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终于承认了,他什么都知道。
就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给我擦拭完身体,坐在床边,窗外的闪电把他的脸照得一片惨白。他说,三十年前那封我以为早已烧掉的信,他看过。二十年前,我借口回娘家,实际上去了哪里,他也清楚。
三年来,自从我中风瘫痪在床,他就像一台精准的机器,日复一日地照顾我。翻身、擦洗、喂饭、按摩,每一件事都做得无可挑剔,完美得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护工。我躺在这张床上,像一个活着的秘密,被他无声的、周到的照顾包裹着,几乎要窒息。我以为我把青春里的那些荒唐事藏得天衣无缝,我以为他眼里的温和是出于多年的夫妻情分和一丝怜悯。
原来,我错了。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选择用三十年的沉默,在我的人生里,建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墙。
而这一切的崩塌,是从我儿子和儿媳妇决定搬回来“照顾”我那个下午开始的。
第1章 温水里的刀
瘫痪后的第一千零九十五天,我的世界被精确地划分成以床为中心的几个固定流程。清晨六点,陈建国会准时端着温水进来,用一条柔软的旧毛巾帮我擦脸。水的温度永远是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像他这个人一样,温吞,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执拗。
“秀芝,张嘴。”他一手托着我的后颈,一手拿着勺子,把熬得软烂的小米粥送到我嘴边。
我顺从地张开嘴。小米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胃里暖洋洋的。可我的心,却像浸在冰水里。三年来,我们之间的对话大多如此,简短、实用,像一本护理手册。他从不问我身体麻不麻,心里闷不闷。我也从不问他累不累,烦不烦。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我能看见他额头上新增的皱纹,能看见他给我按摩时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却感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情绪。
年轻时,我不是这样的。我是纺织厂里有名的“一枝花”,爱穿的确良的碎花裙子,头发烫成时髦的波浪卷。追我的人从车间门口能排到厂区大门外。我选择陈建国,是因为他老实、本分,看我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点点怯生生的崇拜。我觉得,这样的男人,能把我捧在手心里一辈子。
婚后的日子的确是安稳的。他是个木讷的男人,在机械厂当技术员,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工资会一分不少地交给我,我做的饭,不管咸了还是淡了,他都吃得干干净净。日子像一杯温开水,解渴,但无味。
第一次犯错,是在一个厂里组织的交谊舞会上。那个男人是隔壁厂的技术科长,姓李,会跳时髦的伦巴,说话风趣幽默。他拉着我的手,在舞池里旋转,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汗水的味道,心里那潭死水,忽然就起了波澜。那段日子,我像着了魔,借口加班,偷偷地和他见了几次面。在那个小树林里,他吻我的时候,我感到了久违的、几乎让我战栗的激情。
那段关系没维持多久,李科长调走了,我也很快冷静下来。我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只是青春里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陈建国那段时间正好在外面学习,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支上海产的“霞飞”牌口红,笨拙地涂在我的嘴唇上,说:“我们秀芝,涂什么都好看。”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发虚的眼神,心里一阵后怕,从此安分了许多年。
第二次,是在我快四十岁的时候。儿子志明上了初中,住校,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陈建国升了车间主任,越来越忙,我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单位新来的大学生小王,会写诗,眼神清澈,总爱找我聊天,说我身上有种“成熟女性的独特韵味”。我沉寂了多年的心,又一次被拨动了。我们没有越过最后的底线,但那些暧昧的信件、公园里的并肩散步,已经足够让我心神不宁。
我把那些信藏在一个旧饼干盒里,后来觉得不妥,趁着一个周末,在厨房里烧掉了。火苗舔舐着信纸,那些滚烫的字句化为灰烬,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和过去做了了断。
从那以后,我彻底收了心,做一个贤妻良母。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儿子培养成才,对陈建国也愈发体贴。我们成了邻里口中的模范夫妻。我时常想,那些荒唐事,就像做了两场梦,梦醒了,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直到三年前,一次突发性的脑溢血,将我彻底钉在了这张床上。我失去了语言能力,半边身体也动弹不得。那一刻,我感觉天塌了。
可陈建国没有倒下。他办了提前退休,遣散了所有想来帮忙的亲戚,一个人扛起了所有。他学着做营养餐,学着按摩理疗,甚至学会了用一根吸管给我洗头。他的耐心和细致,让所有人都感叹我的福气。
我也曾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后半生安分守己的奖赏。可时间久了,我渐渐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他的照顾,太“标准”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他给我翻身,力道精准得像在操作一台机器。他给我喂饭,眼神平静得像在给花浇水。有时候我因为便秘而痛苦得满脸通红,他只是默默地加大按摩我肚子的力度,嘴里说着:“用力,再用力。”那语气,像一个冷漠的教练。
他从不和我进行情感交流。我清醒的时候,他就打开电视,调到我以前爱看的戏曲频道,然后自己去阳台抽烟。我看着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唱段,心里却越来越慌。
这不像夫妻,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赎罪。他在赎什么?还是,在让我赎什么?
我不敢深想。我怕那温水般的照料下面,藏着一把我无法承受的、冰冷的刀。
第2章 不速之客
儿子陈志明和儿媳王慧的到来,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这潭死水。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一进门,王慧就夸张地喊起来:“哎哟,爸,您真是太辛苦了!看看您,都瘦成什么样了!”
陈建国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说:“来就来,还买这些干什么。”
王慧是个精明的女人,在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做销售,嘴巴很甜,心思也活络。她径直走到我的床边,握住我那只有知觉的手,眼眶说红就红:“妈,您受苦了。志明和我商量了,我们不能让爸一个人这么累下去。我们决定搬回来住,一起照顾您。”
我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确实渴望家里能多点人气,另一方面,我又本能地对王慧的热情感到一丝警惕。
志明跟在后面,表情有些复杂。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跟我亲。他走到床边,看着我,低声说:“妈,你别担心,有我们在呢。”
陈建国没说话,默默地去厨房准备晚饭。厨房里传来“当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王慧不停地给陈建国夹菜,嘴里说着各种体恤的话。
“爸,您以后就别这么累了。白天我请个钟点工过来帮忙,晚上我和志明也能搭把手。您年纪也大了,身体要紧。”
陈建国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头也不抬地说:“不用,我一个人行。”
“那怎么行?”王慧的声调高了一点,“您这哪是照顾人,简直是玩命!我们做儿女的,看着心疼啊!再说了,妈这个情况,需要更专业的护理,光靠您一个人,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我躺在房间里,门没有关严,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飘进我的耳朵。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王慧的话,句句在理,却也句句刺耳。在她的描述里,我成了一个麻烦,一个随时可能发生“闪失”的累赘。
“我说了,我行。”陈建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固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能照顾好。”
“爸!您怎么这么犟呢!”王慧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我们不是要跟您抢功劳,我们是心疼您!您看看您这几个月,血压是不是又高了?上次要不是我提醒您去拿药,您都忘了吧?我们搬回来,就是想分担一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干嘛非得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
志明在一旁打圆场:“小慧,你少说两句。爸,小慧也是好意,她没别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王慧的委屈似乎一下子涌了上来,“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爸累倒了,妈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难道到时候都指望我一个人吗?我白天要上班,晚上回来还得伺候一大家子,我不是铁打的!”
话题,终于还是绕到了最现实的问题上。
我闭上眼睛,感觉一阵眩晕。年轻时,我总觉得钱是万能的。我用陈建国交回家的工资,买漂亮的裙子,买时髦的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我觉得,一个女人的价值,就体现在这些地方。现在我才知道,当一个人失去自理能力时,她就成了一个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负担”。
客厅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声音时高时低。我听见王慧提到了“专业护理机构”,提到了“每个月的费用”,提到了“他们的积蓄也不多,还要还房贷”。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最终,是陈建国的一声怒吼结束了这场争论。
“够了!这件事,不用再提了!”我从未听过他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说话,“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志明和王慧回他们房间的声音,接着是轻轻的关门声。
又过了很久,我的房门被推开了。陈建国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烟味。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默默地帮我掖了掖被角。
我能感觉到,他站在我的床边,看了我很久。
那晚,我一夜无眠。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瘫痪,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灾难,它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将整个家庭的平静都打碎了。而那些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暗流和礁石,也开始一点点地暴露出来。
第3章 旧相册里的鬼魂
志明和王慧最终还是住了下来。家里那间常年空着的次卧,很快被他们的东西填满了。日子变得热闹起来,也变得更加拥挤和压抑。
王慧说到做到,真的请了一个钟点工阿姨。阿姨姓张,手脚麻利,但远没有陈建国细心。她给我翻身的时候,会不小心碰到我坏死的肌肉,疼得我直抽搐。她给我喂饭,总是催促着,恨不得三分钟就解决一餐。
陈建国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地看着,只有在张阿姨做得实在不像话时,才会上前接过手,淡淡地说一句:“我来吧。”
张阿姨走后,家里就剩下我们四个人。王慧会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一些公司里的趣闻,或者哪个小区的房价又涨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房间里的摆设,那个红木的五斗柜,那个带雕花的梳妆台,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志明会给我读报纸,大多是体育版的新闻。他读得磕磕巴巴,心思显然不在上面。他总是时不时地看向他父亲,欲言又止。
而陈建国,则把自己关进了阳台。他抽烟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我能看到烟雾从门缝里飘进来,像一只只灰色的、不安的鬼魂。
一个周末的下午,陈建国出去买菜了,王慧在次卧午睡。家里难得的安静。我忽然很想看看以前的照片。我用尽力气,指了指客厅那个高高的柜子,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志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妈,你想看相册?”
我拼命点头。
他从柜子顶上搬下来一个积了灰的木箱子,打开来,里面是好几本厚厚的相册。他把相册拿到我床边,一本一本翻给我看。
照片已经泛黄,但记忆却瞬间清晰起来。有我抱着襁褓中的志明,笑得一脸幸福;有我们一家三口在公园里的合影,陈建国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表情拘谨;还有我穿着碎花裙子,站在厂区门口的照片,那时的我,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骄傲和自信。
“妈,你年轻时候真好看。”志明由衷地感叹。
我的眼眶湿润了。是啊,我也曾那么好看过。
突然,志明翻到一页,停住了。那是一张我在单位联欢会上表演跳舞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穿着红色的舞裙,和一个男同事搭档,笑得灿烂如花。
那个男同事,就是李科长。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妈,这个人是谁啊?看着有点眼熟。”志明指着照片上的李科长问。
我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嗬嗬”声,想让他快点翻过去。
“我想起来了!”志明一拍大腿,“这不是李叔叔吗?我小时候,他还抱过我呢!有一年夏天,爸出差了,你带我去公园,就碰到他了。他还给我买了个风车。”
志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的,我记得那个下午。陈建国去外地学习半个月,我借口带孩子去公园,其实是和李科长约好的。志明手里的风车,就是他买的。我当时还觉得,他很会讨好孩子。
原来,这么多年,我以为被遗忘的细节,都清晰地刻在儿子的记忆里。
“后来怎么没见过李叔叔了?”志明还在自言自语。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那么无忧无虑,那么理直气壮。我不知道,当时拍下这张照片的陈建国,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志明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连忙合上相册。“妈,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我们不看了,不看了。”
他把相册放回箱子,给我掖好被子,又倒了杯水给我。
我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往事,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我想起了那封被我烧掉的信,我想起了那个自称懂我的大学生小王。
有一次,小王送我到家门口,被邻居张大妈看见了。张大妈是个碎嘴的人,第二天就旁敲侧击地问我:“秀芝啊,昨天送你回来的那个小伙子是谁啊?看着挺精神的。”我当时含糊地搪塞了过去。这件事,张大妈会不会也告诉了陈建国?
还有一次,陈建国提前下班回家,撞见我正慌张地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往床底下塞。那里面是小王送我的一条丝巾。我骗他说是单位发的福利。他当时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多问。现在想来,他那平静的表情下,究竟是信任,还是早已洞悉一切的失望?
一个个疑点,像拼图一样,在我脑海里慢慢拼接起来。我惊恐地发现,我自以为是的“天衣无缝”,其实充满了漏洞。
而陈建国,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在他布下的网里,洋洋自得地表演。他从不收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我一步步走向他设定的结局。
这个认知,让我不寒而栗。
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什么不揭穿我?他是爱我,还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我躺在床上,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些问题,一遍遍地凌迟我的神经。
第4章 走廊里的战争
自从看了旧相册,我的精神状态就越来越差。我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年轻时的自己,在两条岔路上不停地奔跑,而陈建国就站在路的尽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有天晚上,我发起高烧,说胡话,把王慧和志明都吓坏了。陈建国倒是很镇定,用酒精一遍遍地给我擦拭身体,又撬开我的嘴,喂了退烧药。折腾到后半夜,烧才退下去。
经过这一场病,王慧的态度彻底变了。她不再伪装温情,脸上的不耐烦和嫌弃,几乎是赤裸裸的。
终于,在一个傍晚,战争爆发了。
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被客厅里传来的激烈争吵声惊醒。我的房门虚掩着,他们的声音像刀子一样,穿透门缝,扎进我的耳朵。
是王慧的声音,尖锐而刻薄:“陈志明,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你看看你爸,都快被拖垮了!你再看看,她现在就是个无底洞!我们到底要填到什么时候?”
“王慧,你小声点!那是我妈!”志明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年轻时候干的那些风光事,你不知道吗?别以为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没听院子里的长舌妇说过!什么纺织厂的‘一枝花’,我看是‘交际花’还差不多!跟这个跳舞,跟那个写信,把我们陈家的脸都丢尽了!现在瘫在床上了,倒让我们一家老小来伺候她!凭什么?”
“你胡说八道!”志明的声音抖得厉害,“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妈!”
“我胡说?你去问问你爸!问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就是个老实人,被人戴了绿帽子还不敢吭声,自己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现在还要搭上自己的晚年,给他这个不守妇道的媳妇当牛做马!我告诉你陈志明,我受够了!这个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躺在床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王慧的话,像一颗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伪装。
原来,邻居们都知道。原来,那些我以为早已随风而逝的流言蜚语,一直都在。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女人。
而我的儿子,我的丈夫,他们这些年,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指指点点中。
我的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被扔在广场中央,任人围观,任人唾骂。羞耻、悔恨、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听见王慧的哭声,歇斯底里:“你打我?陈志明,你为了那么个女人打我?”
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乒乒乓乓,砸碎的不仅是瓷器,还有这个家仅存的一点体面。
就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陈建国回来了。
客厅里的混乱,因为他的出现,戛然而止。我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王慧捂着脸哭,志明红着眼眶,地上一片狼藉。
陈建国没有说话。我听见他把菜篮子放在地上的声音,很轻,却又很沉。
“爸……”志明的声音带着哭腔。
“都回屋去。”陈建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爸,我……”王慧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说,回屋去。”陈建国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脚步声响起,次卧的门被关上了。
整个世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陈建国在客厅里收拾碎片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收拾我破碎不堪的人生。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房门被推开了。
他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傍晚的寒气。他没有开灯,就那么站在黑暗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温和的,也不再是平静的,它像一把手术刀,冰冷、锋利,要将我层层剖开,看到里面最肮脏、最丑陋的灵魂。
我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第5章 雷雨夜的审判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陈建国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还是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空气压抑得让我无法呼吸。我知道,再也躲不下去了。三十年的秘密,三十年的伪装,就在今晚,要被彻底撕碎。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建……国……你……你都知道……是不是?”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这是我瘫痪三年来,第一次说出这么完整的一句话。
他似乎震了一下,缓缓地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又一道闪电亮起,我看见他的眼眶是红的。
“是。”他只说了一个字。
这个字,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为……为什么?”我艰难地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却并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指间反复摩挲着。
“三十年前,我去外地学习,提前一天回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我到家的时候,你不在。我看见厨房的垃圾桶里,有烧了一半的信纸。我捡了起来,上面还有几个字没烧完……‘亲爱的芝’……‘你的吻’……”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我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没声张。我把信纸扔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自己,你只是一时糊涂,你会回来的。”
“后来,志明上初中了。有一天,邻居张大妈拉住我,旁敲侧击地问我,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送你回家。她说,‘建国啊,你可得看好你媳妇,你们家秀芝长得漂亮,心思活络,别让人骗了’。”
他的声音始终很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把一条新丝巾藏在床底下。第二天你上班后,我把它拿了出来。那不是单位会发的款式。我把它又放了回去。”
“我为什么不问?”他像是回答我的问题,又像是在问自己,“我问了又能怎么样?大吵一架?然后离婚?志明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在厂里,别人会怎么看我?一个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的男人?”
雷声在窗外炸响,一声接着一声。
“我选择了最笨的办法。”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假装不知道。我想,只要我不说,只要这个家还是完整的,你总有一天会玩够的,会收心的。我就守着这个家,等你回来。”
“你后来,确实收心了。你对我和志明,都很好。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么假装一辈子。”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有失望,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秀芝,我等了你三十年。我以为,我把你等回来了。可我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这么一个结果。”他指了指我瘫痪的身体,“你躺在这里,动不了,说不了。我每天给你擦身、喂饭,我觉得……我觉得这像一个报应。”
“是我的报应,也是你的报应。”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我张着嘴,想要道歉,想要解释,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原来,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怨。他只是把所有的恨和怨,都压在了心底,用三十年的时间,酿成了一杯最苦的酒。而现在,这杯酒,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喝下去。
他所谓的“照顾”,根本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责任,而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惩罚。他要我活着,清醒地活着,看着他是如何一丝不苟地“伺候”我这个“不守妇道”的妻子。他要我在这种无微不至的折磨中,忏悔我的罪过。
“王慧今天说的话,虽然难听,但有一句说对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这些年,我确实活得像个笑话。”
“我守着一个背叛过我的女人,守着一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家,守着一份可笑的、自以为是的‘体面’。”
“秀芝,我累了。真的累了。”
说完这句话,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我听见大门被打开,又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他走了。
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结束了这场长达三十年的审判,把最终的判决,留给了我一个人。
我躺在黑暗里,任由绝望将我彻底吞噬。
第6章 灰烬中的余温
陈建国一夜未归。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就像我的心情。
志明和王慧从房间里出来,两个人的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他们看到我房间的门开着,愣了一下,随即走了进来。
“妈……”志明的声音沙哑,“我爸呢?”
我摇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王慧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我。昨天晚上她说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去怨恨她。她只是说出了那个最残酷的真相。
家里一片死寂。钟点工张阿姨来了,看见这阵仗,也不敢多话,默默地开始干活。她想给我喂早饭,被志明拦住了。
“我来吧。”志明端过碗,笨拙地用勺子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我嘴边。
他的动作很生疏,粥洒了不少在我的衣襟上。可我却觉得,这碗粥,比陈建国喂的任何一次,都要暖和。
吃完饭,志明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沉默了很久。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这句“对不起”是对昨晚的争吵,还是对我……
“小时候,我其实……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我从来不信。我觉得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谁说你不好,我就跟谁急。”
“昨天晚上……王慧说的那些话,我……我打了她。”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后来爸跟我谈了。我才知道……原来都是真的。”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我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让我的儿子,知道他母亲如此不堪的一面。
“妈,我不怪你。”志明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呢?爸他……他只是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把自己逼得太苦了。”
“他昨晚跟我说,他不是恨你,他是恨他自己。恨自己没本事,留不住你的心。恨自己懦弱,不敢面对现实。”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陈建国会这么想。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强大而沉默的男人,像一座山。我从没想过,这座山,也有脆弱和自卑的一面。
“爸说他出去走走,静一静。他会回来的。”志明安慰我,“妈,你放心。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这个家,不会散的。”
我看着儿子一夜之间仿佛成熟了许多的脸,眼泪流得更凶了。这一次,是感动的泪水。
下午,王慧一个人走进了我的房间。她换了一身衣服,脸上的红肿也消了些。她在我床边站了很久,才小声地开口:“妈,对不起。昨天……是我说错话了。”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我就是压力太大了。”她的眼圈又红了,“看着爸一天天被耗垮,我害怕。我怕志明以后也会变成这样。我怕我自己……老了以后,也变成一个累赘。”
我忽然有些理解她了。她不是恶毒,她只是一个被现实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女人。她的恐惧,真实而具体。
“我跟志明商量了。”她说,“我们还是搬出去住。但是,我们会每天过来看您。钟点工的钱,我们来出。我们也会想办法,劝爸去请一个专业的护工,让他能歇一歇。”
“妈,您好好养病。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她说完,给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心里百感交集。一场如此难堪的家庭风暴,最终却以这样一种方式,走向了和解。我们每个人,都撕掉了伪装,露出了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那些怨恨、恐惧、委屈,在彻底爆发之后,反而有了一丝消解的可能。
傍晚的时候,陈建国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崭新的保温壶,和我用了几十年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走进房间,把保温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就像过去三年的每一天一样。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但他身上的那股冰冷和疏离,似乎消散了一些。房间里的空气,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试了试温度,然后把吸管放到我的嘴边。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鬓边的白发。这个男人,我恨过他,怕过他,也……爱过他。我们的婚姻,充满了谎言、背叛和沉默,但也交织着三十年的柴米油盐,和共同养育儿子的岁月。
那些灰烬之下,原来,还埋藏着一丝未曾熄灭的余温。
第7章 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志明和王慧真的搬了出去,但他们几乎每天下班都会过来。王慧不再说那些让我不舒服的话,她会带一些新鲜的水果,笨拙地榨成汁喂给我。志明则会陪陈建国在阳台上抽烟,父子俩聊的话题,从国际新闻到小区里谁家又换了新车,琐碎而平常。
陈建国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不再只是沉默地照顾我,他会一边给我按摩,一边跟我说起他白天遇到的事。
“今天去菜市场,卖豆腐的老李头问我,你怎么样了。我说,好着呢。”
“楼下那棵桂花树开了,真香。等过两天,我推你下去闻闻。”
“志明那小子,昨天跟我说,想换个工作。我觉得他现在这个挺稳定的,年轻人,就是心不定。”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我知道,他在尝试。尝试着打破我们之间那堵沉默了三十年的墙。
我也在努力回应他。我努力地做康复训练,每天用尽全力去抬那只麻木的手,去尝试着发出更清晰的音节。我的主治医生说,我的求生欲很强,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好。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陈建国推着轮椅,带我到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他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我们看着不远处一群孩子在嬉笑打闹。
“秀芝,”他忽然开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就住在这附近的老房子里。”
我点点头。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房子是租的,家具是捡的。但你从来没抱怨过。”他看着远处,眼神里有种追忆往昔的温柔,“你那时候,总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我有多久,没有听过他说这样的话了。
“我知道,我这个人,闷,不会说话,不懂浪漫。委屈你了。”他轻轻地说,“那几年,厂里效益不好,我压力大,回家就更不爱说话了。我只想着,多挣点钱,让你和志明过上好日子。我……我忽略了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反思”。他没有再提我的过错,而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伸出那只还算灵活的手,颤抖着,覆在了他放在长椅上的手上。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他愣了一下,然后,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温暖。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但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了三十年的鸿沟,虽然没有完全填平,但我们都愿意,伸出手,去拉住对岸的彼此。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语言功能恢复得更好了。我已经能说出一些简单的句子。
一个周末,志明和王慧带着他们刚满周岁的儿子,我的小孙子,回来看我。小家伙虎头虎脑,不怕生,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奶奶”。
我抱着温软的小孙子,看着身边的陈建国,看着满脸笑容的儿子儿媳,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晚上,他们都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陈建国。
他给我擦完身,准备像往常一样去阳台抽烟。
“建……国。”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
我看着他,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帮我把被子掖好。
“都过去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睡吧。”
他没有说“我原谅你”,也没有说“没关系”。但当他说出“都过去了”这四个字时,我知道,这就够了。
人生没有如果。犯过的错,无法抹去。造成的伤害,也永远存在。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满目疮痍之后,选择继续往前走。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一片澄明。
我这一生,爱过虚荣,走过弯路,伤过最爱我的人。如今,我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病床上,却意外地获得了灵魂的自由。
我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却找回了一个破碎但完整的家。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还有多久,但我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会珍惜。珍惜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珍惜他掌心的温度,珍惜他为我熬的每一碗粥。
我欠他一句“我爱你”,也许这一生,都无法亲口说出来了。
但我想,他会懂的。就像过去的三十年,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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