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河诗评：以灵魂低语的方式抵达

以灵魂低语的方式抵达

——对话赵世忠诗歌

丘河

距离虽如一道鸿沟/但我们坚信/没有抵达不了的远方。

——《往昔》

我始终认为，自我、故乡和自然，是诗人灵魂的三大归宿。它们相互交织，共同绘就了诗人三位一体的精神图谱。诗人写诗，一方面为情感宣泄、自我疗愈，另一方面则为精神建构、灵魂寄托。赵世忠的诗，让我再次感受到一位赤子的自我重塑与精神返乡。

一、在理想与现实对抗中抵达自我。

曾经，可能每个人都有过踌躇满志、豪情满怀，都梦想过鹰击长空、仗剑行侠，甚或治国平天下。然而，当我们历经事业和生活的磨砺，才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对普通人而言，莫说建功立业、兼济天下，可能连修身齐家、做个真我都难以如愿。于是，我们迷茫乃至迷失，挣扎乃至躺平，跋涉乃至放逐。然而，对于诗人赵世忠来说，他也曾想过退却、离开甚至躺平，但更多是通过“以脚步写下行走的诗行”，来进行自我审视、诘问、找寻和确认。

以诗进行自我疗愈，让抵达成为可能。诗人在《雨夜成诗》中说：“写诗，是自卑在笔尖游弋/是窘迫与不自信的低语/我只是一堵墙/一面，光鲜地立于人前/另一面，荒凉在时光里叹息/你看不见/因为我处心积虑地伪装”；在《致自己》中说“我以鲜衣怒马伪装/支撑起自己虚伪的尊严/其实内心已经支离破碎/就像一个孤独的旅人//躯壳弄丢了灵魂/在凡尘俗世里苟延残喘/活着，骄傲而卑微/像一条狗”。这种对个体存在状态的隐喻与自嘲，恰是对现实自我的解剖与指认，也正是疗愈之始。很多时候，认识到并不等于就有疗愈的勇气与药方。此时，诗歌只是一个载体和出口，仅供诗人用以情感宣泄、自我安慰或自语自话。就像诗人在《相濡以沫的鱼》中所写“文字成了最后的遮掩/用诗歌解围，相濡以沫，感动自己”；在《失落的诗行》中所说“写诗，或许只是为了/在红尘中，寻找一角把自己安放/而我来此，只为/在迷失之前，瞥见那一瞬的光/在黑暗的宣纸上，氤氲出星火的形状”；在《知己》中所写“我把马桶当作知己/在静谧的夜里/与它倾诉、提问、沉默/悲伤或微笑”。这种状态，几乎是所有诗人自我疗愈的必经阶段。所不同的是，你是将它作为疗愈的终点还是起点，是选择在慰藉中自我麻醉还是决定在对抗中寻找出路。

很显然，诗人赵世忠并未止步于此。他在《疗愈》一诗中写道：“我以针芒刺己，寻找痛点，想疗愈过去//此刻，要活得坚韧/改变不了他人，先将自我疗愈。”自我疗愈不是妥协，而是一种勇气。它需要疗救者在混乱中保持定力，在迷雾中保持清醒，在诱惑中坚守初心，在喧嚣中忍受孤独，在困顿中不言放弃。这一如诗人所言，“世界有些慌乱/而你要保持心灵的澄澈”（《心灵絮语》）；“你眼中的繁华，未必是我的梦/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但不必过分炫耀/或者裹挟我，随你前行/不必相同，也是生命的淡定与从容”（《絮语》）；“喧嚣属于他们，我只想/静静聆听/自己心跳的回响”（《静谧时刻》）；“忘却了归途的方向/热闹，属于他人/我，唯有自己/在岁月的长河里/独自漂泊，寻找那抹微光”（《岁末独白》）；“或许，我们一生都在迷雾中寻找光明/当梦醒来，我们依然在坚持/并且终会在混乱中找到出口”（《梦的迷雾》）。

在对抗与坚守中，构建自我的精神堡垒。面对现实的困境，你要么去适应，要么去改造。若妥协不情愿，改造又无力，那就只能在坚守与对抗中，孤独地构建自我的精神城堡。这个自我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是诗人的精神之我、理想之我与真实之我。它几乎与他人无关，只关乎自己的精神与灵魂。这种对抗可能是疼痛的，因为它纠结、拧巴、孤独，甚至不被理解和认可。诗人赵世忠曾以诗歌《迷途独白：灵魂与驱壳的对峙》和《致爱人·理想与自我》，来表现这种现实与理想的困境：“行走的皮囊与有趣的灵魂/在时间之河里挣扎的躯壳//孤独，或是寂寞//是倾听内心的独舞，还是向往掌声的舞台”，“为心底的尊严，或许还有虚荣/我不愿低头弯腰，双腿微颤/我在挣扎与忐忑间徘徊//我不愿活在他人目光里/却又渴望得到他们的赞许/我在高傲与卑微间徘徊//在理想与现实的拉扯下/不甘却沉沦”。当梦被现实撕扯，当理想在现实里跌落，诗人是清醒的。他清晰地知道“我们如行尸走肉般徘徊/却以虔诚之形象伪装”（《灵魂的呓语》），也异常明白“我的心/漏雨、漏风，黑色的烟烈而浓/在泥泞的道路上，自身难行”（《我在寂静的夜里醒着》），更清楚自己看不清衡量的标尺，不懂察言观色，不够融入和圆润，“讨好的眉眼，遗落在田埂尽头”（《轴》）。因此，自己必须以孤行者的身份，在喧嚣、跋涉、游荡、奔波中，奋力挣扎、建构支点、寻找平衡，以实现情感的寄托、心理的疗愈、精神的救赎与灵魂的安放。

与现实和解，让诗人抵达自我。人是时代之人，梦是现实之梦。冲突与挫败乃人生之常态。作为诗人，他没有选择妥协沉沦，而是主动与现实和解，建构了“适应-超越”的心理正循环。他在诗中写道，“那些被尘世玷污的灵魂/在冰冷中寻回自我//在冰与火的交织中/让心灵找寻那永恒的平和”（《种雪》）；“不纠结于得失，不执着于过往//在静谧的夜，或晨曦微露东方/与自己低语轻谈，寻回梦想与祈望”（《元旦》）；“我们何其有幸，成为独立的生命/在每一个流逝的瞬间/留下活过的印证，享受漂泊的过程”《梦之花·告别》；“在像父母当年一样的年龄/我开始珍惜余下的光阴/珍惜一起走过的日子和陪伴的人”（《大寒》）；“我将重生，筑梦/重塑一个我，向星芒微光”（《重生》）。在赵世忠的诗中，我读到了清醒，更读出了觉醒，读出了拾起与放下，读出了真实的自我。尽管品起来，还不够诗意，但却被诗歌打磨过。尽管他的骨头依然倔强，头颅依然高昂，膝踝依然坚硬，性情依旧孤傲，姿势依旧站立，内心依然滚烫，但他已平和地告诉自己，“真正的清醒/是梦境与现实相融后，光明指引，携手前行”（《梦与醒》），是“凡事尽心，随遇而安不强求”，是不纠缠、不执念，是“把握当下，珍惜自我”，是守本心、做自己，是用灵魂触摸人间。倘若生命是一条河，在湍流中泅渡的诗人，必能游得自洽、自适与自我。

二、在漂泊与归来中抵达故乡。

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对于大部分诗者而言，几乎都躲不开“精神返乡”的话题。诗人马新朝说，诗歌是我生命的灯盏，精神的还乡。作为个体的人，我们最终魂归何处？在中国人的骨子里，归乡即意味着灵魂的归属，意味着不做孤魂野鬼。尤其是当下社会，物质压力、生存困境、文化错位、情感割裂等，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处在逃离、游走、漂泊的状态，处在“肉体在奔忙，灵魂在流浪”的状态。这一如诗人赵世忠在《我是一粒种子》《影子》中所说，“一粒种子，飘落他乡”“我是故乡的影子/在他乡尘土里游荡”。

诗人席勒在《诗歌的力量》一诗中说“诗会引领人们回到往昔幸福的屋檐下，回到自然的怀抱中，回到家。”故乡作为诗人最普遍的精神锚点，既是地理意义上的出生地，又是文化认同和精神寄托的载体。它承载着诗人的童年记忆、家族情感，承载着乡音乡韵、乡人乡情，是诗人的文化根系与情感原乡，更是诗人的灵魂栖所、终极之境。为此，千古以来有多少游子一直奔波在返乡的路上，一生都在追求精神的返乡。诗人赵世忠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他的诗中，你经常会看到父亲、故乡、童年、老院、柳公河、土地、庄稼、种子、麦田、根、烟火等意象，经常会读到旅人、过客、行者，读到跋涉、流浪、奔波、游荡、漂泊等字眼。

海德格尔说：“唯有那些曾在异乡流浪、领悟求索之物本性的人，方可返乡。”从求学到工作，诗人近三十载都在异地他乡打拼，对灵魂漂泊之苦可谓深有感触。正如他在《麦田里的父亲》一诗中所写“我默默地陪着八十岁的父亲/像一个叛徒//我们是土地怀抱里成长的旅人/忘记了归来，却嘶喊着不离不弃”；在《致自己》中所写“我时常梦到故乡的烟火/这是以前所没有过的/究竟是谁在呼唤/还是我已经厌倦了漂泊”，这是不安、是反思，更是愧疚。相对于“是土地的信徒/把虔诚、坚韧刻进了骨头和血液/用一生守护着土地和庄稼”的父亲，诗人更像一个不忠的叛徒，像一个逃离后口是心非的负心人。在《等你》一诗中，诗人写道：“故乡的炊烟，载不动满筐憧憬/我辗转千里/在他乡斑驳的城垣下负重谋生//他乡的奔波，放不下牵绊的灵魂//我是疲惫的旅人/挣扎于生存与灵魂//我于生活的泥沼中挣扎/却总也抵达不了归乡的站台//我于异乡的风中，颤抖念着你的名字/每一颗泪珠都是思念的囚笼/锁着我破碎的心”。从逃离到挣扎，从理想到生存，从奔波到归乡，诗人是矛盾、焦虑的，是无奈、痛苦的。

诗人在《冬日絮语》中写道“我是村庄放出的种子/外表的风光遮掩不住心里的慌/不习惯他乡，回不去心心念念的故乡”；在《皮囊与归途》中写道“城市收留了皮囊，灵魂安放在哪里/……城市是钢筋水泥的堡垒，不断更换着面具/……灵魂从未在此驻足/它收留了我们的皮囊，却没有写下回忆”。在诗人心中，那曾经充满憧憬的城市，是陌生的、坚硬的，成了如今时刻想逃离的地方；而“曾经急切想逃离的地方/如今成了魂牵梦萦的故乡”。“他乡”作为被现代性异化的生存之地，未能给诗人以灵魂栖居之所，有的只是理想的陷落、存在的焦虑、价值感的迷茫。海德格尔说：“唯有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作为未被遮蔽的本源之地的故乡，就成了诗人灵魂归依的最后之所。因为那里有斑驳的院子和老屋，有爷爷奶奶的坟墓；还有爷爷故事里的小麦、杏花、桃红，有母亲的渴望、父亲的期待；更有土地与庄稼的纯粹、少年时的静谧时光，以及蜿蜒成诗人血脉形状的柳公河。

也由此，诗人不止一次地期待返乡。就如诗歌《想念》中所写“在每一个静谧的夜晚/想念如藤蔓/在心底疯长/缠绕着那棵开满回忆的树”；《那年》一诗中的表达“很久未曾归家，对根的眷恋却在心底疯长”；《碎片》中的低语“不若悄悄离去/回到故乡，种上水果和蔬菜/在老院子里，写一首诗/告诉世界，我的根还鲜活在泥土里”；《等春风》中的倾诉“等岁月轮回，我走在冬雪之后/请将我掩埋在故乡的河岸/等风起，等花开/等春风携旧梦，洒落我坟丘”。以上抒写情不可谓不真，意不可谓不切。然而，诗人却又说，“只是我长大了/却走不进去，自己的村庄”（《梦》），“恰似乡村，寂寥无声，早已无处安放记忆里的青春”（《腊月随想》）。究竟是什么阻碍了诗人的返乡之路？是忘记得太多，在遗忘的路上走得太远，还是“我迷失在这纷乱复杂的漩涡/来路早已被尘埃掩埋”（《放逐》），抑或是别离太久，故乡已变了摸样？也许，只有诗人自己知晓。

诗人赵世忠说：“柳公河畔是家园/一畦菜，一池水，一亩田”（《我在山之巅》）。然而，诗人能否实现地理与精神、肉体与灵魂的返乡，做到诗意地栖居，而非一场艰难而徒劳的跋涉。或许，还得由诗人自己来解答。但毫无疑问的是，诗人作为现代性困境的见证者、存在本源的守护者，有必要对漂泊与返乡给出自己的解读，对自我给予准确的定位。在物质与精神的平衡、异乡与故乡的审视、情感与文化的联结间，寻找抵达之径。

诗人在《诗的痼疾》中写道“我抱着她，慢慢站起身/她解决不了饥饿，但我就是想要她活着。”这里，希望借席勒的诗作结：“诗歌会领着漂泊的人/脱离殊风异俗的他乡/恢复幸福的纯洁天真/回到青年时代的草房/不受冷酷的法规羁绊/而在自然的怀中取暖。”当然，还可加上一句：心有根，不流浪；心安处，即吾乡。

附诗歌（选摘）：

《麦田里的父亲》

我站在父亲的土地上，

看着他佝偻着身躯，在田埂上，

迟缓地行走。

麦田没有随着春风返绿，

那些枯黄的叶子，让他脸上写满愁绪。

父亲头发稀疏，在麦田里沉思凝视，

苍老而坚定。他是土地的信徒，

把虔诚、坚韧刻进了骨头和血液，

用一生守护着土地和庄稼。

他扛起沉重的肥料，喘息伴着汗水。

我默默地陪着八十岁的父亲，

像一个叛徒。笔墨无法染绿麦田，

而此刻的我比父亲喘息尤甚。

我们自以为是地俯视着书写文字，

用键盘敲碎稗草，无视犁铧的哭泣。

我们是土地怀抱里成长的旅人，

忘记了归来，却嘶喊着不离不弃。

而父亲是坚定的，在八十岁的年纪，

依然像棵树，站在那里，

守护者他的庄稼，他的土地。

《影子》

我是故乡的影子

在他乡尘土里游荡

流年暗转，繁华落尽

故乡的烙印，深深刻下

异乡的月色

忧伤如薄雾般弥漫

思念的烛火，轻轻摇曳

照亮归途的梦

我是故乡的影子

在异域风霜中伫立

时光侵蚀，岁月斑驳

故乡的情愫，融入骨血

茫茫人海之中

忧伤似细雨纷飞

思念的根须，深深蔓延

缠绕孤独的心

《碎片》

在时间的碎片里

生命被悄无声息地肢解

缠绕的丝网让我却步

已经不想告别

怕惋惜声音的影响去意

不若悄悄离去

回到故乡，种上水果和蔬菜

在老院子里，写一首诗

告诉世界，我的根还鲜活在泥土里

《希望》

一只麻雀

在老家的庭院里

用灰色的喙丈量土地

它希望这是一地的庄稼

譬如谷子或者高粱

而我希望它能够欢快地叫着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在年轮间搬运阳光

父亲希望我能够回到他的身旁

就像少年时候的我

黏着他一样

《等雪》

等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等雪的白覆盖

沟壑、田野、房子和庄稼

等一个银装素裹的画卷

画卷里，你悄然归来

跳跃的炉火，明灭着老屋和你我

我们握手，温酒、烹茶

聊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和诗歌

雪的白纯洁了世界和旧梦

厚雪留人，想要凝固这温暖的时刻

从风华正茂走到霜染了头

举杯敬岁月，让我们还能重逢、拥抱和诉说

《花与你》

你种下的花

已然盛放

而你，消失不见

绚烂的花

如今只剩残香

枯萎

在风中摇晃，脱落

我俯身拾起一瓣

捣碎，研磨，入药

治愈春天里

被思念感染的沉疴

《三月》

桃花咬破了风的指尖

香在枝头打了个旋

你挽半阙月光

唇间颤动着未绽放的花瓣

枝桠间漏下细碎的心跳

你的羞涩，揉碎了一树云霞

花瓣落在掌心，凝成琥珀

那晚，虫鸣凝固在某个瞬间

许多年后

我依然攥着那年的春风

在褶皱里种满桃花

未曾绽放的花瓣，在月光里微笑

赵世忠，1977年7月生，河南虞城人，毕业于洛阳工学院，文旅系统公务员。作品散见于《文旅中国》《青春》《京九文学》《商丘日报》《京九晚报》《木兰文学》《庄周文苑》及黄河诗人、先锋诗刊等网络平台。

丘河，1985年生，二级心理咨询师。中国教育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商丘市诗歌学会副会长。作品收录于《世界现当代经典诗选》《2009年度中国诗人作品选》《中国当代作家研究丛刊》等选本。出版《对话与批评》《善读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