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上，一个副处级同学没坐上主位，显得有些不高兴了！

很多年后，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刘老师那天说的话。他说，座位只是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圈，可人心不是，人心要有高低，那个高处，应该留给情义和尊重，而不是一纸级别。

那句话，像一颗温润的石子，投进了我们这些奔波于中年江湖、内心早已波澜不惊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整整十年，从毕业后第一次羞涩的聚会，到后来渐渐变了味的“资源对接会”，我们这群人，在社会的洪流里被冲刷成了各种模样。有人成了大老板，有人进了体制，有人依旧在为一套房子的首付奔波。而维系着这一切的，似乎只剩下那个名为“同学”的脆弱标签。

而那一切，都要从毕业十周年的那场同学聚会，当赵鹏的脸色沉下来的那一刻说起。

第1章 主位空悬

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组织者马东下了血本，定在了市里刚开业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最大的那个中餐包厢，名字也气派，叫“揽月厅”。

我叫陈阳，在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做个部门经理，不上不下，不好不坏。接到马东电话时，我正被一个项目的KPI搞得焦头烂额，本能地想推辞。

“陈阳，你小子敢不来？十年了，就这么一次！”马东在电话那头嚷嚷，背景音里人声鼎沸，听得出来他正忙得热火朝天，“这次我可把刘老师都请来了，当年教我们语文的刘文海老师，你忘啦？你小子作文还得过他亲手颁的奖呢。”

“刘老师？”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点烦躁和疲惫瞬间被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冲淡了。

刘老师是我们高中时的班主任，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讲起课来却引经据典、神采飞扬的小老头。他不仅教我们知识，更教我们做人。毕业后，听说他老伴走了，一个人过得挺清净，也就逢年过节发个短信问候，再没见过面。

“来，必须来！”我立刻改了口。

周六晚上，我提前了半小时到。揽月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名片，聊着彼此的近况。马东穿着一件看似普通却价格不菲的休闲T恤，在人群里穿梭，他现在自己开了家建材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成了我们这届同学里公认的“大老板”。

“陈阳，来了啊！”马东看见我，热情地捶了我一拳，“快坐，随便坐。”

包厢里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能坐下二十多号人。桌子正对着门的位置，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主位，空着。旁边的几个位置也还没人坐。大家似乎都很有默契，先到的都自觉地从两边开始落座，把中间那一片核心区域留了出来。

我找了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坐下，旁边是当年睡我上铺的兄弟李凯，他现在在老家当公务员，这次特地坐高铁赶过来。

“哎，你说今天这主位谁坐？”李凯压低声音，朝我挤了挤眼。

我笑了笑，没说话。这事儿还用问吗？

同学聚会，尤其是毕业有些年头的，这座位排序，早就不成文地有了规矩。不是按当年的学号，也不是按如今的胖瘦，而是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社会身份。

这些年，大家嘴上说着“同学情谊最珍贵”，但酒过三巡后，话题总会不自觉地滑向房子、车子、职位和孩子的学校。谁混得好，谁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中心，享受着大家的恭维和敬酒。

我们班混得最好的，公认有两个。一个是马东，商界新贵，财大气粗。另一个，就是赵鹏。

赵鹏当年在班里并不起眼，成绩中等，性格也有些内向。但谁也没想到，他毕业后考了公务员，仕途走得异常顺遂。十年时间，已经做到了市里一个实权部门的副处长。虽然级别不算惊天动地，但在我们这群普通人眼里，那“副处”两个字，已经足够金光闪闪了。

正聊着，包厢门被推开，赵鹏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疏远，又带着一丝身居上位的矜持。他一进门，原本有些嘈杂的包厢瞬间安静了片刻，好几个人立刻站了起来。

“赵处，来了啊！”

“哎呀，赵大处长，可算把您盼来了！”

各种带着恭维的称呼扑面而来，赵鹏微笑着一一摆手，口中说着“都是同学，叫什么处长，叫名字，叫赵鹏就行”，但那份坦然受之的神情，却说明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马东也迎了上去，热情地拍着他的肩膀：“老赵，就等你了，快，这边坐。”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空着的主位。

在大家的注视下，马东引着赵鹏往桌边走。赵鹏的脚步不疾不徐，方向也很明确，就是冲着主位去的。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个是商界代表，一个是政界精英，但马东是组织者，是东道主，这个主宾的位置，自然该是赵鹏的。

然而，就在赵鹏离主位只有一步之遥，几乎要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马东却不着痕迹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了赵鹏的胳膊上，把他引向了主位旁边的位置。

“老赵，你坐这儿。”马东笑呵呵地说，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一个随意的安排。

赵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目光从马东指的那个位置，缓缓移到了空着的主位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不解。

那张主位的椅子，就那么孤零零地空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整个包厢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了。

第2章 沉下来的脸

赵鹏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在空着的主位和马东的脸上来回扫视。那种笑容虽然还在嘴角挂着，但已经失去了温度，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程式化的表情。

“老马，你这是……”赵鹏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一圈人听得清清楚楚，“这主位，还留着给谁啊？今天还有比我更重要的客人？”

他这话问得半开玩笑半认真，带着点自嘲，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他没有直说“我为什么不能坐”，而是问“谁比我更够资格坐”，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保全了自己的面子，又把难题抛给了马东。

包厢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几个原本正高声谈笑的同学，都悄悄闭上了嘴，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今天这局，论身份，确实没人高得过赵鹏。马东这么安排，确实有点不合“规矩”。

我心里也犯嘀咕。马东不是这么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啊，他自己就在商场摸爬滚打，最懂这里面的道道。他这么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东脸上的笑容依旧热情，他用力拍了拍赵鹏的肩膀，哈哈一笑，试图化解这尴尬：“哎呀，老赵，看你说的。今天来的都是贵客！不过这个位置啊，我确实留给了一位咱们所有人都得尊敬的‘大人物’，他老人家马上就到。”

“大人物？”赵鹏眉毛一挑，显然对这个说法有些意外，也有些不信。在我们这群同学里，还能有谁比他这个副处长更称得上“大人物”？

旁边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同学张伟，立刻凑趣地打圆场：“马总就是喜欢搞神秘，估计是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赵处，您先坐，坐哪儿不一样？有您在，哪儿都是主位！”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给了赵鹏一个台阶下。

赵鹏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顺势在马东安排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那是主位的右手边，也算是上宾之位。但他坐下后，就没再怎么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那个空着的主位，显然还在琢磨马东口中的“大人物”到底是谁。

他虽然坐下了，但那股不悦的气场却悄然弥漫开来。

原本热络的气氛，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变得有些拘谨。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些，敬酒的也暂时没了动静，都在悄悄观察着赵鹏的脸色。

这就是权力的无形引力。哪怕只是一个副处长，当他不高兴的时候，就能让一整个房间的人都感到压力。

李凯在我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压低声音说：“完了，老马这事儿办得不地道，把赵鹏给得罪了。你看他那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能理解赵鹏的心情。他或许并不是真的在乎一个座位，而是在乎座位背后所代表的认可和尊重。在他那个环境里，座次、排场，就是最直观的身份标签。今天在自己最熟悉的同学圈子里，本以为是当仁不让的核心，却被马东这么“不给面子”，心里有落差是正常的。

这不是简单的虚荣，而是一种长期浸淫在某种环境里，被塑造出来的思维惯性。对他来说，这可能不是一个座位的问题，而是一个“规矩”的问题。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气氛一直有些沉闷。

赵鹏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太放肆。有几个想跟他拉近关系的同学，端着酒杯过去，小心翼翼地找话题，说的无非是“赵处最近又高升了吧”、“以后还要您多多关照”之类的话。

赵鹏的回应也很公式化，点点头，嘴角牵动一下，说几句“大家都是同学，别客气”、“有机会再说”的场面话，然后就没了下文。那份客气里，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大家碰了一鼻子灰，也就渐渐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了。

马东作为东道主，自然感受到了这股低气压。他端着酒杯，满场飞地敬酒、活跃气氛，但效果甚微。所有人的G点似乎都被赵鹏那张沉着的脸给按住了，怎么也嗨不起来。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曾经在教室里一起嬉笑怒骂，为了一个篮球的归属能争得面红耳赤的少年们，十年后，却因为一个座位的归属，而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隔阂。

时间，到底改变了我们什么？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快要凝结成冰的时候，包厢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背脊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第3章 您永远是主位

进来的是刘文海老师。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里面是件干净的白衬衫，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双透过老花镜看过来的眼睛，依然温和而明亮，和他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他一出现，整个包厢里的人，包括赵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刘老师！”

“刘老师好！”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瞬间冲散了之前所有的尴尬和沉闷。那一声声“老师”，喊得无比自然，无比真诚，仿佛瞬间把我们拉回了十年前的那个课堂。

赵鹏也站了起来，他脸上的那层冰霜悄然融化，换上了一种发自内셔的、带着几分孺慕之情的笑容。他快步迎了上去，抢在所有人前面，扶住了刘老师的胳膊。

“刘老师，您怎么才来啊，我们可都等急了！”赵鹏的语气里，带着学生对老师特有的那种亲昵和埋怨。

刘老师显然也很高兴，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挨个叫着学生的名字：“赵鹏，都当领导了，还这么毛躁。马东，你小子现在是大老板了啊。陈阳，李凯……都来了，都来了，好，好啊！”

他能准确地叫出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这让我们这些早已习惯了被称呼为“X总”、“X工”的人，心里都涌起一股暖流。在老师面前，我们仿佛永远都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马东这时也走了过来，他接过刘老师手里的一个布袋子，然后恭恭敬敬地搀着老师的另一只胳膊，引着他往桌边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马东的方向很明确，他扶着刘老师，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空着的主位。

“刘老师，您坐这儿。”马东拉开主位的椅子，满脸笑容地说道。

这一下，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原来马东口中的“大人物”，就是我们的恩师。

这个安排，合情，合理，更暖人心。一瞬间，之前对马东的所有不解和腹诽，全都烟消云散。大家看向马东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钦佩。

赵鹏也愣住了。他看着被马东扶着，即将坐上主位的刘老师，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羞愧。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觉得非己莫属的那个位置，马东是留给了这位白发苍苍的教书先生。

刘老师连连摆手，显得有些局促：“哎呀，马东，你这是干什么？我一个糟老头子，怎么能坐这个位置？快让开，让开，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就行。”

中国的尊师重道是刻在骨子里的传统，但让老师坐主位，尤其是在这种半社会化的同学聚会上，确实不常见。通常，老师会被安排在主宾位，而主位，依然会留给那个“最有出息”的同学。

马东却坚持着，他按着刘老师的肩膀，诚恳地说道：“刘老师，您别推辞。在我们这群学生心里，不管我们将来是当了多大的官，还是挣了多少钱，您，永远都是我们的主位。没有您当年的教导，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情感真挚。

“对！马东说得对！”

“刘老师，您就坐吧！”

“您不坐，我们谁都不敢坐！”

同学们纷纷附和起来，气氛热烈而真诚。

刘老师眼眶有些湿润，他看了看马东，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于不再推辞，在主位上缓缓坐了下来。

当他坐下的那一刻，我看到赵鹏的身体，有了一个非常细微的、几乎不为人察觉的放松动作。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嘴角那丝僵硬的弧度也变得柔和。他看向刘老师的目光，充满了纯粹的尊敬。

之前那点因为座位而起的不快，在“恩师”这两个字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座位还是那个座位，但当坐的人换了，它所代表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它不再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而成了一种情感和道义的坐标。

大家重新落座，气氛和之前截然不同。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照不宣的攀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和热络。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回忆当年的糗事，谁抄过谁的作业，谁给谁传过纸条，谁在刘老师的课上打瞌睡被粉笔头砸中……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片段，被一个个翻出来，引得满堂大笑。

就连一直沉默寡言的赵鹏，也打开了话匣子。他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年自己如何因为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被刘老师留堂到天黑，老师还自掏腰包给他买了两个肉包子当晚饭。

讲到动情处，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刘老师，”他眼圈微微泛红，声音有些哽咽，“当年要不是您，我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更不会有今天。我心里一直记着您的恩情。这杯酒，我敬您！”

说完，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没有称呼“赵处”，没有客套的场面话，只有最朴实的“我”，和最真挚的感谢。

那一刻，他不是什么副处长，他只是刘文知老师的一个学生，一个名叫赵鹏的、三十多岁的男人。

第4章 座位是个圆圈，人心不是

刘老师的到来，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指挥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首即将跑调的乐曲，重新拉回了和谐的主旋律。

晚宴的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大家轮流给刘老师敬酒，每个人都发自肺腑地讲一两件和老师有关的往事。那些故事里，有批评，有鼓励，有温暖，也有严厉。我们这才发现，原来在我们每个人成长的道路上，老师都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东站起身，提议让刘老师给大家说几句。

包厢里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刘老师。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缓缓站起身。他没有那种领导讲话的架势，只是像当年在课堂上一样，目光温和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同学们，看到你们，我很高兴。”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十年不见，大家都变了样，变得成熟了，稳重了，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这是好事，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他顿了顿，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今天马东非要让我坐这个位置，我本来是不肯的。在我看来，老师和学生之间，是传道授业，是薪火相传，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你们能有出息，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我这个当老师的，不敢居功。”

“但是，既然坐下了，我就想借着这个‘主位’，多说两句。”

刘老师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在赵鹏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转向了所有人。

“我刚才听大家聊了很多，聊工作，聊生活，聊未来的发展。我听得出来，大家现在肩上的担子都很重，压力也很大。人到中年，身不由己嘛，我理解。”

“这些年，我也听说了一些同学的消息。有的同学，像马东，自己创业，成了大老板；有的同学，像赵鹏，进了机关，当了干部，为人民服务。这都很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都是我的骄傲。”

“但是，我今天想说的是，不管你们将来飞得多高，走得多远，有一样东西，我希望你们不要丢掉。那就是我们做人的根本。”

“这个根本是什么？”刘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钟声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是我们的良知，是我们的情义，是我们内心深处，那份对错与是非的判断。”

“今天这个桌子，是圆的。大家坐在一起，不分高低。可我们走出这个门，到了社会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方桌子’、‘长桌子’，上面有主位，有次位，有看得见的规矩，也有看不见的等级。这很正常，社会就是这样运转的。”

“我希望你们，能守住自己心里的那张‘圆桌’。在追求事业，追求成功的时候，别忘了身边的人，别忘了曾经帮助过你的朋友，别忘了养育你的父母，也别忘了，你们曾经是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为了同一个理想而奋斗的同学。”

说到这里，刘老师举起了手中的茶杯。

“最后，我想用一句话，和大家共勉。”

他的目光再次环视全场，最后缓缓说道：

“今天这个座位，只是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圈，可人心不是。人心要有高低，那个高处，应该留给情义和尊重，而不是一纸级别。”

“我以茶代酒，敬你们，敬我们的过去，也敬你们的未来！”

话音落下，整个包厢里，鸦雀无声。

几秒钟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每个人都在用力地鼓掌，很多人的眼眶都红了。刘老师的话，没有一句大道理，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这些中年人被世俗尘埃层层包裹的心门。

赵鹏也在鼓掌，他比任何人都鼓得用力。他的头微微低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状态，和刚进门时，已经判若两人。

那顿饭的后半场，赵鹏变得异常活跃。

他不再是那个端着架子的“赵处”，而是变回了那个会开玩笑，会讲段子，甚至会跟人勾肩搭背的“老赵”。他主动给好几个家在异地的同学敬酒，详细询问他们家里的情况，需不需要帮忙。那份关心，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关照”，而是一种平等的、发自内心的同学情谊。

他甚至端着酒杯，专门走到了马东身边。

“老马，”他搂着马东的肩膀，声音不大，但足够真诚，“今天这事儿，谢谢你。你给我上了一课，比我这几年在单位里开任何会都管用。”

马东哈哈一笑，用力捶了他一下：“说这见外话！咱们是同学，一辈子的！”

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所有的芥蒂，都在这一杯酒里，冰释前嫌。

第5章 酒后的真言

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大家似乎都想把这十年的话，在一个晚上说完。揽月厅里，笑声、歌声、碰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夹杂着怀旧与现实的交响曲。

刘老师年纪大了，熬不住，九点多就被马东派专车先送回去了。老师一走，大家彻底放开了，几个酒量好的，直接拼起了酒，仿佛要找回当年通宵卧谈的青春。

赵鹏也喝了不少，他的脸喝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小心翼翼捧着的中心人物，而是真正融入了集体，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他聊的不再是工作和政策，而是当年的足球赛，是隔壁班的班花，是那些早已泛黄的青春记忆。

快结束的时候，我去洗手间，在走廊里碰到了同样出来透气的赵鹏。

酒店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隔绝了包厢里的喧嚣，显得格外安静。他靠在窗边，正望着窗外的城市夜景，璀璨的灯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陈阳。”他看到我，主动打了声招呼。

“赵处。”我下意识地回道。

他摆了摆手，自嘲地笑了笑：“还叫什么赵处。今晚过后，谁再叫我赵处，我跟谁急。叫我赵鹏，或者老赵。”

我笑了笑，递给他一支烟。

他接过去，熟练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

“陈阳，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刚进门那会儿，看到马东没让我坐主位，我心里，是真不舒服。特别不舒服。”

他很坦诚，没有丝毫掩饰。

“在单位里待久了，人就容易变成一个符号。开会，你坐哪儿；吃饭，你坐哪儿；拍合影，你站哪儿……所有的一切，都有一套看不见的规矩。时间长了，你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是那个‘副处长’。你觉得那个位置就该是你的，那是你身份的一部分，是别人对你奋斗成果的承认。”

“今天，我一脚踏进这个门，脑子里还是那套东西。我忘了这是同学聚会，忘了大家是同学，我只想着，我是赵鹏，我是副处长，我应该是主角。”

烟头的火星在他指尖忽明忽暗。

“直到刘老师进来，直到马东扶着他坐上那个位置，我才像被人一巴掌打醒了。”

“我当时在想，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副处长，在恩师面前，也只是个学生。我那点所谓的级别，所谓的面子，在‘尊师重道’这四个字面前，屁都不是。”

他把烟蒂狠狠地按在窗台的烟灰缸里，像是要掐灭某种情绪。

“刘老师后来说的那番话，句句都像是在说我。什么人心要有高低，那个高处应该留给情义和尊重……我听着，脸上火辣辣的。这十年，我一门心思往上爬，得到了很多，但也忘了更多。忘了同学情谊，忘了初心，差点连做人的根本都忘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倾听者。

“所以，陈阳，”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真挚，“我得谢谢马东。他今天不是扫了我的面子，他是保全了我的面子。如果今天他真的让我坐了那个主位，然后刘老师来了，坐在旁边，那丢人的，才是我赵鹏。丢的是我的人格。”

我点了点头，由衷地说道：“马东确实是个有心人。”

“他是个明白人。”赵鹏纠正道，“他比我活得明白。他知道什么东西是面子，什么东西是里子。我以前还觉得，他一个商人，身上肯定都是铜臭味。现在看来，我才是那个最俗不可耐的人。”

说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块垒都吐了出来。

“行了，不说了，回去喝酒！”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次的笑容，比刚进门时，要真实、轻松得多。

看着他转身走回包厢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今晚这场同学聚会，或许对赵鹏来说，是一次真正的“洗礼”。

它洗去了他身上那层官场的油滑和暮气，让他重新找回了一点当年那个普通学生赵鹏的本真。

第6章 散场后的夜话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凌晨十二点多，聚会终于接近尾声。大家互相搀扶着，依依不舍地道别，约定着下次再聚。马东安排了好几辆车，确保把每个喝了酒的同学都安全送回家。

赵鹏走的时候，特地过来跟我又握了握手，说：“陈阳，以后常联系。有什么事，别客气，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这句话，和之前他说的那些场面话，分量完全不同。

送走了大部分同学，最后只剩下我和马东，还有几个帮忙张罗的同学在酒店门口。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

“老马，今天辛苦了。”我对马东说。

马东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自己也点上。

“辛苦啥，大家高兴就好。”他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在夜色中很快消散，“就是差点把事儿搞砸了。”

我笑了：“你是说赵鹏的事？”

“可不是嘛。”马东苦笑一声，“我当时把他拦下来的时候，看他那脸色，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真怕他当场给我撂脸子走人，那我今天这东道主可就当砸了。”

“那你还敢这么干？”我好奇地问，“你就不怕真得罪他？他毕竟是实权部门的领导，以后你做生意，说不定还有求到他的时候。”

马东沉默了片刻，看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缓缓说道：“陈阳，做生意，是要求人，是要讲究人情世故，但做人，得有底线。”

“我请刘老师来，就是想让这次聚会，能多点人情味，少点功利心。如果我们当着老师的面，还在搞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一套，还在那儿比谁的座次高，谁的排场大，那成什么了？我们这群学生，不成了一群笑话了吗？刘老师心里会怎么想？”

“赵鹏是副处长，没错，我们该尊重他。但这份尊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同学赵鹏，而不是因为他是‘赵处’。刘老师是我们的恩师，这份尊敬，是天经地义，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两者，孰轻孰重，我心里有杆秤。”

“所以，我宁愿冒着得罪赵鹏的风险，也必须把那个主位留给刘老师。这是规矩，不是社会上的规矩，而是我们做学生的规矩，是做人的规矩。”

听着马东的话，我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敬意。

我们总是习惯于用金钱和地位去衡量一个人的成功，却常常忽略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坚守和风骨，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不过还好，”马东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笑容，“赵鹏这小子，骨子里还没坏透。刘老师那番话，算是把他点醒了。你看他后来的表现，那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老同学嘛。”

“是啊，”我深有同感，“人都会被环境改变，但心里那点本真，还在。”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酒店门口，抽着烟，聊着天，像极了当年在宿舍楼下畅谈人生的样子。

城市的深夜，车流依旧不息，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忙。我们这群人，也只是这洪流中的一滴水，被推着向前，身不由己。

但今晚，因为一个座位，因为一位老师，我们仿佛暂时挣脱了那股洪流的裹挟，在岸边喘了口气，看清了彼此最真实的样子，也看清了自己内心真正珍视的东西。

出租车来了，我跟马东道了别，坐上车。

车窗外，城市的夜景飞速倒退。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刘老师的那句话：

“座位只是一个圆圈，可人心不是。”

是啊，人心不是。

人心，应该是一座灯塔，无论在多大的风浪里，都能照亮我们前行的方向，让我们不至于迷失在名利的海市蜃楼里。

第7g章 十年之后

那场关于座位的风波，就像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虽然当时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很快，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日子照旧，我们这群人，依旧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忙碌地运转着。

但有些东西，又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们的同学微信群，在那次聚会后，奇迹般地“复活”了。以前，这个群除了逢年过节发发祝福，或者谁家有事需要众筹，基本就是个“僵尸群”。但现在，群里每天都有人聊天，聊家常，聊工作中的烦心事，分享有趣的段子。

赵鹏成了群里最活跃的人之一。他不再是那个只看不说话的“领导”，而是会主动@别人，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谁家孩子升学，他会真心实意地恭喜；谁家里老人身体不适，他会主动帮忙打听医院和专家。他甚至还组织了几次小范围的线下活动，打球，爬山，吃饭，但再也没有提过任何关于职位和级别的话题。

大家对他的称呼，也自然而然地从“赵处”变回了“老赵”。这个称呼的转变，代表着一种心态的回归。

我和马东、赵鹏，也因为那次聚会，走得更近了。我们成了会定期小聚的朋友，喝喝酒，聊聊天，互相吐槽一下生活的不易，也互相打气。

有一次喝酒，马东开玩笑地问赵鹏：“老赵，说实话，要是那天刘老师没来，我把你安排在旁边，你会不会记恨我一辈子？”

赵鹏喝了口酒，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可能会吧。至少，心里会有个疙瘩，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舒服。你们的同学聚会，我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参加了。”

他看着我们，继续说：“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当你习惯了被捧着，就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一旦失去，就会觉得是冒犯。那天，是刘老师把我从那个‘理所当然’的幻觉里拽了出来。他让我明白，真正的尊重，不是别人给你的位置，而是你自己心里有没有那个位置，去安放情义和良知。”

那次谈话，让我感触良多。

其实，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赵鹏呢？

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我们被各种身份标签所定义，被各种世俗的成功标准所绑架。我们努力地往上爬，渴望坐上更高的“主位”，渴望得到更多的认可。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常常会忘记，那个最初的、不带任何标签的自己。

我们忘了，在成为“X总”、“X处”、“X工”之前，我们首先是父母的孩子，是朋友的兄弟，是老师的学生，是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

那场同学聚会，就像我们这群中年人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我们在这里停下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校正了一下前行的方向，然后，再次上路。

前方的路依然漫长，依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座位”和“规矩”在等着我们。但我想，至少在我们这群人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告诉我们，无论身在何处，无论身居何位，总有一些东西，比级别更重要，比金钱更可贵。

那就是藏在我们心底的，那份对情义的坚守，对恩师的敬重，和对善良本真的永恒追求。

而那张被我们所有人铭记的“主位”，也成了一个无声的提醒。它提醒我们，人生的坐标系里，最高的那个位置，永远应该留给那些温暖过我们生命，塑造过我们灵魂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