园。
车开进去的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不是嫉妒,是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和压迫感。
王振华穿着一身休闲的棉麻衣服,精神矍铄地在门口迎接我们。
“建国,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我踏进他家客厅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这七年的“躺平”,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客厅挑高六米,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全套的红木家具,油光锃亮。墙上挂的不是十字绣,是看不懂的油画。
一个穿着围裙的阿姨给我们端茶倒水,王振华笑着介绍:“家里请的保姆,不然这么大房子,我跟老伴儿可拾掇不过来。”
我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龙井,手有点抖。
那茶叶的香气,和我平时在公园里喝的十几块钱一两的茉莉花茶,完全是两个世界。
王振华带着我们参观。
负一层是酒窖和影音室,一排排的红酒,巨大的投影幕布。
他说:“闲着没事,跟老伴儿看个老电影,比去电影院舒服。”
二楼是卧室和书房。他的书房比我整个家都大,一整面墙的书柜,上面摆满了精装版的名著,还有很多外文原版书。
我凑近了看,那些书崭新,连翻开过的痕迹都没有。
我心里冷笑一声,附庸风雅。
可这声冷笑,却无比的虚弱。
王振华拍拍我的肩膀,指着窗外,“建国,你看,从这儿看出去,就是湿地公园。空气好,安静。”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绿树成荫。
而我家的窗户外面,是另一栋居民楼斑驳的墙壁,和楼下小饭馆油腻的抽油烟机管道。
那天中午,我们在他家花园里吃的饭。长长的餐桌,精致的餐具,保姆一道一道地上菜。
王振华开了瓶好酒,大家推杯换盏,聊得很开心。
他们聊股票,聊旅游,聊准备送孙子去哪个昂贵的国际学校。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的世界里,只有公园的太极拳,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和儿子儿媳隔三差五的“救急”电话。
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淑琴看出了我的失落,安慰道:“人比人,气死人。老王那是命好,女婿有本事。我们平平淡淡的,不也挺好吗?”
是啊,平平淡淡。
可这种平淡,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还是我无能为力之下,给自己找的最好的借口?
回到我们那个六十平米的老房子,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和陈旧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看着墙角因为受潮而微微翘起的墙皮,看着阳台上挤得满满当当的杂物,看着沙发上那块被磨得发亮的区域。
一种前所未有的悔意,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后悔了。
我后悔的不是没有王振华那样的别墅和财富。
我后悔的是,我太早地放弃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我后悔的是,我把自己的晚年,过成了一潭温吞的死水,还自以为是“诗与远方”。
而这潭死水,很快就被一颗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那颗石子,就是我的儿子,李明。
参观完王振华新家的第三天,李明和儿媳小娟,带着我六岁的孙子,来了。
他们很少在工作日过来,一来,准没好事。
果然,小娟一进门,眼圈就是红的。
孙子倒是很高兴,扑过来抱着我的腿,“爷爷,爷爷,我要上那个有外国老师的学校!”
我心里一沉,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孙子的头,“哦?哪个学校啊?”
小娟吸了吸鼻子,把一份宣传册拍在桌上。
“爸,就是这个,‘维多利亚双语国际幼儿园’,全市最好的幼儿园。”
我拿起那份制作精美的宣传册,翻开第一页,就被那一串零给晃花了眼。
学费,一年,十二万八。
我差点把手里的老花镜给捏碎了。
“你们疯了?”我抬起头,看着李明。
李明躲开我的眼神,嘟囔道:“什么疯了?为了孩子,这算什么?现在竞争多激烈啊,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起跑线?你们俩一个月工资加起来多少?一万出头!刨去房贷车贷,日常开销,你们拿什么给他上这个一年十二万的幼儿园?”我的声音忍不住高了起来。
小娟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爸,我们这不是没办法,才来找您和妈商量的嘛!”
她开始哭诉,“我和李明也是为了孩子好。我们单位领导的孩子,邻居家的孩子,都上的这种学校。以后的人脉、圈子,都是从小建立的。我们家小宝要是上了普通幼儿园,以后同学都是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眼界、格局,那能一样吗?”
“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了?”我气得发笑,“我教了一辈子书,我的学生里,有省状元,有企业家,有科学家,他们哪个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爸妈是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李明也是普通人,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时代不一样了,爸!”李明终于敢直视我了,脸上带着一种被戳穿的恼怒,“现在讲究的是精英教育!您那套老观念,过时了!”
“好,就算我过时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这笔钱,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小娟立刻接话,仿佛就等我这句。
“爸,我们都想好了。您和妈这套房子,地段好,虽然旧了点,但也是学区房,现在卖,少说也能卖个一百五十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又看看我的儿子。
李明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手指甲,默认了。
“你们……你们让我卖了这房子,给孙子上幼儿园?”我的声音都在抖。
“不是全用了啊。”小娟赶紧解释,“十二万八是学费,我们再添点,给他报几个兴趣班,马术、高尔夫什么的,一年差不多二十万。三年下来,六十万。”
她掰着手指头,算得清清楚楚。
“剩下九十万,我们现在住的那个两居室太小了,小宝也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们想在城南那边换个大点的三居室,首付正好够。这样一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天经地义。
仿佛我这套房子,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而是他们早就规划好的一笔资产。
“那我们老两口住哪儿?”淑琴在一旁,脸色煞白地问。
“跟我们一起住啊!”小娟笑得一脸“孝顺”,“我们买三居室,其中一间就是给您二老的。我们还能照顾你们,多好!”
多好?
我仿佛看到了我和淑琴,挤在他们新家那个朝北的小房间里。
每天小心翼翼地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的吩咐,帮他们带孩子,做家务。
我们不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是两个需要仰人鼻息的食客。
而我们用来交换这一切的,是我们唯一的房产,我们最后的尊严。
那一瞬间,王振华家那宽敞明亮的书房,那从窗口望出去的湖光山色,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如果……如果我没有那么早“躺平”。
如果我像王振华一样,退休后也去发光发热,去赚点钱。
哪怕不多,哪怕只是能让我们的养老金更宽裕一些。
我是不是就不用在今天,面对如此屈辱的“方案”?
我是不是就能挺直腰杆,对他们说“不”?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是动摇。
李明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爸,您就当再为了我们,为了您孙子,最后牺牲一次。以后我们肯定好好孝顺您。”
“牺牲”?
“孝顺”?
多么讽刺的词语。
我脑海里开始回放这七年。
七年前,李明结婚,说女方要求必须有婚房。
我和淑琴二话不说,拿出了我们一辈子的积蓄,四十万,给他付了首付。
当时我们想的是,儿子成家立业,我们做父母的,倾其所有也心甘情愿。
五年前,小娟怀孕,说想换辆好点的车,出门方便,也安全。
我和淑琴又拿出了我们准备养老的存折里最后的十万块,给他们添了车款。
当时我们想的是,为了未出世的孙子,花多少钱都值。
这几年,他们的小日子过得“精致”。
小娟的包,几千一个。李明的手机,年年换最新款。
孙子身上的衣服,都是名牌。
而我和淑琴,身上的衣服穿了五六年都舍不得换。去菜市场买菜,为了几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他们每次来,都像领导视察。
“妈,您这菜炒得太咸了,不健康。”
“爸,您别老在外面跟那些老头下棋了,一身烟味。”
他们带孙子来,孙子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我和淑琴跟在后面收拾。他们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头都不抬。
他们管这叫“常回家看看”。
每个月,他们总有各种理由找我们要钱。
“爸,我这个月业绩不好,房贷有点紧张,您先支援一下。”
“妈,小宝的奶粉和尿不湿又该买了,您微信转我点。”
几千,一两千。
我和淑琴的退休金,就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们的小家。
我们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了他们。
我们以为这是爱,是身为父母的责任。
到头来,我们养出的,是一个巨婴,和一个算盘打得精明的儿媳。
他们习惯了索取,习惯了我们的无限付出。
所以今天,他们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打起我们最后容身之所的主意。
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积聚,翻滚,即将喷发。
我猛地推开李明的手。
“你们,给我滚出去。”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决绝。
李明和小娟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和好说话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爸,您……您说什么?”李明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让你们滚出去。”我一字一句地重复,“带着你们的‘宏伟蓝图’,滚出我的家。”
小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们是您的儿子儿媳啊!我们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您的亲孙子!”
“我的亲孙子?”我冷笑起来,“我的亲孙子,首先是你们的儿子!养他,教育他,是你们的责任,不是我的!我养了你们三十年,我的任务,早就完成了!”
“你们自己没本事,没能力,就别把主意打到你爹妈的棺材本上!”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胸腔都在共鸣。
这七年的压抑,委屈,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你们结婚,我掏空积蓄给你们买房!”
“你们生孩子,我拿出养老钱给你们换车!”
“这几年,你们哪个月没从我们这儿拿钱?你们的房贷,你们的消费,你们儿子的奶粉钱,哪一样不是在啃我们的骨头?”
“我们老两口,一个月一万的退休金,被你们啃得只剩下几瓜两枣!我连给自己换一副好点的老花镜都舍不得!你妈跳广场舞的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现在,你们变本加厉,连我们这最后安身的壳子都要扒了去!”
“李明,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配当儿子吗?”
我指着他的鼻子,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李明被我骂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娟却不干了,她把孙子往身前一拉,哭天抢地地撒起泼来。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我们花你点钱怎么了?你的钱不就是留给儿子孙子的吗?难道你还想带到棺材里去?”
“我们懒?我们不上进?李明每天加班到多晚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个家,连自己喜欢的工作都辞了,全职带孩子,我容易吗?”
“现在不就是想让孩子有个好前程,你至于把我们说得这么不堪吗?”
“好啊,你不就是心疼你那套破房子吗?你不就是觉得我们是累赘吗?行,我们走!我们以后再也不登你这个门了!”
她一边哭喊,一边拉着李明和孙子就往外走。
孙子被这阵仗吓坏了,哇哇大哭。
淑琴心疼孙子,赶紧上前去拦。
“小娟,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妈!您别管了!”小娟一把甩开淑琴的手,“您也看见了,你这个好丈夫,是怎么对我们娘俩的!他心里根本就没我们,没这个孙子!”
淑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赶紧扶住她。
看着淑琴眼中含泪,满是哀求和无助的眼神,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知道,她又心软了。
她这辈子,就是这样,为了孩子,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让。
可我不能再让了。
再让下去,我们老两口,就真的要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李明被小娟拽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回头看着我,眼神里有羞愧,但更多的是怨恨。
“爸,我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自私,这么冷血。”
“为了你那点破房子,连亲孙子的前途都不顾了。”
“行,这事我记下了。以后,您二老,就守着这房子过吧!”
他撂下这句狠话,拉着哭闹的妻儿,“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我和淑琴的喘息声,还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那声音,像在为我的晚年,倒计时。
淑琴终于忍不住,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建国……你怎么能这样……那毕竟是我们的儿子啊……”
“你把他骂走了,以后……以后我们怎么办啊……”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李明一家三口决绝离去的背影。
小娟还在抹眼泪,李明铁青着脸拉开车门,粗暴地把孩子塞了进去。
我的心,没有一丝动摇。
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走回淑琴身边,坐下,递给她一张纸巾。
“淑琴,别哭了。”
我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你觉得,就算我们今天答应了他们,卖了房子,以后就会有好日子过吗?”
淑琴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我。
“他们今天能为了孙子上学,逼我们卖房。明天就能为了换更好的车,逼我们去借高利贷。后天,就能为了他们所谓的‘更高层次’的生活,把我们两个老的扔进养老院,然后心安理得地继承我们的一切。”
“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父母,我们是提款机,是垫脚石。”
“这台提款机,现在没钱了,他们就要把机器砸了,看看里面还有没有零件可以卖。”
“淑琴,你醒醒吧。我们养的不是儿子,是一只永远喂不饱的白眼狼。”
我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淑琴哭得更凶了,但这一次,她的哭声里,带上了一丝绝望和清醒。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他毕竟是我们的儿子……”
“从今天起,我们只为自己活。”
我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多年的教学生涯,让我在面对棘手问题时,习惯了冷静分析,寻找解决办法。
愤怒和宣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需要反击,理性的,合法的,让他们彻底死心的反击。
“第一,这套房子,是我们的底线,谁也别想动。”
“这是我们的婚后共同财产,房产证上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从法律上讲,李明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我们处置这套房产。”
“第二,关于钱。从下个月开始,我们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他们。”
“我们的退休金,是我们自己的养老钱。抚养他到大学毕业,资助他结婚买房,我们作为父母的义务,已经超额完成了。现在,轮到他尽赡养我们的义务了。虽然,我也不指望。”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停下脚步,看着淑琴。
“我们要开始为我们自己打算了。”
“打算什么?”淑琴止住了哭泣,眼神里满是迷惘。
“打算怎么过好我们自己的晚年。一个有尊严的,不被任何人绑架的晚年。”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写画画。
我在计算我们每个月的开销,计算我们剩余的存款,计算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几十年的教师生涯,我唯一的技能就是教书育人。
我还能教吗?
我上网查了查,很多教育机构都在招聘退休教师,给孩子们做课后辅导,薪水还不低。
我还查了查老年大学的课程。
书法,国画,摄影……甚至还有智能手机和电脑编程课。
我的心里,那潭死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活水,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淑琴。
“我想出去找点事做。去辅导机构代代课,或者自己开个小班,教孩子们写作文,读古诗。”
“我们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人一躺下,就任人宰割了。”
淑琴愣愣地看着我,半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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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我……我听你的。”
她的眼睛里,虽然还有恐惧,但已经有了一丝光亮。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出奇的安静。
李明和小娟没有再来电话,也没有发微信。
仿佛真的和我们断绝了关系。
淑琴好几次拿起手机,想给儿子打过去,但看看我,又放下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害怕,害怕我们真的成了孤寡老人。
我在网上投了几份简历,很快就收到了面试通知。
一家规模不小的连锁辅导机构,看中了我特级教师的履历,给我开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
我甚至还联系了几个以前的学生,他们现在在各行各业都小有成就。
我没有开口求他们帮忙,只是像朋友一样,聊了聊近况,问了问现在社会上的情况。
他们都很热情,给了我很多建议。
有个做律师的学生,听我隐晦地提了提家里的情况,立刻明白了。
他告诉我:“李老师,您千万要守住自己的财产。亲情绑架在法律面前,是站不住脚的。如果他们再来骚扰,您甚至可以报警。”
“另外,我建议您和师母,可以考虑立一份遗嘱。把财产的归属,提前规划好。这样可以避免以后更多的纷争。”
遗嘱。
这个词,让我心里一震。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我和淑琴,还有一个女儿,李莉。
李莉比她哥哥懂事得多。
她远嫁外地,生活不富裕,但从不向我们开口要钱。
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地给我们买东西。
她也劝过我们,不要太溺爱李明。
“爸,妈,你们这样是害了他。他都多大的人了,还不能自己独立吗?”
当时,我们总觉得她是因为我们没给她买房买车,心里不平衡。
现在想来,真是羞愧。
那个周末,我接到了女儿李莉的电话。
“爸,我哥是不是又找你们麻烦了?”
她的声音很急切。
我心里一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李莉沉默了很久。
“爸,你做得对。”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了,你们不能再这样纵容他了。你们把什么都给了他,他不但不感激,反而觉得是理所应当。”
“你们放心,这件事,我支持你们。我下周末就回来一趟,有些事,我必须当面跟他谈谈。”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我不是孤军奋战。
我还有我的女儿。
周三下午,我正在家里备课,准备去辅导机构试讲。
门铃,突然响了。
我通过猫眼一看,心又提了起来。
不是李明,也不是小娟。
是小娟的父母,我的亲家。
我知道,这是搬救兵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亲家公和亲家母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进门,亲家母就拉住了淑琴的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亲家母啊,你可得评评理。我们家小娟,从小到大我们都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现在嫁到你们家,你看被建国大哥逼成什么样了?天天在家以泪洗面,饭都吃不下。”
亲家公则板着脸,对我说道:“建国大哥,我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但这件事,是不是你做得有点过了?”
“孩子想让孙子上个好学校,有错吗?想换个大点的房子,改善一下生活,有错吗?”
“他们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我们做长辈的,有能力,就应该帮一把。你倒好,不但不帮,还把孩子骂得狗血淋头,要跟他们断绝关系。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他们一唱一和,颠倒黑白。
把李明和小娟的贪得无厌,说成了“有上进心”。
把我的绝地反击,说成了“为老不尊”。
我没有动怒,而是请他们坐下,给他们倒了杯水。
“亲家,亲家母,你们先别激动。”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
“首先,我没有要跟儿子断绝关系。我只是告诉他,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必须学会承担自己的责任,而不是一味地啃老。”
“其次,关于给孙子上学和换房子的事。不是我们不帮,是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账本。
这是我这几天整理出来的。
“亲家,你们看。这是李明结婚这七年,我们给他,或者说给他们小家的所有‘赞助’。”
“婚房首付,四十万。”
“买车,十万。”
“这几年,以各种名目给的现金,我粗略算了一下,不下十五万。”
“加起来,一共是六十五万。”
“我和淑琴,都是普通的退休教师,我们一辈子的积蓄,早就被掏空了。现在每个月就靠那一万块的退休金生活。而这一万块,每个月至少有三四千,是花在他们小家身上的。”
我把账本推到他们面前。
“我们不是银行,我们也会老,会病。我们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亲家公看着账本上那一笔笔清晰的记录,脸色变得很难看。
亲家母却不以为然,“亲家,你算这个账就没意思了。给儿子花钱,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谁家不是这样?”
“是吗?”我笑了,“那我就想问问亲家母,你们给小娟,陪嫁了多少?”
亲家母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
“我们……我们把女儿养这么大,就是最好的陪嫁!”
“说得好。”我点了点头,“我们把儿子养这么大,也尽到了责任。他们结婚,我们没要一分钱彩礼,还掏空家底给他们买了婚房。现在,他们要把我们最后的养老房也卖掉,去满足他们不切实际的虚荣心。亲家,你觉得,这合理吗?”
我转向亲家公,“我知道,您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您自己说,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亲家公沉默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掩饰自己的尴尬。
“那……那也不能把话说得那么绝啊。”他放下茶杯,声音软了下来,“孩子也是一时糊涂。建国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卖房子的事,就算了。但是孙子上学的钱,一年十二万八,你们老两口,总得支持一下吧?”
“你们出个大头,十万。剩下的两万八,让李明和小娟自己想办法。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笑话。
“亲家,你可能没听懂我的话。我的意思是,从今以后,我们一分钱,都不会再出了。”
“不是我们不想出,是我们真的没钱了。”
“而且,我也想通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给他们钱,不如逼他们自己去挣钱。李明三十多岁,身强力壮,小娟也还年轻,他们完全有能力去创造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养老金上。”
“你们!”亲家母气得站了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铁了心一毛不拔了!你这个当公公的,心也太狠了!”
“我狠?”我站起身,直视着她,“如果今天,是我女儿李莉,回来跟我要一百五十万,说要卖了你们的房子去换学区房,你们会同意吗?”
亲家母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你们只会觉得我女儿疯了,是个白眼狼,是个伏地魔。”
“怎么到了你们女儿这里,到了我儿子身上,就成了‘有上进心’,成了‘理所应当’?”
“亲家,做人不能太双标。”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在他们心上。
亲家公的脸,已经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我,会变得如此犀利,如此不留情面。
他拉了一把还要撒泼的亲家母,“行了,别说了!我们走!”
临走前,他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愤怒,有羞恼,还有一丝……不易察acts的忌惮。
他们走后,淑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建国,我刚才,吓死了。”
“别怕。”我拍拍她的手,“以后这种场面,可能还会有。我们只要站得直,行得正,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周六早上,女儿李莉回来了。
她瘦了些,但眼神很亮,很坚定。
一进门,她就给了我和淑琴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妈,我回来了。别怕,有我呢。”
简单的一句话,让淑琴的眼泪又下来了。
这一次,是委屈,也是安慰。
李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放下行李,就卷起袖子开始帮我们打扫卫生。
她把阳台上堆积多年的杂物,分门别类,该扔的扔,该留的留。
她把厨房里油腻的墙壁,擦得焕然一新。
她还给我们俩的手机,都清理了内存,下载了几个实用的APP。
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我心里百感交集。
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以前我总觉得这话有点偏心。
现在我才明白,这件小棉袄,在寒冬腊月里,是多么的温暖。
下午,李莉给李明打了个电话。
“哥,我在爸妈家。你和小娟现在过来一趟,我们开个家庭会议。”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一个小时后,李明和小娟来了。
他们的脸色,比上次还要难看。
看到李莉,小娟的眼睛里立刻燃起了战火。
“哟,这是搬救兵回来了?怎么,嫁出去的女儿,还想回来管娘家的事?”
李莉没有理会她的挑衅,而是指了指沙发。
“坐。今天把你们叫来,就是要把所有事情,一次性说清楚。”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倒出几份文件。
“第一,关于爸妈的房子。”
她把房产证的复印件拍在桌上。
“这套房子,是爸妈的婚后共同财产,产权清晰。你们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他们出售或者过户。”
“如果你们再因为这件事,上门骚扰,甚至威胁,爸妈完全可以报警处理。到时候闹得邻里皆知,脸上难看的,是你们。”
小娟冷笑一声,“报警?他报啊!让警察来看看,儿子想让爹妈过好日子,爹妈却宁愿守着破房子,这叫什么事!”
“是吗?”李莉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录音文件。
里面传出的,正是我和亲家对话的录音。
“……卖房子的事,就算了。但是孙子上学的钱,一年十二万八,你们老两口,总得支持一下吧?你们出个大头,十万……”
亲家公的声音,清晰地在房间里回荡。
小娟的脸,瞬间白了。
李明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是我爸昨天发给我的。”李莉关掉录音,眼神冰冷地看着小娟,“你们的算盘,打得可真精。房子卖不成,就退而求其次,要十万。小娟,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爸妈的主意?”
小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第二,关于钱。”
李莉又拿出一份文件,是我整理的那个账本的复印件。
“这七年,爸妈在你们身上花了六十五万。这笔钱,我们先不追究。但是,从今天起,就像我爸说的,你们一分钱也别想再从他们这里拿到。”
“《宪法》规定,成年子女有赡养扶助父母的义务。你们不但不尽义务,反而常年啃老。从法律上讲,爸妈完全可以起诉你们,要求你们支付赡养费。”
“赡养费?”李明猛地抬起头,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莉,你疯了吧?我爸妈好好的,有退休金,要什么赡养费?”
“他们现在是有退休金。但如果他们病了呢?需要人照顾了呢?需要一大笔医疗费了呢?”李莉步步紧逼,“哥,你敢拍着胸脯说,到时候你会管吗?你连他们现在一个月几千块的生活费都想榨干,我怎么相信你以后会出几十万的医疗费?”
李明再次哑口无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李莉的目光,在李明和小娟脸上一一扫过。
“我今天咨询了律师。爸妈已经决定,立一份遗嘱。”
她拿出两份空白的遗嘱范本。
“爸,妈,你们想好了吗?这套房子,还有你们将来的所有财产,打算怎么分配?”
这话一出,李明和小娟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了我。
那眼神,像两头即将扑食的饿狼。
淑琴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摊牌。
我的决定,将彻底改变这个家的格局。
我迎着儿子儿媳那贪婪又怨毒的目光,缓缓地开了口。
“这套房子,是我和你妈最后的依靠。我们百年之后,它会留给谁,取决于谁在我们晚年,真正尽到了为人子女的责任。”
我顿了顿,看着李莉。
“李莉这次回来,我们商量过了。她愿意每个月,从她不多的工资里,拿出两千块钱,作为我们的赡养费。”
我把“赡养费”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这笔钱,我们可能一分都不会动,会给她存起来。但这个心意,这份责任,我们收到了。”
“所以,我和你妈初步决定。”
我拿起笔,在那份遗嘱范本上,郑重地写下了几个字。
“这套房子,以及我们名下所有的存款、理财产品,在我们百年之后,由女儿李莉,一人继承。”
“轰!”
李明和小娟的脑子里,仿佛有炸弹炸开。
“爸!”李明“霍”地站起来,眼睛血红,“你不能这样!我是儿子!我才是给你家传宗接代的人!你怎么能把房子给一个嫁出去的女儿!”
小娟也疯了一样扑过来,想抢我手里的纸。
“你们偏心!你们从一开始就偏心!就因为她会说好听的,会装孝顺!我们就活该什么都得不到吗?”
李莉一把拦住她,将她推回沙发上。
“嫂子,你冷静点!这是爸妈的财产,他们有权决定给谁!法律都支持!”
“什么狗屁法律!我只知道儿子继承家产,天经地义!”李明彻底失去了理智,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老东西!你太狠了!你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逼你?”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可怕,“李明,逼你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的贪婪,是你自己的不负责任,是你自己的无能狂怒,把你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你以为家产是靠性别继承的吗?错了。家产,是靠责任和情分来继承的。”
“这几年,你对我们有过半分情分吗?你尽过一寸责任吗?”
“你只把我们当成你的血包,你的踏脚石。现在血包要空了,你就想把它彻底砸碎。”
“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把那份写了字的遗嘱范本,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这只是范本。下周一,我会和你妹妹,一起去公证处,做正式的遗嘱公证。”
“从公证生效的那一刻起,这套房子,跟你李明,再也没有一毛钱关系。”
“当然,”我话锋一转,看着他那张因绝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遗嘱,也是可以改的。”
“如果,从今天起,你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扛起你自己的家,孝顺你的父母,关爱你的妹妹。那么,十年,二十年后,我和你妈,或许会考虑,重新修改遗嘱。”
“路,给你留下了。怎么走,你自己选。”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知道,我必须站着。
我不能倒下。
李明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恨意、不甘、和一丝微弱的动摇。
小娟则瘫在沙发上,面如死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李莉站在我身边,像一尊守护神。
她看着她哥哥,眼神里有失望,也有痛心。
“哥,爸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好自为之吧。”
这场对峙,以我的完胜告终。
李明和小娟,像两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走了。
没有摔门,没有放狠话。
只有无尽的颓败和死寂。
他们走后,李莉抱着我和淑琴,三个人哭成一团。
是释放,是委屈,也是劫后余生。
那天晚上,李莉没有走,她睡在了自己出嫁前的小房间里。
我和淑琴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建国,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绝了?”淑琴还是有些不忍。
“不绝。”我握住她的手,“我们只是在教他,我们早就该教他的一课: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理所当然。”
我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李老师,我是王振华。今天听我女婿说,你女儿咨询了他律所的同事关于立遗嘱的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的心情,我理解。”
“说句交浅言深的话,钱财是身外之物,但也是晚年尊严的基石。守好你的基石。另外,我这边有个朋友办的国学馆,缺个讲《论语》的先生,一周两节课,待遇不错,你有兴趣吗?”
我看着这条短信,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夜色深沉。
我仿佛又看到了王振华家那明亮的书房,那开阔的视野。
我后悔吗?
我依然后悔。
后悔我醒悟得太晚,让我的家人,让我自己,承受了这么多本不该有的伤害和屈辱。
但现在,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拿起手机,给王振华回了两个字。
“有。”
我的退休生活,躺了七年。
现在,我决定,站起来,重新开始。
这不是为了赚多少钱,不是为了追赶谁。
而是为了找回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本该有的掌控感和尊严。
我的晚年,或许不会有别墅,不会有保姆。
但它一定会有书香,有尊严,有我和老伴儿相濡以沫的平静,还有女儿温暖的陪伴。
这就够了。
我转头,看着身边已经睡熟的淑琴,她眼角还挂着泪痕,但嘴角,却微微上扬。
我知道,这场战争,我们暂时赢了。
但未来的路,还很长。
李明会就此甘心吗?小娟会善罢甘休吗?亲家那边,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我不知道。
但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自己站不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想踩你一脚。而当你自己坚强地站起来时,整个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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