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讲道理的疯子。
厂里那台老掉牙的吊扇,转起来跟快散架似的,呼啦啦地响,可吹下来的风,全是热的。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一张薄薄的,印着黑字的纸。
纸的边角被我的汗浸得有点软,有点皱。
“辞退通知书”那几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烙在我的眼睛里。
经理姓马,我们都喊他马经理。
他坐在那张巨大的、掉漆的办公桌后面,脸上的表情,跟他屁股底下那张硬邦得能硌死人的木头椅子一样,没半点温度。
他的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发出“叩、叩、叩”的声音,像是在给我的人生倒计时。
空气里浮着一股子铁锈和机油混合的老味道,这是我闻了十几年的味儿。
我爸以前总说,这是工厂的魂,是咱们工人的勋章。
可现在,这股味儿呛得我喉咙发紧,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脑子里嗡嗡响,像那台快报废的冲压机。
为什么?
我没犯什么大错。
前两天三号车床的传动轴出了点毛病,是我用我爸教的老法子给捣鼓好的,省了厂里一大笔钱。
他们还表扬我来着。
怎么今天,一张纸就把我打发了?
我看着马经理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嘴唇动了动,声音干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马经理,你认识我爸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它就那么自己从我嘴里蹦了出来,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可怜的期盼。
我爸,李建国,在这厂里干了一辈子。
他是八级钳工,是劳动模范,厂里那面荣誉墙上,他的照片挂在最中间,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睛里全是光。
他把命都留在了这个厂里。
三年前,为了抢救一台被暴雨泡了的进口设备,他倒在了车间里,再也没起来。
整个厂子,谁不认识我爸李建国?
马经理当年,还是我爸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他敲桌子的手指停了。
他抬起眼皮,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黑黢黢的,什么都捞不着。
他看着我,足足看了有十秒钟。
然后,他嘴角扯出一个像是笑,又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你祖宗来了也不怕!”
他一字一顿地说。
“厂子不是我家开的,也不是你家开的。现在讲究的是效益,是减员增效。你,不符合标准。”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了。
那台老吊扇还在呼啦啦地转,马经理桌上的搪瓷缸子,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在光线下刺眼得厉害。
我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腿是软的。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像踩在棉花上。
墙上刷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像一张张衰老而麻木的脸。
我没回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怎么跟我妈说,我爸用命换来的这个工作,被我干丢了。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厂区里晃荡。
高大的烟囱不再冒烟了,听说为了环保,早就停了。
水塔上用红漆刷的“安全生产”四个大字,也褪了色,像个有气无力的口号。
我走到了三号车间门口。
这里是我爸待了一辈子的地方。
隔着落满灰尘的玻璃窗,我能看到里面那些熟悉的机器。
它们像一头头沉默的钢铁巨兽,趴在那里,身上落满了时间的灰。
我看到了那台冲压机,我小时候最喜欢爬到上面玩,我爸总是一边骂我“小兔崽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下来,他手上的机油味,比什么都好闻。
我看到了那台车床,就是前两天我修好的那台。
它现在正安安静静地待着,像个懂事的孩子。
我的眼睛有点模糊。
我爸的脸,马经理的脸,那张辞退通知书上的黑字,在我眼前交替出现。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爸是马经理的师傅,他怎么能……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小峰,怎么还不回家?”
是王叔,厂里的老师傅,也是我爸最好的哥们儿。
他手里提着个饭盒,头发花白,身上的蓝色工装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我转过身,没说话,只是把那张捏得快烂掉的纸递给了他。
王叔接过去,凑到眼前,眯着老花眼看了半天。
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妈的……老马这是昏了头了!”王叔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
“走,找他算账去!他忘了你爸是怎么走的了?忘了当年是谁把他从一个毛头小子教成技术骨干的了?”
王叔拉着我的胳膊就要往办公楼走。
我拽住了他。
“没用的,王叔。”我的声音嘶哑,“他说,这是厂里的规定。”
王叔的胳膊垂了下去。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悲凉。
“唉……这世道,变了。”
那天晚上,我和王叔在厂门口的小饭馆里,喝了很多酒。
是那种最便宜的白干,喝一口,从喉咙烧到胃里。
王叔说了很多我爸的旧事。
说我爸当年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累倒在车床边上。
说我爸为了帮厂里省钱,自己画图纸,带着几个老师傅,硬是把一台报废的机器给修好了,那台机器现在还在用。
说我爸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好摆弄这些铁疙疙瘩。他说,这些机器,都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就听你的话。
王叔喝得满脸通红,眼泪混着酒,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下来。
“小峰啊,你爸……是个好人。他这辈子,没亏待过任何人,就是亏待了他自己,亏待了你和你妈……”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酒是辣的,可我的心,是苦的。
我爸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笑着,还是荣誉墙上那张照片的样子,眼睛里有光。
他说:“小峰,好好干,别给爹丢人。”
爹,我给你丢人了。
我把你的铁饭碗,给砸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我妈看我情绪不对,问我怎么了,我只说厂里放假。
她信了。
她身体不好,我不敢告诉她真相。
我每天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片斑驳的石灰,像一张巨大的、没有表情的脸,嘲笑着我的无能。
我一遍遍地想马经理说的那句话。
“你祖宗来了也不怕!”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上。
我不信。
我不信他对我爸没有一点情分。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
一个星期后,我憋不住了。
我换上我爸留下的那件最干净的工装,又去了厂里。
我没去找马经理。
我直接去了三号车间。
车间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更安静了。
很多机器都停了,上面盖着防尘布。
几个老师傅聚在一起抽烟,脸上都是愁云惨雾。
看到我,他们都愣了一下。
“小峰?你……”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到那台我修好的车床前。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凉的金属外壳。
就像在抚摸一个老朋友。
“它怎么样?”我问。
一个老师傅叹了口气:“好是好,就是……唉,没活儿干了。厂里接不到订单,这些机器,早晚都得成一堆废铁。”
另一位师傅说:“听说,厂子要被外面的大老板承包了,到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估计也得跟你一样,回家抱孙子去。”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原来是这样。
厂子不行了。
所以才要裁员。
所以,马经理才那么绝情。
可为什么是我?
就因为我年轻,没家累?
还是因为,我爸不在了,没人给我撑腰了?
我站在车床前,站了很久。
心里像堵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扳手。
很旧了,手柄上的胶皮都磨光了,露出里面乌黑的金属。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
他说,这是他的“吃饭家伙”,是他的“传家宝”。
我拿着这把扳手,走到车床的操作台前。
我闭上眼睛,我爸当年教我技术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小峰,你看这里,这个齿轮的间隙,要用手去感觉,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心要静,手要稳。机器跟人一样,你得懂它,它才肯为你卖力。”
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
我开始动手,拆卸车床的几个关键部件。
那几个老师傅都围了过来,惊讶地看着我。
“小-峰,你这是干啥?”
“别乱动!这可是好不容易修好的!”
我没说话。
我的手很稳,动作很熟练。
拆下来,清洗,上油,再重新装回去。
每一个螺丝,每一个卡扣,都严丝合缝。
这是我爸教我的“大保健”法。
他说,机器跟人一样,不能光等它坏了再修,得时常保养,才能用得长久。
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
汗水湿透了我的工装,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冰冷的机身上。
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感觉,我爸就在我身边看着我。
他的目光,温暖而有力。
当我把最后一个螺丝拧紧,直起腰的时候,我看到马经理就站在我身后。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他还是那副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西装,看起来不像厂里的人。
其中一个胖胖的,挺着个啤酒肚,正指着车床,跟马经理说着什么。
马经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
我迎着他的目光,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劲儿。
我拍了拍车床,大声说:“马经理,这台老伙计,我给它做了一次保养。只要按时维护,它再用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那几个老师傅都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赞许。
马经理身后的那个胖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又看了看那台焕然一新的车床。
马经理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他只是挥了挥手,让我走。
我走了。
这一次,我的脚步,不再是软的。
我不知道我做这些有什么用。
或许什么用都没有。
我只是想告诉他,告诉我爸,也告诉我自己。
我,李建国的儿子,不是个废物。
我爸教给我的手艺,我没有忘。
从那天起,我没再去厂里。
我开始找工作。
九八年,工作不好找。
尤其是我这种,除了会摆弄机器,什么都不会的人。
我跑了很多地方,碰了很多壁。
有的嫌我没学历,有的嫌我没经验。
我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心里的火,也一点点被现实浇灭。
那天,我路过一个废品收购站。
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看到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鼓风机。
老板说,这是从一个倒闭的厂子收来的,电机烧了,当废铁卖。
我蹲下来,仔细地看着那台鼓风机。
它的构造,跟我爸当年修过的一台很像。
我心里一动。
我问老板,这堆废铁怎么卖。
老板报了个价。
我咬了咬牙,把我身上最后一点钱,都掏了出来。
我把那堆“废铁”拖回了家。
我妈看到我拖着一堆破烂回来,气得差点犯病。
“你这孩子,疯了是不是?!”
我没法跟她解释。
我把自己关进了院子里那间废弃的小柴房。
那是我爸以前的“工作室”。
里面堆满了他用过的工具,还有各种各样的零件。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机油味。
我打开灯,开始对着那堆废铁,埋头苦干。
我把电机拆开,里面的线圈果然烧得一塌糊涂。
我按照记忆里我爸的样子,一点点地把烧坏的线圈拆下来,再用买来的新铜线,一圈一圈地重新绕上去。
这是个精细活儿,也是个累活儿。
我的眼睛看得发酸,手指被铜线勒出一道道血痕。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可是一闭上眼,我就看到我爸。
他站在我面前,皱着眉头说:“这点困难就怕了?没出息。”
我又重新睁开眼,继续干。
一个星期。
整整一个星期。
我吃住都在那间小柴房里。
饿了就啃两个馒头,渴了就喝口凉水。
我整个人又脏又臭,像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我妈在外面哭着求我开门,我不敢开。
我怕我一开门,就再也提不起劲儿了。
终于,在第七天的晚上,我把最后一根线接好。
我合上电机的外壳,接上电源。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开关。
“嗡——”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鼓风机,平稳地转了起来。
风,从出风口吹出来,带着一股新生的力量,吹乱了我的头发。
成功了。
我成功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我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委屈。
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感觉我爸就在我身边,他拍着我的肩膀,咧着嘴笑。
那笑容,跟荣誉墙上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把修好的鼓风机,用三轮车拉到了市里的机电市场。
我找了块纸板,写上“专修各种电机”,立在车子旁边。
一开始,没人理我。
他们看我年轻,又看我那辆破三轮,都以为我是骗子。
直到一个饭店老板,抱着一台不转的排风扇,死马当活马医地找到了我。
我当着他的面,半个小时,就把风扇修好了。
老板很高兴,给了我五十块钱。
那是九八年的五十块钱。
是我凭自己的手艺,挣来的第一笔钱。
我捏着那张热乎乎的票子,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我的生意,就这么开张了。
我的名声,靠着口碑,一点点地传开了。
“哎,你知道吗?市场那边有个小伙子,修电机可厉害了,什么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能给你弄好。”
“是吗?这么神?”
“可不是嘛,听说是个老师傅的传人,手艺好,人也实诚,收费不贵。”
我的小柴房,成了我的“公司”。
我的那辆破三轮,成了我的“工程车”。
我每天早出晚归,奔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虽然累,但我心里踏实。
我靠我的手,吃饭。
我没给我爸丢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转眼,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
雪下得很大,把整个世界都染白了。
一天下午,我正在柴房里修一台水泵,王叔突然找来了。
他冻得满脸通红,眉毛上都挂着霜。
“小峰,快,跟我去趟厂里!”他一进门就急匆匆地说。
“怎么了,王叔?”
“厂里那台德国进口的精密镗床,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台镗床,是厂里的宝贝疙瘩,当年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
我爸在世的时候,就他一个人会伺候。
他走后,厂里请了德国专家来培训,可那些年轻技术员,还是玩不转。
“坏了就修啊,找我干嘛?我都不是厂里的人了。”我淡淡地说,手里的活儿没停。
那句“你祖宗来了也不怕”,还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
“修不了!”王叔急得直跺脚,“请了好几个专家都束手无策!说是控制器的主板坏了,得从德国重新订购,一来一回,至少得三个月!可厂里等不及啊!跟南方签的那笔大订单,就指着这台设备赶工期呢!要是违约了,厂子就彻底完了!”
我的手,停住了。
我抬起头,看着王叔。
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全是恳求。
“小峰,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那毕竟是你爸待了一辈子的地方啊!里面还有你那么多叔叔伯伯,厂子要是倒了,大家伙儿可就都没饭吃了!”
我的心,乱了。
我恨马经理,恨他当初的绝情。
可我……我恨不了那个厂子。
那里有我整个童年的记忆。
那里有我爸奋斗一生的心血。
我爸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厂子,就是咱们的家。”
我沉默了很久。
最后,我放下手里的工具,站了起来。
“走。”
我跟着王叔,再次踏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大门。
厂里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加萧条了。
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寒风卷着雪花,呜呜地刮着。
我们直接去了精密车间。
车间里,围了一圈人。
马经理,还有那几个厂领导,都在。
他们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阴沉。
那台德国镗床,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安静地趴在那里。
旁边站着几个金发碧眼的德国专家,正摊着手,说着我听不懂的鸟语。
看到我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有惊讶,有疑惑,有不屑。
马经理看到我,也是一愣。
他的嘴唇动了下,但什么也没说。
他的脸色很憔悴,眼窝深陷,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了。
一个厂领导皱着眉头问王叔:“老王,你把他叫来干什么?胡闹!”
王叔梗着脖子说:“张厂长,小峰是他爸亲手教出来的,这台设备,他爸最熟!让他试试,说不定有办法!”
“笑话!”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嗤笑一声,“德国专家都没办法,他一个被辞退的临时工,能有什么办法?”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的议论声。
我没理他们。
我走到那台镗床前。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它的操作面板上。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我闭上眼睛。
我爸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小峰,记住,越是精密的设备,性子越娇贵。你得像对待姑娘一样,摸清它的脾气。”
“它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震动,都是在跟你说话。你要学会听。”
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
“我要看图纸。”我对马经理说。
马经理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他没有犹豫,对旁边的人说:“去,把这台设备所有的技术资料,都拿过来。”
图纸很快就拿来了。
厚厚的一大摞,全是德文。
我看不懂。
但我看得懂那些电路图,那些机械结构图。
我爸从小就教我看这些。
他说,这些图纸,就是机器的“家谱”和“病历”。
我把图纸一张张铺在地上,趴在上面,一张一张地看。
所有人都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间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翻动图纸的沙沙声。
我完全沉浸在了那些复杂的线条和符号里。
我仿佛能看到电流在电路板上如何奔跑,能听到齿轮在哪个位置咬合得不顺畅。
我爸说过,顶尖的钳工,靠的不是眼睛,是脑子,是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站了起来。
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看图,布满了血丝。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我说。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连那几个德国专家,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是伺服驱动模块的电源管理芯片,出了故障。”我指着图纸上的一个点,“它的一个引脚,有虚焊。平时看不出来,但一旦设备高负荷运转,温度升高,就会导致接触不良,系统报错。”
“不可能!”那个年轻的技术员立刻反驳,“我们用万用表测过了,所有电压都正常!”
“常规的测量方法,是测不出来的。”我摇摇头,“必须在通电运行的状态下,用示波器去抓取瞬间的波形,才能发现问题。”
那个德国专家听了翻译后,眼睛一亮,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翻译说:“他说,理论上,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马经理看着我,沉声问:“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我狂。
是因为,三年前,这台设备出过一模一样的毛病。
当时,是我爸,花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了这个隐藏得极深的故障点。
他当时就跟我说过,这是这台设备的“先天心脏病”,早晚还会再犯。
他还把解决方案,详细地画在了他的工作笔记上。
那本笔记,现在就在我的脑子里。
马经理和我对视了很久。
他的眼神里,有挣扎,有怀疑,但最终,变成了一种决然。
“好!让你修!如果修不好,我跟你一起滚蛋!”他对身后的厂领导说。
整个车间,一片哗然。
我没有再说话。
我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
“给我一套工具,最小号的烙铁,还有一架显微镜。”
工具很快准备好了。
我在那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电路板前,坐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显微镜下,那个比头发丝还细的芯片引脚。
我的手,握着烙铁,稳得像一块石头。
汗水,从我的额头渗出,顺着鼻尖,滴了下来。
可我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爸,就在我身后。
“滋——”
一声轻微的声响。
一缕青烟。
我抬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了。”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马经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开机!”
操作员按下了启动按钮。
设备发出平稳的嗡鸣声,显示屏上的故障代码,消失了。
绿色的运行指示灯,亮了起来。
“动了!动了!”
“天哪!真的好了!”
车间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那些老师傅们,冲过来,把我高高地抛向空中。
他们的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激动。
我看到王叔,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靠在墙角,哭得像个孩子。
我从人群中下来,一眼就看到了马经理。
他站在那里,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睛,红了。
那晚,厂里破天荒地在食堂摆了庆功宴。
马经理端着酒杯,走到了我面前。
他给我满满地倒了一杯酒。
“小峰,”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一杯,我敬你。”
他一仰头,把一杯白酒,全干了。
然后,他又倒了一杯。
“这一杯,我替全厂的兄弟姐妹,谢谢你。”
他又干了。
他还要倒第三杯。
我按住了他的手。
“马经理,你到底为什么要辞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我心底的问题。
周围的喧闹,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们。
马经理沉默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包烟,抖着手,抽出一根,点上。
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因为,你爸。”他终于开口了。
我愣住了。
“你爸临走前,把我叫到病床前,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小马,我这辈子,对得起厂,对得起师傅,可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峰这孩子。’他说,他不想让你走他的老路,一辈子守着这些铁疙疙瘩,一身的毛病,最后,还把命搭进去。”
“他说,小峰聪明,手艺也好,可就是性子太实,太像他。他怕你留在这个没落的厂子里,把一身的本事,都给耽误了。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你‘赶’出去。让你到外面去闯,去见见世面,去过更好的日子。”
马经理的声音,哽咽了。
“我答应了他。可是,我怎么开口?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是烈士的后代,我怎么能把你赶走?我拖了三年。直到厂子真的撑不下去了,要大裁员,我知道,不能再拖了。”
“那天,你问我,认不认识你爸。我怎么会不认识?他是我师傅!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可我只能咬着牙,说出那句混账话。我想让你恨我,恨这个厂子,让你断了念想,了无牵挂地走。”
“小峰,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师傅……”
马经理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当着全厂人的面,眼泪流了下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爸……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是我爸给了我一个铁饭碗。
没想到,他留给我最后的安排,竟然是亲手打碎它。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酒,又辣又涩,可流进心里,却是暖的。
那笔订单,厂里如期完成了。
厂子,活了下来。
我没有回厂里上班。
马经理找我谈了好几次,说要给我恢复职位,给我提干。
我都拒绝了。
因为我明白了。
我爸,还有马经理,他们是想让我飞得更高。
我用修好那台镗床拿到的奖金,还有王叔和几个老师傅凑给我的钱,租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自己的机电维修店。
店名叫,“建国机电”。
开业那天,马经理带着厂里的领导班子,都来了。
他们送来一个巨大的花篮。
马经理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峰,好好干!别给你爸丢人!”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从修电机,到维修各种大型设备,再到后来,我自己开始尝试设计和改造一些非标自动化设备。
我吃了很多苦,也走了很多弯路。
但每次遇到困难,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爸,想起他的那本工作笔记,想起他教我的那些话。
我感觉,他一直都在。
几年后,老工厂还是没能撑住。
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它像一艘破旧的巨轮,最终还是沉没了。
厂区被夷为平地,盖起了一栋栋崭新的商品房。
我开车路过那里,看着那些高楼,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又过了很多年。
我的公司,已经成了行业里小有名气的企业。
我有了自己的工厂,自己的研发团队。
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捏着辞退信,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了。
一天,我的秘书告诉我,有位叫马建军的老先生,想见我。
我在会客室里,见到了他。
他老了很多。
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
他就是马经理。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厂里那块荣誉墙,拆的时候,我把它留下来了。”他从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相框。
相框里,是我爸那张熟悉的笑脸。
照片有些泛黄,但那眼睛里的光,一点都没变。
“我想,这个,还是应该由你来保管。”他把相框,推到我面前。
我的手,抚摸着相框冰凉的玻璃。
“马叔,”我改了称呼,“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沧桑,也有释然。
“退休了,还能怎么样。每天养养花,溜溜鸟。就是有时候,还会梦见在车间里,听着机器响,闻着机油味。那日子,踏实。”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过去,聊现在。
聊那些已经消失在记忆里的人和事。
临走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我的现代化工厂,那些全新的数控设备,那些穿着整洁工装的年轻工人。
他喃喃地说:“师傅要是能看到今天,该有多高兴啊……”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送走马叔,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我看着我爸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永远那么年轻,笑得那么灿烂。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一个人的生命,会结束。
一个工厂的时代,会落幕。
但有些东西,是不会消失的。
比如,一种精神。
一种叫做“工匠”的精神。
它是我爸,是马叔,是千千万万个像他们一样的工人,用一生的汗水和心血,传承下来的。
它刻在那些冰冷的机器里,也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的工厂上,给每一栋建筑,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爸的故事,结束了。
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会带着他的精神,一直走下去。
走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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