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最终拉开那个抽屉时,里面静静躺着的东西,让我过去十五年漫长而又琐碎的人生,瞬间变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甚至带着些许荒诞色彩的笑话。
十五年,足够一个婴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从薇薇扎着羊角辫,背着比她身子还宽的书包,怯生生站在我家门口那天起,到她穿着高中校服,在考场外对我挥手告别,这五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的家就是她的家,我和妻子方惠,就是她在江城的监护人。
这是当年我哥,陈建民,把他唯一的女儿托付给我时,我拍着胸脯许下的诺言。一个承诺,就像一根绳子,一头拴在我身上,一头系着远方打工的哥嫂,中间,是薇薇沉甸甸的成长。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漫长的责任接力,一场终将抵达终点的马拉松。我跑得尽心尽力,却也有些麻木和疲惫。
直到高考结束,薇薇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像十五年前一样,只是眼神里少了胆怯,多了几分复杂。她离开时,没有拥抱,也没有多余的眼泪,只是轻声对我说:“二叔,我房间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您有空了……留意一下。”
那一刻,我只是点了点头,以为是孩子留下的什么青春期的小秘密。我从未想过,那个小小的抽屉里,会藏着一场长达十五年的,无声的风暴。
第1章 空出来的房间
薇薇走后的第一个傍晚,家里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妻子方惠在厨房里忙碌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往常清脆了许多。晚饭是三菜一汤,分量明显比平时少了。饭桌上,我和儿子陈阳面对面坐着,中间空出了一个位置,那个位置,十五年来,雷打不动地属于薇薇。
“吃饭吧。”方惠把最后一盘青椒肉丝端上来,解下围裙,在陈阳身边坐下。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角那丝若有若无的松弛,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是啊,终于轻松了。
十五年前,我哥陈建民和嫂子刘芬响应南下打工的浪潮,去了千里之外的广东。他们走得匆忙,唯一的牵挂就是刚上小学的女儿薇薇。老家的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带不了孩子。作为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我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这个担子。
“建社,薇薇就拜托你了。你嫂子和我,挣了钱就给你们寄回来,绝不让你和弟妹吃亏。”电话里,我哥的声音带着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兄弟之间,帮一把是天经地义。方惠虽然有些犹豫,但看着薇薇那双酷似我哥的、清澈又带着点惊慌的眼睛,最终还是心软了。
于是,薇薇就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这一住,就是十五年。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她的每一次家长会,几乎都是我和方惠轮流去开。她半夜发烧,是我背着她冲向社区医院。她青春期叛逆,跟方惠顶嘴,也是我两头劝,半夜给方惠捏着肩膀说好话。
我们自己的儿子陈阳,比薇薇大三岁。小时候,他没少抱怨,为什么好吃的总要分给妹妹一半,为什么他的房间要让给妹妹住,自己去挤那个狭小的储物间。方惠每次都只能一边哄着儿子,一边叹气。
这些年,我哥和嫂子确实会定期寄钱过来,一开始是几百,后来涨到一两千。但江城的物价飞涨,一个孩子的教育、吃穿、补习班……那些钱,说实话,也就是杯水车薪。更多的时候,是方惠从我们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开支里,一点点抠出来的。
“爸,薇薇走了,我能搬回那个大房间了吧?”陈阳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我还没开口,方惠就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刚考上大学,就惦记着那点地方。妹住了那么多年,也得让她缓缓,等她大学开学了,东西都搬走了再说。”
陈阳撇撇嘴,没再作声。
我心里明白,方惠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比谁都盼着这个家能恢复“原样”。她是个好女人,刀子嘴豆腐心,这十五年,她对薇薇的付出,不比我少。她嘴上抱怨过,可给薇薇买新衣服、炖鸡汤的时候,从来没含糊过。
晚饭后,我习惯性地想去薇薇房间看看她作业写完没,走到门口才猛然想起,她已经走了。房门虚掩着,里面空荡荡的。
我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面而来,是薇薇常用的那种洗发水的味道。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整整齐齐,书桌上的书籍也码放得一丝不苟。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上。
薇薇临走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二叔,我房间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您有空了……留意一下。”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刻意的轻松,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些什么。
是什么呢?是她写给某个男生的情书?还是什么不想让我们看到的日记?我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好笑。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秘密。或许,我应该尊重她的隐私,等她自己回来处理。
我关上灯,带上了房门。
门合上的那一刻,我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这个被我们照顾了十五年的孩子,像一只羽翼丰满的鸟,终于飞出了我们的屋檐。
只是我没想到,她飞走前,在这巢里留下了一根最沉重的羽毛。
第2章 一通远方的电话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家里比自己儿子查分时还要紧张。
方惠一大早就坐立不安,一会儿擦桌子,一会儿拖地,嘴里不停地念叨:“也不知道薇薇那孩子考得怎么样,估分说还行,可谁知道准不准呢。”
我嘴上说着“别急,那孩子稳重,心里有数”,可手里的报纸,半个小时了,一页都没翻过去。
中午时分,薇薇的电话打了过来,是打给方惠的。
方惠几乎是抢过手机,按了免提。
“二婶,”薇薇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喜悦,“分数出来了,658分。”
“多少?”方惠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
“658。”
我和方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惊喜和宽慰。这个分数,上江城最好的那所重点大学,绰绰有余了。
“好!好孩子!太好了!”方惠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眼圈都红了,“没白费你这么多年的辛苦,二婶就知道你行!”
电话那头,薇薇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二婶,你让二叔也听电话。”
我接过手机,清了清嗓子:“薇薇啊,考得不错,二叔为你骄傲。”
“谢谢二叔。”薇薇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郑重,“二叔,我爸妈……他们可能很快会给你打电话。”
“应该的,这么大的喜事,你爸妈肯定高兴坏了。”我笑着说。
“嗯,”薇薇应了一声,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二叔,我房间那个抽屉……您看了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天忙着陈阳填志愿的事,我把这茬给忘了。
“还没呢,最近有点忙,怎么了?”
“没什么,”薇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您……有空就看看吧。”
说完,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心里泛起一阵嘀咕。这孩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一个抽屉而已,至于三番五次地提醒吗?
方惠正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到我的异样。她已经开始盘算着要请哪些亲戚来吃饭,好好为薇薇庆祝一下了。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我把心里的疑虑又压了下去。
果然,下午的时候,我哥陈建民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扬眉吐气:“建社!听说了吗?我们家薇薇,658分!哈哈哈,我们老陈家,要出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了!光宗耀祖啊!”
我陪着他笑了半天,听他畅想着女儿光明的未来。我知道,这些年他和嫂子在外面吃尽了苦头,为的就是女儿能有出息。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建社,这十五年,真是辛苦你和弟妹了。”寒暄过后,我哥的语气郑重起来,“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和你嫂子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没有你们,就没有薇薇的今天。”
“哥,说这些就见外了。薇薇也是我侄女,我看着长大的,跟自己闺女一样。”我由衷地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一码归一码。”我哥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看这样行不行,薇薇这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们全包了,肯定不让你们再掏一分钱。另外,为了感谢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下,我们再拿出五万块钱,给你和弟妹。钱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
五万块。
这个数字从电话那头传来,清晰地砸在我的耳朵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有点懵。
这十五年的含辛茹苦,日夜操劳,最后被量化成了五万块钱。我不是说嫌少,也不是说我做这些就是为了钱。可当这个数字如此直白地被提出来时,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就像你精心养育了一盆花了十五年,每天浇水施肥,盼着它开花。终于,它开出了最美的花朵。这时,花的主人来了,他赞美了你的辛劳,然后递给你一张账单,说:“这是你的劳务费。”
那种感觉,很奇怪,很憋闷。
“哥,钱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也不是图这个。”我试图把话题岔开。
“哎,建社,你必须收下!”我哥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我和你嫂子在外面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今天吗?我们现在手头也宽裕了,不能再让你们吃亏了。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就让财务给你转过去。”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一个足以弥补所有亏欠的完美句点。
电话挂断后,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客厅的窗户开着,夏日的风吹进来,却吹不散我心头的烦躁。
方惠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她刚才在厨房,显然也听到了电话的内容。
她把西瓜放在茶几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催我快吃。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要给你打五万块?”她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
方惠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说不清的疲惫。
“五万块……十五年……”她慢慢地坐到我对面,拿起一块西瓜,却没有吃,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瓜皮,“陈建社,他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十五年,就是给他当了个廉价保姆?”
我知道,风暴要来了。
第3章 压抑的火山
方惠的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什么叫廉价保姆?”我皱起眉头,心里有些不快,“方惠,你怎么能这么想?那是我亲哥。”
“亲哥?”方惠冷笑一声,把手里的西瓜重重地放在盘子里,红色的汁水溅了出来,像一滴滴血。“亲哥就把女儿往弟弟家一扔十五年,自己心安理得在外面发财?现在孩子出息了,他倒好,拿五万块钱来买断我们十五年的情分?陈建社,你告诉我,一年三千三百块,一个月不到三百块,够干什么的?够给薇薇买几本练习册,还是够给她交几次补课费?”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了多年的情绪,像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开始嘶嘶作响。
“你别说的那么难听。”我试图辩解,但声音显得有些无力,“哥他当年也是没办法,再说,这些年他不是也陆陆续续寄钱回来了吗?”
“寄钱?”方惠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母狮。“是,他是寄了!可那些钱够吗?陈阳高三的时候,为了让他安心学习,我们连肉都舍不得多买。可薇薇呢?她的营养得跟上吧?她的衣服不能比同学差吧?她闹情绪的时候,是谁陪着她,开导她?是我!她半夜来例假,肚子疼得打滚,是谁给她熬红糖水,用热水袋给她捂肚子?也是我!这些,你哥那五万块钱里,算进去了吗?”
她的每一句质问,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这些年,我只看到了自己作为兄长和叔叔的责任,却常常忽略了身边这个女人,她作为一个婶婶,一个与薇薇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女人,所付出的辛劳和委屈。
我无言以对。
“还有陈阳,”方惠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我们自己的儿子!他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不容易,知道要让着妹妹。他那间小屋子,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他抱怨过几句?为了给薇薇请那个金牌物理老师补课,一小时五百块,我们咬着牙报了。可陈阳呢,他想报个篮球训练营,磨了我们多久,最后不还是没去成?我们对得起谁啊,陈建社?”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这些事情,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习惯性地把它们藏在心里,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麻痹自己,也麻痹方惠。我总觉得,我们是在为整个大家庭做贡献,这种付出是光荣的,是不应该计较的。
可我忘了,光荣不能当饭吃,付出也需要被看见,被认可。
“现在好了,薇薇考上名牌大学了,你哥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了。他打个电话,甩过来五万块钱,就想把我们这十五年的血汗一笔勾销?”方惠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我,“陈建社,我告诉你,这钱,我一分都不会要!你要是敢收,我就跟你没完!”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方惠不是在乎那五万块钱。她在乎的,是尊重,是认可。她要的不是金钱上的补偿,而是情感上的 acknowledgement(承认)。她需要我哥,陈建民,亲口对她说一句:“弟妹,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而不是用一笔冷冰冰的钱,来衡量她十五年的青春和心血。
“你先别激动。”我站起身,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我能不激动吗?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一个付出了十五年,最后只换来一句‘辛苦了’和五万块钱的傻子!”她吼道,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多年,她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边是朝夕相伴的夫妻恩情。我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知道我哥没有恶意,在他看来,用钱来表达感谢,是最直接、最真诚的方式。这是他们那代在外打拼的人,最朴素的价值观。
可方惠的委屈,也是真实存在的。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了薇薇那张平静的脸,和她那句奇怪的叮嘱。
“二叔,我房间那个抽屉……您有空就看看吧。”
一个强烈的预感忽然攫住了我。或许,那个抽屉里,藏着解开眼前这个死结的钥匙。
我深吸一口气,对还在哭泣的方惠说:“你先冷静一下。这钱,我不会收的。在我哥把钱打过来之前,我们先做一件事。”
方惠抬起泪眼,疑惑地看着我。
“跟我来。”
我没有再多做解释,转身走向了薇薇那间已经空出来的房间。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即将揭开一个等待了许久的谜底。
第4章 抽屉里的秘密
我站在薇薇的书桌前,方惠跟在我身后,带着一脸的泪痕和不解。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我盯着那个最下面的抽屉,棕色的木质把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陈旧。它看起来和别的抽屉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里面不一样。
我的手有些颤抖。我不知道自己期待在里面发现什么,或者说,害怕发现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拉开了抽屉。
没有日记,没有情书,也没有任何少女的秘密。
抽屉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笔记本。粗略一数,大概有十来本。都是最普通的那种学生作业本,封面已经被磨得有些起毛了。
我愣住了。方惠也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疑惑。
“这是什么?”她喃喃地问。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四个字:家庭账本。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小学五年级。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翻开第一页。
日期是九月份,薇薇刚到我们家不久。上面的字迹还很稚嫩,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写得很用力。
“9月3日,开学,二叔给我交了学费和书本费,一共385元。二婶给我买了新书包,蓝色的,上面有米老鼠,45元。”
“9月15日,中秋节,二婶给我买了新裙子,粉色的,88元。还给我买了月饼,豆沙馅的,很好吃。”
“10月7日,我感冒了,二叔半夜背我去医院,挂号费、药费,一共126.5元。二婶一晚上没睡,给我喂水,换毛巾。”
一笔一笔,一条一条。记录的不仅仅是金钱的开销,还有那些早已被我们遗忘在岁月里的,微不足道的细节。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手越来越抖。
我拿起第二本,封面上写着:初中一年级。字迹变得清秀了一些。
“3月5日,陈阳哥过生日,二婶做了好多好吃的。我也吃到了蛋糕,巧克力味的。二叔给陈阳哥买了双名牌球鞋,599元。我很羡慕,但我知道,我不能要。”
“5月12日,学校组织春游,要交150元。我没跟二叔二婶说,怕他们觉得贵。后来是陈阳哥偷偷从他的零花钱里拿给我,让我一定要去。他说,女孩子要多出去看看。”
“7月20日,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二叔很高兴,带我们去吃了肯德基。这是我第一次吃。花了189元。二婶说,只要我好好学习,以后想吃多少都行。”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敏感的女孩,在每一个夜晚,趴在这张书桌前,用她稚嫩的笔,小心翼翼地记下她在这个家里感受到的一切——每一分钱的付出,每一份善意的关怀。
她把这一切,都当成了一笔笔需要偿还的“债务”。
方惠也拿起了一本,是高中时期的。她的手同样在颤抖,她看得比我更慢,更仔细。
我翻到了最后一本,是高三下学期的。字迹已经非常成熟漂亮了。里面的记录越来越密集,补课费,资料费,营养品的费用……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没有账目,只有一段话。
“二叔,二婶: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马上就要高考了。这十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谢谢’这两个字,太轻了,轻得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它承载不起你们十五年的恩情。
这些账本,从我五年级开始记,一天都没有落下。我不是想用金钱来衡量你们的爱,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会忘记。我怕自己忘了,在我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是谁给了我一个家;怕自己忘了,是谁在我生病的时候,背着我跑向医院;怕自己忘了,是谁在我叛逆的时候,耐心地开导我。
我记下每一笔钱,是想提醒自己,我欠你们的,不是钱,是十五年的青春,是数不清的爱和包容。这份恩情,我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爸妈要给你们钱,我知道,他们觉得这是补偿。但在我心里,这不是补偿,这是我替他们偿还的,第一笔‘欠款’。剩下的,请允许我用我的一生,慢慢来还。
这个抽屉,是我寄存了十五年的心。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们。
爱你们的,薇薇。”
看完最后一行字,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女儿空荡荡的房间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转过头,看到方惠早已蹲在地上,抱着那本笔记本,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她哭的不是委屈,不是不甘。
是被理解,是被看见。
那个我们以为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其实用她自己的方式,照顾了我们十五年。她看得到方惠的每一次付出,感受得到我的每一次辛劳。她什么都懂,她只是没有说。
她把十五年的感恩、理解和承诺,全都藏在了这个小小的抽屉里。
直到她认为自己有了偿还的能力,才把这颗沉甸甸的心,交到我们手上。
我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地抱住方惠。
“别哭了,”我哽咽着说,“我们养了个好女儿……一个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好得多的好女儿。”
客厅里,我哥陈建民的电话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第5章 一场迟到的对话
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像是在催促我做出一个决定。
方惠已经止住了哭声,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愤怒和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心疼,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扶着她站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走到客厅,拿起了手机。
“喂,哥。”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建社啊,怎么半天才接电话?”我哥的声音依旧爽朗,“在忙什么呢?钱我让财务去办了,估计明天就能到你账上。你跟弟妹说一声,密码是她生日,让她到时候去查查。”
他还是那样,习惯性地安排好一切,以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哥,钱的事,先不急。有件事,我想跟你和嫂子谈谈。”
“哦?什么事?”我哥有些意外。
“你和嫂子,什么时候有空?回江城一趟吧。”我说,“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有些话,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我哥大概是感觉到了我语气里的郑重。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弟妹对钱不满意?建社你跟我说实话,要是觉得少,哥再给你加……”
“不是钱的事!”我打断了他,“哥,你听我说。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你回来一趟,行吗?就当是为了薇薇,也为了我们兄弟这么多年。”
我的语气很坚决,我哥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好,”他沉声答应下来,“我跟你嫂子商量一下,尽快买票回去。”
挂了电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方惠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温水。
“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她轻声问。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看着书房里那一摞笔记本,说:“实话实说。把薇薇的心意,告诉他。也把你的委屈,告诉他。”
方惠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的委屈?”她有些犹豫,“算了吧,都过去了。薇薇那孩子那么懂事,我还计较什么……”
“不,必须要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方惠,这些年,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总觉得一家人就该无条件付出,却忘了付出也需要回应。你受的委D屈,不该就这么算了。不是为了要补偿,而是为了让大哥大嫂明白,他们欠你的,是一句真诚的道歉和感谢,而不是五万块钱。”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话。
方惠的眼圈又红了,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我哥陈建民和嫂子刘芬风尘仆仆地从广东赶了回来。
我没有去车站接他们,而是让他们直接来了家里。我让方惠去菜市场多买点菜,晚上我亲自下厨。我还给薇薇打了电话,让她晚上也过来一趟。
薇薇在电话里很紧张:“二叔,你……你都跟我爸说了?”
“傻孩子,有些事,总要当面说清楚才好。”我温和地说,“你放心,二叔有分寸。”
傍晚,一家人,时隔多年,终于整整齐齐地坐在了我家的饭桌上。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我哥和嫂子带了很多礼物,大包小包地堆在客厅。他们看着方惠,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和不安。
“弟妹,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嫂子刘芬拉着方惠的手,干巴巴地说。
方惠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只是招呼他们吃饭。
饭吃到一半,我哥终于忍不住了,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建社,弟妹,”他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因为紧张,“我知道,我那五万块钱,办得不地道。我……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就觉得给钱最实在。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们。要是让弟妹受委屈了,我在这儿,给你们赔不是了!”
说着,他就要把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我伸手拦住了他。
“哥,先别喝酒。”我站起身,从书房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放在了餐桌上。
是薇薇记的第一本账本。
我哥和嫂子都愣住了,不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薇薇也紧张地低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哥,嫂子,你们先看看这个。”
我把笔记本翻开,推到了他们面前。
陈建民疑惑地拿起本子,刘芬也凑了过去。当他们看到封面上“家庭账本”四个字和里面稚嫩的笔迹时,两个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们一页一页地翻着,越看,头埋得越低。客厅里安静极了,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我看到,嫂子刘芬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了笔记本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我哥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眶也红得吓人,他拿着笔记本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些被他们忽略的,十五年的点点滴滴。
他们看到了女儿小心翼翼的敏感,看到了我们这个小家庭默默无闻的付出。
他们看到了,方惠在深夜为薇薇熬的红糖水,看到了陈阳偷偷塞给妹妹的春游费,看到了我为了给薇薇开家长会,跟单位领导请假的为难。
这些,是五万块钱,永远也无法计算和衡量的。
第6章 最好的“还款”
“这……这是薇薇写的?”我哥陈建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低头不语的女儿。
薇薇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嫂子刘芬已经泣不成声,她松开笔记本,一把拉住身边方惠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弟妹……我……我们对不起你……我们……”
方惠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叹了口气:“嫂子,别这么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陈建民猛地站起身,他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又看看方惠,最后落在了薇薇身上。这个在外面闯荡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男人,此刻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
“我们以为,我们在外面拼命挣钱,给家里寄钱,就是尽到了做父母的责任。我们以为,把薇薇交给你们,就是给了她最好的照顾。我们总想着,等我们挣够了钱,就把这些年亏欠的,一次性都补上……可我们错了,错得离谱!”
他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们错过了她的成长,错过了她的喜怒哀乐。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心里藏了这么多事,背了这么重的担子。我们不是合格的父母!建社,方惠,我们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薇薇!”
说着,他竟然要对着我和方惠弯下腰去。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哥!你这是干什么!一家人,不说这些!”
“要说!必须说!”陈建民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建社,你打我一顿吧!真的,你打我一顿,我心里还好受点!我混蛋!我不是人!”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这些话,压在他心里很多年了。对女儿的愧疚,对我们的亏欠,像一座大山,一直压着他。那五万块钱,或许就是他试图撬动这座大山的,一次笨拙而失败的尝试。
“爸,”一直沉默的薇薇,终于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挂着泪水,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您和妈,没有对不起我。”
她站起身,走到父母身边。
“我知道你们在外面很辛苦。我小时候不懂事,也埋怨过你们为什么不能陪在我身边。但是后来我长大了,我慢慢明白了。你们给我的,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你们用自己的汗水,为我铺就了一条更宽阔的路。”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我和方惠,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叔,二婶。这十五年,是你们,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你们给我的,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东西。所以,那不是账本,那是我的感恩录。我记下那些,不是为了还钱,是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我有多幸运,能成为你们的家人。”
薇薇的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个刚刚成年的女孩,用她的善良、懂事和超乎年龄的成熟,化解了我们几代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和隔阂。
她让我们明白,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金钱的计算,而是情感的流动和理解。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哥和嫂子,第一次详细地讲述了他们这些年在外的艰辛。睡在拥挤的工棚,吃着最便宜的盒饭,被老板克扣工资,为了省下回家的路费,好几年春节都不敢回来。他们说的不是苦,是生活。
我和方惠,也第一次坦诚地聊了这些年的感受。聊我们的压力,聊我们的欣慰,聊看着薇薇和陈阳一天天长大的快乐。
陈阳也难得地没有玩手机,他给薇薇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红烧肉,嘟囔了一句:“以后在大学,可没人给你做这个了。记得常回家看看。”
一句话,让薇薇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顿饭,我们谁也没再提那五万块钱。
它已经不重要了。
第二天,我哥和嫂子就要回去了。临走前,陈建民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建社,这里面有二十万。不是给你的,是给薇薇和陈阳的。两个孩子上大学,花钱的地方多。你别拒绝,这是我这个做大伯和父亲的一点心意。密码是薇薇的生日。”
我看着他诚恳的眼神,没有再推辞。我知道,这不是交易,也不是补偿。这是他作为一个长辈,对孩子们最纯粹的爱和祝福。
我收下了卡,但我决定,这笔钱,我会以薇薇和陈阳的名义存起来,作为他们未来的创业基金或者家庭应急金。他们的人生,还需要他们自己去奋斗。
送走了哥嫂,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薇薇的那个房间,我们没有动。方惠每天还是会去打扫一下,她说,等薇薇放假回来,随时都能住。
那个装满了笔记本的抽屉,我把它锁了起来。那不是秘密,而是我们这个普通家庭里,最珍贵的一笔财富。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血缘固然重要,但十五年的朝夕相伴,十五年的悉心教养,那种融入骨血的亲情,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薇薇后来去了她心仪的大学,学的是法律。她说,她想成为一个能为别人主持公道的人。我相信她能做到。
因为这个善良而坚韧的女孩,早已经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我们这个家,主持了一场最温暖、最深刻的“公道”。
而这,或许就是她对我们十五年养育之恩,最好的“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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