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凡人,总爱怨天尤人。顺遂时,便说自己洪福齐天;坎坷时,便怨老天爷不开眼,命不好。
可在那些真正通晓“规矩”的老人看来,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顺”与“坎”?
所谓命运,不过是仙人摆在路上的一个个“小考验”。
有人走过去了,一路坦途。
有人绕开了,或是被绊倒了,便一生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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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顺天这人,真是应了他的名字,一辈子活得“顺天应时”。
他家是镇上的中等人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他就是运气好。
小时候上山掏鸟蛋,别人摔得头破血流,他总能稳稳当当,还能顺手摸到一窝最肥的。
下河摸鱼,别人空手而归,他随手一捞,必定有两条大鲤鱼撞进他怀里。
读书不多,勉强识字,可偏偏他猜题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成年后,他学着做点小买卖,更是顺得邪乎。
有一年镇上大旱,所有人都觉得糟了,米价要涨。
李顺天却觉得,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他没去囤米,反而提前加固了自家的院墙,又在后山挖了几条排水沟。
旁人都笑他傻,旱得地都裂了,还防什么涝。
结果,秋天一场连绵暴雨,山洪下来,半个青石镇都淹了。
唯独他家,地势本不高,却因那几条新挖的沟渠,分走了水势,连地窖都没进水。
镇上的富户王员外,家里的珍奇古玩泡了大半,急得跳脚。
李顺天因为提前做了准备,还顺手帮邻居抢救了不少家当,在镇上落了个“好人”的名声。
王员外感激他,见他宅子没受损,便做主将自家南边的一间铺面,半卖半送地给了他。
李顺天拿着铺面,也不知道做什么。
他寻思着,水灾过后大家缺吃少穿,就开了个杂货铺。
别人开铺子,精打细算,他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伙计多算错了账,他也不骂,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乡里乡亲的。”
可偏偏,他的铺子就是生意好。
大家都说:“李顺天这人,老天爷赏饭吃。”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个“顺”字。
02.
与李顺天截然相反的,就是赵逆流。
赵逆流这名字,仿佛也是个谶语。
他活得太“逆”了。
他和李顺天同年同月同日生,家境也差不多。
可他从小就倒霉。
上山掏鸟蛋,他专挑树枝结实的爬,结果回回都踩断。
下河摸鱼,他专挑水浅的地方,结果次次都踩进淤泥,拔不出腿。
他比李顺天读书用功,脑子也更灵光,可每次考试,他准备得最充分的策论,偏偏那年就不考。
他总觉得,老天爷在处处跟他作对。
成年后,他学着做买卖,更是赔得一塌糊涂。
那年大旱,他脑子转得快,心想米价必涨。
他砸锅卖铁,又借了银子钱,高价囤了一大批粮食,准备大赚一笔。
他得意洋洋,觉得自己这回总算要翻身了。
结果,朝廷直接开仓放粮,赈灾的官粮源源不断运进青石镇,粮价一落千丈。
赵逆流的米,全砸在了手里,赔得血本无归,还背了一屁股债。
等到秋天那场大雨,他的房子因为没钱修缮,本就漏雨。
山洪一来,他家是镇上第一个被冲垮的。
他抱着门板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才捡回一条命。
他眼睁睁看着李顺天因为“傻人有傻福”,得了王员外的铺面,开起了杂货铺。
赵逆流气得牙根痒。
“凭什么!”
“他李顺天哪里比我强?他就是个稀里糊涂的傻子!”
“老天不公!贼老天!”
赵逆流逢人就抱怨,见人就诉苦。
他怨天、怨地、怨父母没给他生个好时辰。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苦,都是李顺天那个“顺”字给克的。
镇上的人渐渐也烦他,见他都绕着走。
赵逆流变得更加孤僻、怨愤,整日唉声叹气,在镇子口那棵老槐树下,一坐就是一天。
他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03.
青石镇的“为什么”,在那个初夏,等来了一个可能揭开答案的人。
这天,镇子口的三清观,来了一个老道士。
这道观本已破败多年,只有一个老掉牙的庙祝守着。
老道士一来,也不修殿宇,也不塑金身。
他就在道观门口摆了个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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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抽签,不算命,不卖符水。
摊子上只摆着一个牌子,写着四个字:“指点迷津”。
怎么个指点法呢?
你给他一个白面馒头,他听你诉苦,然后给你“指点”一句。
镇上的人都觉得这老道士是个骗子。
有那好事者,拿了个馒头去。
“道长,我家婆娘凶得很,咋办?”
老道士闭着眼,啃了口馒头,说:“她骂你,你便笑。”
那人回去试了试,被婆娘打得更狠了。
“道长,我儿子不爱读书。”
老道士又啃了口馒头:“你比他读得更响。”
那人回去试了,儿子嫌他吵,跑去网吧了。
一来二去,大家都觉得这老道士就是个混吃混喝的。
只有赵逆流,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把家里最后一点面,蒸了两个结结实实的白馒头,双手捧着,去了三清观。
他“扑通”一声跪在老道士面前,声泪俱下。
“道长!求您救我!”
他把自己的苦,自己的怨,自己如何被李顺天“克”住,全都倒了出来。
他说了足足一个时辰,说到口干舌燥,声嘶力竭。
老道士就那么听着,也不打断,只是慢慢地吃着那两个馒头。
等赵逆流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老道士把最后一点馒头渣咽下去,抹了抹嘴。
他睁开眼,那双眼睛,清澈得吓人。
“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赵逆流急忙发誓。
“好。”老道士点点头。
“你的苦,不在命,不在天,也不在那个李顺天。”
赵逆流一愣:“那在哪?”
老道士指了指他的心口:“在你这里。”
“你怨气太重,遮了天光。”
赵逆流急了:“道长,我不怨,我能不怨吗?换作是您……”
老道士摆摆手:“老道我一无所有,换无可换。”
他站起身,从观里拎出一个破旧的木桶和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
“这,是给你的法子。”
赵逆流大喜,赶紧磕头:“请道长指点!”
老道士说:“你回家去,把这桶放在你院子里。”
“从明日起,你每在心里怨恨一次,或骂一次老天,或嫉妒一次李顺天,你就往这桶里,倒一碗水。”
赵逆流傻眼了:“道长……这就是妙法?倒水?”
“对。”
“倒满了呢?”
“倒满了,你再来找我。”老道士说完,闭上眼,不再理他。
赵逆流一肚子疑惑,但看着老道士那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也不敢多问。
他咬咬牙,心想:“不就是倒水吗?我到!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他拎着空桶和破碗,回了家。
04.
赵逆流真的开始倒水了。
第一天。
清早,他刚起床,听见隔壁李顺天的婆娘在院子里喊:“当家的,王员外又送了两斤好茶叶来!”
赵逆流心里“咯噔”一下。
“哼,王员外的茶叶,还不是拿我们这些灾民的血汗换的!李顺天这傻子,就配喝这种不义之茶!”
他想完,赶紧拿起碗,舀了一碗水,“哗”一下倒进桶里。
上午,他扛着锄头准备去租种的薄田里看看。
路过镇口,看见李顺天的杂货铺新到了一批绸缎,围满了人。
“这傻子,运气真好,连绸缎庄的门路都能摸到!”
“哗”,又是一碗水。
中午,他回家啃窝头,又听见隔壁飘来肉香。
“狗日的李顺天,天天吃肉!也不怕遭天谴!”
“哗!”
“哗!”
“哗!”
第一天还没过完,那只半人高的木桶,竟然满了。
赵逆流看着满满一桶水,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我怨了这么多回?”
他不敢去见老道士。
他把水倒了,咬着牙想:“明天,我一定少怨几句。”
第二天。
赵逆流特意不出门,在家编草鞋,眼不见心不烦。
可他安静不下来。
他听到镇上有喜乐声。
他竖起耳朵听。
邻居路过他家门口,高声议论:“听说了吗?李顺天那铺子,被县太爷的师爷看中了!说要跟他合伙,把买卖做到县城去!”
“哎哟,这李顺天是祖坟冒青烟了!”
赵逆流手里的草绳“啪”一声就断了。
“凭什么!县太爷的师爷?那不是官商勾结吗!这世道,没天理了!”
“哗!”
“哗!”
“哗!”
他又开始倒水。
第二天,又是满满一桶。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赵逆流倒了七天的水。
每天都是满满一桶。
他变得魔怔了。
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盯着那只桶,告诫自己:“今天不许怨!”
可那怨气,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怎么也断不了根。
他一听到“李顺天”三个字,就控制不住。
半个月后,赵逆流瘦得脱了相。
他不是累的,是“怨”的。
他拎着那只破碗,披头散发地冲到了三清观。
“道长!道长!”
他“噗通”跪下,嚎啕大哭。
“道长,我做不到啊!我这水,倒不完啊!”
“我心里堵得慌!我一想到李顺天,我就……我就想把那桶水泼他脸上去!”
“这法子没用!没用啊!”
老道士这半个月,也没闲着。
李顺天也来过。
李顺天不是来求“法”的。
他是看老道士可怜,道观破败。
他送来了十袋白面,还有两床新被褥。
李顺天乐呵呵地说:“道长,您一个人住这儿冷清,天凉了,盖厚实点。这面您先吃着,吃完了我再给您送。”
老道士问他:“你不求点什么?”
李顺天一愣,挠挠头:“求啥?我挺好的啊。风调雨顺,吃喝不愁。道长您保佑镇上大家平安,就算保佑我了。”
老道士收了东西,只说了一个字:“善。”
此刻,看着脚下痛哭流涕的赵逆流。
老道士叹了口气。
“痴儿,你那桶水,本就不是让你倒完的。”
“那是让你看看,你心里到底装了多少怨毒。”
“你每日倒水,怨气不但没少,反而越积越深。”
“你只看到了李顺天的‘顺’,却没看到他送来的那十袋面。”
赵逆流猛地抬头:“十袋面?他……他给你的?”
“是。”
赵逆流不服气:“他那是假慈悲!他有钱,十袋面算什么!他是做给全镇人看的!”
老道士摇了摇头。
“他送面来时,是后半夜,一个人扛来的。”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他人。”
赵逆流彻底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李顺天就是个靠运气的傻子,所有好事都是天上掉的。
可他……他竟然会半夜摸黑给一个“骗子”老道送面?
赵逆流的信仰,在那一刻,有点崩塌了。
他呆呆地问:“道长,那……那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李顺天他,是不是也通过了什么考验?”
05.
老道士看了看天色。
他慢慢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道袍。
“是啊。”
“你们两人,是同时接受的考验。”
赵逆流瞪大了眼睛:“什么考验?我怎么不知道?”
老道士缓缓道:“你们出生的时辰,本是‘龙虎相争’之命,一个注定大顺,一个注定大逆。”
“本该是李顺天大逆,你赵逆流大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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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逆流浑身一震,几乎跳了起来:“什么?!道长!您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那为什么……为什么会反过来?!”赵逆流的声音都变了调。
老道士说:“因为在你们出生满月时,仙家给了你们第一个考验。”
“那日,你二人家中同时飞入一只受伤的喜鹊。”
“你母亲,嫌那喜鹊带血,晦气,直接拿扫帚打了出去。”
“而李顺天的母亲,虽然也嫌脏,但终究不忍,喂了点米,用破布包了包,放在了柴房。”
赵逆流如遭雷击,他听母亲说过这事,只当是个笑话。
“就因为……就因为一只鸟?”
“就因为一只鸟。”老道士点头。
“那是仙家派来的‘信使’。一念之仁,一念之恶,调换了你们二人的气运。”
“李顺天,得了本该属于你的‘顺’。而你,背上了本该属于他的‘逆’。”
赵逆流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他不甘心!
他这三十年的苦,竟然是替别人受的!
他爬到老道士脚边,死死抓着他的袍子。
“道长!仙长!我不服!我不服啊!”
“这不是我的错!是我娘的错啊!凭什么要我来受苦!”
老道士低头看着他,目光中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
“你娘是你,你亦是你娘。因果循环,早已注定。”
“仙长!”赵逆流放声大哭,“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既然气运能换,那一定还能换回来!”
“李顺天他顺了三十年,也该够了!求您帮我!把我的命,换回来!”
老道士沉默了。
许久,他才开口:“天机已定,逆天改命,难于登天。”
赵逆流一听有“难于登天”,而不是“绝无可能”,立马磕头如捣蒜。
“仙长!我什么都愿意做!上刀山下火海!我只求一个‘公道’!”
老道士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很可笑的顽童。
“你不是求公道,你是求‘富贵’。”
赵逆流一滞,但他豁出去了:“是!我就是求富贵!我受够了穷!我受够了被人踩在脚下!仙长,您就告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通过考验?”
他吼出了最后一句:“那真正的‘妙法’,究竟是什么?!”
老道士看着远处李顺天铺子的方向,那里人声鼎沸,一片祥和。
他再看看脚下这个满脸泪痕、怨气冲天的赵逆流。
老道士叹了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罢。你本无此缘,但念你这三十年苦楚,老道便破例一次。”
赵逆流狂喜,赶紧凑过去。
老道士的声音飘渺,仿佛来自天外:
“那妙法,说来也简单,只需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